唐代以来的疑问语气词系统与南北朝时期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表现之一就是“乎”“耶”的明显萎缩,这一变化也直接促进了“无”的语法化进程。我们利用检索软件对《全唐诗》中的句末“无”进行了检索,共得200余例,特别是中唐时期的白居易诗有58例、元稹诗10例[14]。如:
(15)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白居易《东城桂三首》)
(16)幸有桃源近,全家肯去无?(元稹《春分投简阳明洞天作》)
考虑到诗歌与实际口语的语体差异,那么这一使用频率是非常高了。从南北朝后期初见“VP无”,到元白诗中出现如此多“VP无”,其间的变化可见一斑。“无”的发展变化不仅表现在数量上,还表现在“无”的词义泛化及“VP无”句式的主观化上。元白诗中有很多“VP无”疑问程度很低,问话时的倾向性却非常明显。如:
(17)今日正闲天又暖,可能扶病暂来无?(白居易《答张籍,因以代书》)
(18)拟提社酒携村妓,擅入朱门莫怪无?(白居易《令公南庄花柳正盛,欲偷一赏,先寄》)
(19)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元稹《过东都别乐天二首》)
例(17)白居易邀请张籍一游,先说今天有闲,再说天气很暖和,最后问张籍“可能扶病暂来无”,希望张籍能来的愿望非常强烈。例(18)白居易想到令公庄园赏花柳,也是先入为主预先设定对方不会责怪(或怪罪)自己,“擅入朱门莫怪无”看似问句,实则更多地是告诉对方自己要去、希望对方确认罢了。例(19)也不是问对方(白居易)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只是因为和对方感情太深,更担心以后见面的时间无多,故而相聚不舍离别。“知得后回相见无”实则是无疑而问,更多的是一种感慨。从元白诗可以推测,中唐时期语气词“无”已经发展成熟。
下面以《祖堂集》为例看看疑问语气词系统的变化对“无”“摩”发展的影响。
《祖堂集》中“摩”共202例,一律都直接跟在动词性结构后。[15]如:
(20)师乃仰面视曰:“还会摩?”帝曰:“不会。”(卷三)
(21)师云:“莫不识痛痒摩?”(卷七)
“无”共280例,直接在动词性结构后的只4例,其余都为“也无”。如:
(22)和尚还有不病者无?(卷五)
(23)僧云:“还有不狂者也无?”师曰:“有。”(卷九)
从上两例可知,“无”前有无“也”并没有改变“无”字的性质[16]。
“不”共187例,其中直接在动词性结构后的184例,两例在“以”后,一例在“已”后。如:
(24)投子云:“还将得剑来不?”对云:“将得来。”(卷十二)
(25)莫是俊机白侍郎以不?(卷四)
(26)问:“见有身心是道已不?”(卷三)
“否”只有4例。如:
(27)思曰:“你去让和尚处达书得否?”(卷四)
上面“摩”“无”“不”“否”中,“摩”是典型的疑问语气词。至于“无”“不”“否”三字的性质,学界争议不少[17]。我们赞同吴福祥把“莫+VP+(也)无/不”和“不+VP+也无/不”中的“不”“无”分析为语气词,但是“VP+不/否/无”和“还+VP+不/否/无”中的“不”“无”“否”是否都是否定词呢?却不尽然[18],从历时演变的角度看,《祖堂集》中没有形式标记的“不”和“无”须要区别看待。《祖堂集》中“VP无”与“VP不”的数量比表明“无”对“不”的替换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完成,同时“无”分化的程度也已经很深,“摩”的大量出现就是语气词“无”高度成熟的一个标志。“无”的发展是从对“不”的替换开始的,“无”的高度发展,随之的必然是语气词“不”的极度萎缩。从这个角度来说,《祖堂集》“VP不”中的“不”大多应是否定词,因而不能被语气词“无”替换[19],而“无”大多应当是语气词,“无”“摩”的差异更多的是地域因素。“无”前多有语气词“也”,更表明在语义上“无”与动词性结构“VP”关系很淡,或者大多数根本就没有关系,“无”只是表达疑问语气。
《祖堂集》中“乎”共43例,其中是非问句6例、测度问句6例、反诘句31例[20]。如:
(28)师云:“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汝知之乎?”(卷二)——是非问句
(29)览万像以成己者,其唯圣人乎?(卷四)——测度问句
(30)师曰:“无情尚尔,岂况有情乎?”(卷三)——反诘句
“耶”共70例,其中是非问句11例、测度问句5例、特指问句16例、选择问句20例、反诘句18例。如:
(31)师曰:“汝诸人求指示耶?”对曰:“是也。”(卷八)——是非问句
(32)问曰:“道即无心,佛有心耶?”(卷三)——测度问句
(33)天明师又问:“此后谁当继此耶?”(卷二)——特指问句
(34)师曰:“彼风鸣耶,铜铃鸣耶?”(卷二)——选择问句
(35)师曰:“汝既无心,佛岂有心耶?”(卷二)——反诘句
如果不考虑那些用例极少的疑问语气词(如“欤”“聻”),那么《祖堂集》中“乎”“耶”以及“摩”(包括“无”“不”“否”等,也暂不区分语气词和否定词)构成一个三分系统,“乎”“耶”“摩(无、不、否)”数量比为43∶70∶673。在第三章我们分别统计了南北朝时期本土文献和译经,本土文献中三者数量比为:192∶103∶49;佛教译经中为:342∶681∶455。从数据的对比可以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无”以及“摩”的使用在大量增加,与此同时“乎”“耶”在明显萎缩。这正是疑问语气词系统中各成员的此消彼长造成的。
南北朝时期“乎”“耶”承自上古,还有很强的生命力,因而无论在中土文献还是译经中都大量使用,并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不”的发展。入唐以来,“乎”“耶”的生命力在逐渐减弱,而“无”作为一个生命力极强的新兴语气词,得以在口语中蓬勃发展。
