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语气词“无”判定标准的讨论(1 / 1)

最早的“VP无”见于南北朝时期,不过数量极少。如[2]:

(1)世间羸瘦,有剧我者无?(元魏·慧觉《贤愚经》卷一)

(2)不知彼有法无?(吴·支谦《佛说义足经》卷下)

至唐代,“VP无”逐渐多起来。如:

(3)江花未落还成都,肯访浣花老翁无?(杜甫《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

(4)遥知天上桂花孤, 试问嫦娥更要无? (白居易《东城桂三首》)

(5)医王有妙药,能乞一丸无?(刘禹锡《病中一二禅客见问,因以谢之》)

例(3)~例(5)这些“无”是否定词还是语气词呢?诸家观点不一。王力认为是语气词[3];太田辰夫认为“无”如果用在以“有”为述语的句子是否定词,能够用在一般句子中时就是语气词[4];伍华认为都是语气词[5];吴福祥认为应该分成两类,一类是否定词,句子为反复问句,一类为语气词,句子为是非问句和测度问句[6];孙锡信认为这些“无”兼有疑问和否定的功能[7];杨永龙的分析最为具体(见后文)[8]。

我们认为这一时期还处于演变的状态中,具体到一个个“无”,有些是否定词,有些是语气词。因为这一时期句末“无”既有承继南北朝以来较典型的否定词用法,如“不知能有**无”(王缙《九日作》),也有较典型的疑问语气词用例,如“擅入朱门莫怪无”(白居易《题西亭》)。特别是同期还出现了“麼”“磨”“摩”等音变字。如:

(6)损失酬高价,求嗔得也磨?(王梵志《借物莫交索》)

(7)众中遗却金钗子,拾得从他要赎麼?(唐·王建《宫词》)

(8)今时于会中还有怀疑者摩?(五代·静、筠《祖堂集》卷十一)

关于“无”的音变,大家的意见比较一致。“无”在《广韵》里为武夫切,微母虞韵,中古音为“mju”,上古属于明母鱼部,音为“mjag”。随着北方话中轻唇音从重唇音中分离出来,“无”的语音也出现了分化,否定词“无”遵循一般音变规律从重唇音变为轻唇音,主要元音也发生了变化,而句末语气词“无”仍保留重唇音。

汉语史上很多语气词在虚化的同时,往往伴随着语音的变化,即词义的虚化和语音的变化经常是同步的,并经常会有这种情况:一个词(字)在演变的初始阶段,语法化的程度还不够深时,音变字已经出现,并与本字在同时使用了。“无”的情况如此,近代汉语中的语气词“些”也是如此,宋代“些”从量词演变为语气词初期,就已经出现了音变字“沙”“唦”等。这可能是文字滞后于语言的现象,即在口语中,某字可以经常用作语气词,语音也与本字(词)开始脱节,但是书面语中文字却还是本字形,只是一些与口语比较接近的文献可能采用一个新的记音字。

孙锡信、吴福祥在讨论“无”的性质时,都将同时期的“无”与“不”相比较。如:

(9)a.关外杨公安稳不?(刘禹锡《和令狐相公言怀寄河中杨少尹》)

b.幕下郎君安稳无?(杜甫《投简梓州幕府,兼简韦十郎官》)

(10)a.风情子在不?(白居易《想东游五十韵》)

b.怀里琅玕今在无?(李颀《别梁锽》)

他们据此认为b句中的“无”与“不”相同,也是否定词。这一比较值得商榷,因为比较并不能证明“无”就是否定词,同样也不能证明它是语气词。原因有二:① 我们不能确定上面两例a句的“不”都是否定词,怎么能够据此认为“无”与“不”同类,并都是否定词呢?② 即使上面两例“不”都是否定词,也不能充分证明“无”也就是否定词。《全唐诗》中确实有很多“无”与“未”“否”等对举的。如:

(11)军门郡阁曾闲否,禹穴耶溪得到无?(白居易《酬微之夸镜湖》)

(12)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杜牧《张好好诗》)

(13)雷令剑龙知去未,虎夷云鹤亦来无?(鲍溶《寄福州从事殷尧藩》)

但是在诗歌对仗中,经常有一种借义对,是指甲字字面上的词义不能跟乙字相对,就用它的另一个词义与乙字相对。比如“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几度”是数量词,不能跟“平常、普通”义的“寻常”相对,因而就借用“寻常”的另一个义项“八尺为寻、二寻为常”来与“几度”相对。因而我们不能排除这一可能:即使“不”“否”“未”等都是否定词,语气词“无”仍然可以借用表“否定”的义项来与“不”“否”“未”等相对。

根据语法化的渐变原理,“无”从否定词演变为语气词,中间有一个较长的演变中状态,这时的“无”很可能就兼有两种功能。反复问句自魏晋以来逐渐分化成反复问句和是非问句(包括测度问句等),根据句式不同似乎可以将句末“无”的功能截然分开,但是这一句式的分化也是渐变的,中间也有一个较长的“非此非彼、即此即彼”的过程。如果句式的分化不彻底,据此认为“不”“无”等的分化已经彻底完成就有点牵强。语言具有模糊性,这一演变中状态我们后人难以区分,即使同时代的人也并不一定就能完全区分;再说,交际中无论把“无”理解成否定词还是语气词,交际也大致能够顺利进行,歧义很少。“磨”“摩”“麼”的出现是“无”分化加深的一个表现,《祖堂集》中“无”“摩”同时使用,且数量都较大,这主要是地域差异,因为该书所记禅师活动区域包括了今福建、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广东等一带,“无”的发展在不同地区存在一定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