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汉译经中的“时”还是时间名词
中土文献与译经在词汇、语法上存在一定差异,这已经是学界共识,在“时”的使用上差异更是明显。龙国富认为假设语气词“时”在东汉时已经出现,译经中共13例[4]。此处转举数例如下:
(6)若所有比丘过世时,从如来无所着正觉……若所有比丘从后世来者,从如来无所着正觉。(东汉·安世高《佛说四谛经》[5])
(7)若有菩萨行般若波罗蜜时,思惟十二因缘不可尽。(东汉·支娄迦谶《道行般若经》卷九)
(8)佛语须菩萨:“菩萨行般若波罗蜜时,思惟视十二因缘不可尽。”(东汉·支娄迦谶《道行般若经》卷九)
(9)若王乘时,一日之中,周遍天下。(东汉·竺大力共康孟详《修行本起经》卷上)
从上举用例来看,东汉译经中的“时”确实可以使用在表假设的未然语境中。例(6)中前面使用“若……时”,后面使用“若……者”,前后文“时”“者”对举。不过客观地说,对举并不能证明“时”就是假设语气词,只能说明“若……时”和“若……者”的功能大致相近。例(7)和例(8)是同一章的上下文,例(7)前有假设连词“若”,例(8)无,“时”的未然语境也是很显然的。例(9)也是假设的未然语境。
上举各例“时”是否就是假设语气词呢?恐怕未必,上面数例“时”仍然具有一定的时间义,一个显然的特征就是都可以用“的时候”替换,我们检视了龙国富所举其他用例,也都可以用“的时候”替换,也就是说,它们表达的仍是时间义,不过是一种未然的时间,加上前有假设连词,因而时间义有所淡化,龙国富将上面数例“时”分析为假设语气词也正在此。
时间范畴和语气范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时间是客观存在的,而语气却是人们在言语交际中附着在语句上的,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因而我们认为判定“时”是不是语气词,一个显性的标志就是它是否具有时间义,有则是时间名词,无就是语气词。据此,我们认为东汉译经中的“时”仍是时间名词。
(二)中土文献与译经中“时”的使用差异
语法化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这一过程中,语义逐渐弱化,主观性逐渐增强,并且必定存在一个中间状态(演变中状态),即这一语法单位兼有新旧两种或多种功能。从这一角度看,上举东汉译经中的“时”又体现出了一些新质,它们因为使用在假设的未然语境中,时间义已经有所弱化了,因而也可以把这一时期“时”的发展看作语法创新期,即在特定语境中衍生出新的功能,或者孕育了产生新功能的可能性。一个词语法化的过程,往往也是词义在特定语境产生特殊蕴涵义,然后再通过跨语境扩展(extension)或跨社团扩散(spread),进而到一般蕴涵义的过程。那么“时”在当时的使用是一种怎样的状况呢?
我们检阅了西汉至东汉的一些传世文献,包括:《史记》《汉书》《战国策》《吴越春秋》《列女传》《论衡》《说苑》《新语》《盐铁论》《春秋繁露》《大戴礼记》《白虎通义》等,结果没有发现一例“若……时”这样的句式,就是“时”用于未然语境的都极其罕见。如此低的使用频率,很难说“时”已经语法化为一个假设语气词了。再说,如果东汉已经有假设语气词“时”,那么它开始语法化的时间应该更早,比如东汉前;遗憾的是我们从已有文献中看不到这一历时演变的痕迹。
我们又检阅了魏晋至南北朝以来的一些中土传世文献,包括:《后汉书》《华阳国志》《洛阳伽蓝记》《水经注》《颜氏家训》《抱朴子》《搜神记》《世说新语》《殷芸小说》等,结果也没有发现一例“若……时”句式,“时”一般表示现在时或过去时,即已然态。偶尔也有使用在未然语境或泛时语境的。如:
(10)如在兵革之时,构扇反覆,纵横说诱,不识存亡,强相扶戴:此皆陷身灭族之本也。(《颜氏家训·养生》)
(11)但以学者不可常精,有时疲倦,则傥为之,犹胜饱食昏睡,兀然端坐耳。(《颜氏家训·杂艺》)
(12)尔必望济者,将去时,但当屡顾帝,慎勿言!(《世说新语·规箴》)
(13)临战时,常细祝之。(《抱朴子·杂应》)
(14)此杖轻重不定,值有重时,百人不举;值有轻时,二人胜之。(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卷五)
上面数例的“时”或表泛时、或表未然,但是各例“时”的时间义还非常明显。比如例(12)“将去时”就是“将要离开的时候”,例(13)“临战时”就是“快要作战的时候”。