由于《祖堂集》中很多“不”“无”的性质难以确定,因而下面只将“摩”“乎”“耶”三个语气词在《祖堂集》中的使用情况列为表4-1进行比较(“摩”的数据来自吴福祥[21]):
表4-1 三个语气词在《祖堂集》中的使用情况
可以看到,《祖堂集》中“摩”已经占据了很大优势,特别在是非问句中,“乎”“耶”已经明显让位于“摩”了。如果再算上语气词“不”和“无”的用例,这一优势就更大了。
[1] 本节部分内容曾以《从句法语义及语气词系统特点看“无”取代“不”》为题发表于《北方论丛》2008年第4期。
[2] 这两例转引自蒋绍愚的《近代汉语研究概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而蒋绍愚又是转引张敏的博士论文(北京大学,1990年博士论文)。
[3] 王力:《汉语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80,第450~452页。
[4] 〔日〕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第328~330页。
[5] 伍华:《论〈祖堂集〉中以“不”“无”“否”“摩”收尾的问句》,《中山大学学报(哲社版)》1987年第4期。
[6] 吴福祥:《从“VP-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麽”的产生》,《中国语文》1997年第1期。
[7] 孙锡信:《近代汉语语气词》,北京,语文出版社,1999,第50~60页。
[8] 杨永龙:《句尾语气词“吗”的语法化过程》,《语言科学》2003年第1期。
[9] 杨永龙:《句尾语气词“吗”的语法化过程》,《语言科学》2003年第1期。
[10] 梁银峰:《〈祖堂集〉中的语气词“摩”及相关问题》,《汉语史研究辑刊(第十二辑)》,成都,巴蜀书社,2009。
[11] 如:
(1)闻诸道路,不知信否?(《左传·定公四年》)
(2)丞相可得见否?(《史记·秦始皇本纪》)
(3)言出子口,入于吾耳,可以言未?(《三国志·诸葛亮传》)
(4)司马端为掌书记,曹虎谓之曰:“君是贼非?”(《南齐书·宗室传》)
[12] 吴福祥:《从“VP-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麽”的产生》,《中国语文》1997年第1期。
[13] 此处所据为杨曾文编校的《神会和尚禅话录》,北京,中华书局,1996。
[14] 我们统计的数据与杨永龙《句尾语气词“吗”的语法化过程》(《语言科学》2003年第1期)略有差异,杨氏统计的结果为白居易诗60例、元稹诗9例。
[15] 本节有关《祖堂集》中“不”“无”“否”“摩”的统计数据都采用伍华《论〈祖堂集〉中以“不”“无”“否”“摩”收尾的问句》(《中山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但是对诸字性质的认定与他有一定差异。
[16] “VP无”产生于南北朝时期,为何在四百余年后的《祖堂集》中“VP无”只四例,大多为“VP也无”呢?《梅祖麟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第12页)曾有一个推测,他认为“VP也无”中的“也”可能是“邪”的音变,不但“也”,就是汉以来的“VP以不”“VP已不”中的“以”“已”都是“邪”的音变。梅祖麟还引用了《颜氏家训·音辞篇》作为辅证:“‘邪’者未定之词……《汉书》云:‘是邪,非邪?’之类是也。而北人即呼为‘也’字,亦为误矣。”江蓝生《同谓双小句的省缩与句法创新》(《中国语文》2007年第6期)认为“VP也无”的产生是类推机制所致:“唐五代时期‘VP以/已不’式大为盛行,原本没有句中语气词的‘VP无’句式,由于受同时期普遍使用的、语义与之相近的反复问‘VP以/已不’句式的类化影响,遂在句中加上语气词‘也’,由此产生了‘VP也无?’句式。”
[17] 伍华《论〈祖堂集〉中以“不”“无”“否”“摩”收尾的问句》(《中山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根据能不能还原为“VP不VP”将这些“无”字句、“不”字句、“否”字句分为两类:甲类为反复问句,基本格式为“VP+不/否/无/摩”和“还+VP+不/否/无/摩”;乙类为是非问句,基本格式为“莫+VP+不/否/无/摩”和“不+VP+不/否/无/摩”。同时认为这些句子中的“不”“否”“无”“摩”都是语气词。但是吴福祥《从“VP-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麽”的产生》(《中国语文》1997年第1期)批评了伍华的观点,认为“无”“不”“否”根据句式应该分成两类:语气词和否定词,“莫+VP+(也)无”和“不+VP+也无”中的“无”都是语气词,其他都是否定词。孙锡信《近代汉语语气词》(北京,语文出版社,1999,第50~60页)认为这时的“无”“不”“否”兼有疑问和否定意味,不能看作纯粹的疑问语气词。
[18] 有关“不”性质的讨论及分歧,我们在第三章第二节已经有介绍和分析,此处不赘。
[19] 正因为语气词“无”对语气词“不”的取代,宋代以来,语气词“不”的用例就罕见了。有趣的是,宋代以来,“VP无”式也大量减少,这是“无”的继续分化造成的。因为这时的语气词“无”逐渐蜕变为“麽”,同时反复问句“VP无”中的“无”很多又重新被“不”所取代。
[20] 在讨论语气词系统时,我们是将反诘句与感叹句放在一起统计的,但是这里又将反诘句与其他疑问句放在一起,主要是为了在比较时与各家数据一致。
[21] 吴福祥:《从“VP-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麽”的产生》,《中国语文》199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