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们探讨了语气词“者”的产生及功能的发展变化，“者”从表自指的指代词演变为表提顿的语气词，兼作话题标记；汉代还衍生出了假设语气。关于话题标记、提顿词、假设语气词三者的同一性，中外已经有多位学者从跨语言的角度做出了精彩的论述，我们在第二章也已经提及。“者”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表假设语气的比例，《世说新语》为37.5％，龙国富统计译经中的比例更高[7]。此处略举数例：

（19）向天穿针，不见天怒者，非轻于天，意有所在耳。（南朝梁·殷芸《殷芸小说》卷六）

（20）小夫人曰：“汝等若不信者，尽张口仰向。”（后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一）

（21）汝等若欲闻者，应当胜前发欢喜心起忻乐意。（南朝宋·施护《大坚固婆罗门缘起经》卷上）

（22）a.造黑业者，感黑业报。（南朝宋·施护《白衣金幢二婆罗门缘起经》卷上）

b.若造黑业者，感黑业报。（南朝宋·施护《白衣金幢二婆罗门缘起经》卷上）

例（19）、例（20）为中土文献中的例子，例（21）、例（22）为译经中的例子；例（22）a、b句的区别只在于句首假设连词的有无。

“者”表假设的用例并不少，不过假设语气却一直不强。这有几方面的原因：① 假设语气词“者”大多跟“若”等假设连词共现，构成“若……者”框式结构，句子的假设语气更多地是通过假设连词“若”等体现出来，“者”在句中表假设语气，只是辅助性的。② 汉语句法相对比较灵活，意合法在汉语句法中占了极重要的地位，句与句、词与词之间往往可以不用连词等。假设句如果没有假设连词，“者”的假设语气得以凸显，但是如果删除“者”，句子一般仍是假设句，也就是说汉语假设句的标记并不是不可或缺的。比如前面例（20）的“汝等若不信者，尽张口仰向”，删除“若”“者”后，“汝等不信，尽张口仰向”仍是一个假设句，其他各例都可类推。③ “者”假设语气的强度与其来源有关。“者”从后置代词演变为语气词，主要表提顿、兼有话题标记功能，至于假设语气的产生，主要如江蓝生所说：“话题是预设的说明对象，而假设是以一个虚拟的条件为话题，二者之间具有本质上的相似性。”[8]常使用于假设句，加上条件句与假设句之间的相似性，逐渐沾染上假设语气，而假设用法与其在主语或话题小句后表提顿没有实质性的区别。把例（19）～例（22）中“者”分析为表停顿的话题标记未尝不可。④ 魏晋南北朝时期，语气词“者”用于非假设句的用例远多于假设句。

江蓝生还提到上古汉语中，“也”也兼有假设语气词的用法[9]，举例如：

（23）南孺子之子，男也，则以告而立之。女也，则肥也可。（《左传·哀公元年》）

其实“也”的这一用法也源于停顿语气。表停顿的“也”，如果处于话题后，就兼有了话题标记的功能；如果用于假设句中，即如江先生所说带有假设语气。又如：

（24）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论语·阳货》）

（25）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例（24）“也”在句中表停顿，或者如一些学者所说为表舒缓语气的句中语气词；例（25）在话题后表提顿[10]。比较例（23）和例（25），可见两例的“也”其实并没有根本不同，区别只是在于例（23）是一个假设句。

“者”和“时”的语法化历程有同有异，同在于它们都可以表提顿语气、作话题标记，同时又都可以表假设语气，异在于它们语法化的途径不同，“者”是从指代词演变为语气词，而“时”是从时间名词演变为语气词的。另外，“者”是先有停顿语气，而后衍生的假设语气，而“时”却正好相反，是从假设语气衍生的提顿语气。究其实，在于假设从句和话题（短语或从句）具有相关性，即假设从句往往就是条件句，在话语中往往就表现为话题。表提顿的“者”，一旦经常使用在假设句中，句子的假设意味慢慢附着到语气词“者”上，“者”就具有了表假设语气的功能；而假设语气词“时”的假设意味一旦弱化，话题标记的功能就得以凸显。

虽然“时”和“者”都可以表假设语气，但是语气强弱有一定差异。从我们观察到的情况来看，“时”表假设语气的语义强度要强于“者”，这仍然和它们的来源不同有关。语气词“者”源于指代义的弱化，常在话题（复句的前一从句或名词短语主语）后表提顿，起引出下文的作用；即使在假设句中，“者”仍有明显的提顿语气。而“时”来源于时间名词，随着经常使用在未然语境（带假设意味的句子）中，时间义淡化，假设语气逐渐增强而成为语气词。假设的条件在时间上表现为未然，因而“时”与假设语气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反观“者”的假设语气，只是从提顿语气引申出来的，并且一直以来表提顿的“者”都要远远多于表假设的“者”。

汉语史上，从先秦的“者”“也”到后来的“时”“後”“呵”，再到近现代汉语中的“的话”等，这些词，它们在功能上都具有同一性（停顿语气、话题标记、假设语气），虽然它们的来源及语法化（词汇化）的路径、过程、时间可能不同，却都体现出了极大的共性。汉语之外，也有一个语气词兼有停顿、话题标记、假设语气三种功能的情况，如巴哈布央语的“ni33”。

[1] 江蓝生：《时间词“时”和“後”的语法化》，《中国语文》2002年第4期。

[2] 龙国富：《姚秦译经助词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129～141页。

[3] 此处的（王067）是江蓝生原文的出处，即《王梵志诗》第六十七首；后文同。

[4] 龙国富：《姚秦译经助词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129～134页。

[5] 《佛说四谛经》凡一卷。

[6] 龙国富：《姚秦译经助词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130页。

[7] 龙国富：《姚秦译经助词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129～141页。

[8] 江蓝生：《跨层非短语结构“的话”的词汇化》，《中国语文》2004年第5期。

[9] 江蓝生：《时间词“时”和“後”的语法化》，《中国语文》2002年第4期。

[10] 停顿和提顿的共同点在于都表停顿，停顿让语气舒缓，而提顿则是通过停顿引出下文，即相当于话题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