显然,从汉代至南北朝,中土传世文献中“时”的使用并没有很大变化,即一般使用于现在时或过去时(已然态)语境中,表泛时和未然时间的用例都极其罕见,更未见“若……时”这种显性假设句出现。
不过译经和中土文献中“时”的使用差异确实非常明显,东汉译经中已经出现了“若……时”,魏晋至南北朝,这一句式就更多了。据龙国富统计,在姚秦译经400余万字的语料中,共有40余例此类“时”[6],除前所举例(1)~例(3),再举两例如下:
(15)初死时,已去;若活时,则不可求得,汝云何能见?(后秦·鸠摩罗什《大智度论》卷十二)
(16)若乐受是我者,乐受灭时,则有二我,此则为过。(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长阿含经》卷九)
例(15)的“初死时”与“若活时”对举,“时”还有一定的时间义;例(16)“若乐受是我者,乐受灭时”中的“者”“时”大致相当。又如:
(17)若色动摇时,则为魔所缚;若不动者,则解脱波旬。(刘宋·求那跋陀罗《杂阿含经》卷一)
(18)若无佛时,有辟支佛,依其住止;假使复无辟支佛时,有诸五通学仙之徒。(元魏·慧觉《贤愚经》卷五)
例(17)的“时”和“者”对举,可以看到“时”的假设意味较强,时间义却极弱;例(18)“假使复无辟支佛时”自然说的是“假使没有辟支佛”而非“没有辟支佛的时候”。例(15)~例(18)有一个特点,就是句子删除“时”并不影响语义的表达,这主要就是因为“时”逐渐弱化,更多表假设意味而非时间义所致。实际上“时”语法化的过程就是它时间义逐渐弱化,同时主观性逐渐增强、假设意味越来越明显的过程。
“时”用作时间名词时,“VP时”凸显的是时间,“VP时”多为复句里的前一小句,即言语交际中的话题成分,其后接说明性的话语,整个句子为“话题——说明”结构,告诉言语的受众在这一时间里已经发生或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有什么样的情况出现等。这时的“VP时”是一个较客观、实在的时间,能够为人所感知,并往往表现为过去时(已然)和现在时。
但是在译经中,随着“时”较多地使用在未然语境中,“时”的时间性逐渐减弱。以前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总是具体的,而将来的、没有发生的或可能发生的事情总是抽象的、模糊的,这种感知上的抽象和具体在时间上也有所体现,即未然的时间比已然的时间具有更多的不可捉摸性,也更加不容易被感知。比如对已经发生的事,人们往往可以准确地说出具体的时间;而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什么时候发生,即使再精确的预测也有误差,因而人们很难准确地说出未来会怎样,具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正是这一具体和抽象之分,造成了表未然的“时”时间性的减弱。
随着“时”时间性的弱化,“VP时”从凸显时间逐渐过渡到凸显行为、动作、事件本身。因为未然的时间不容易被感知,只有与某件具体的事情、动作联系起来,才容易被人感知、捉摸;这样,未然态的“VP时”凸显的往往就是VP本身,而不是时间了,言语的受众在听到或看到表未然的“VP时”,关注的往往也是VP,而非“时”。这是一个前景凸显(figure salience)的过程,同时加快了“时”虚化的进度。比如前面例(3)的“若夜坐时,作月光想;若昼坐时,作日光想”,凸显的就是“夜坐”和“昼坐”,“时”退为次要信息,经过重新分析,“时”就成了一个后附成分。
(三)对中土文献与译经中“时”使用差异的一个解释
“时”在译经中较多出现于未然语境甚或假设语境中,但是在中土传世文献中却极其罕见,这主要是因为两者在语体及功能上存在巨大差异。表现为:① 这一时期的中土文献以经、史典籍为多,它们主要叙述已然事件,或者通过已然事情、已有观点、理论来阐发自己的见解,因而叙述语境主要是已然的和现时的。即使这一时期的小说如《搜神记》《世说新语》等,也多是叙述的已然事件(包括一些虚幻不存在的)。但是佛教译经却不然,它们主要用来宣讲来世,号召人们在来生求得解脱、达到至善,虽然它们也讲述已然事件,但是总是引导人们去追求一个虚幻的世界、注重未来的时间,因而叙述语境很多是未然的。② 译经的口语程度明显要高于中土文献,某些口语程度较高的语言现象因为不合“规范”或不够典雅,而被中土文献的撰作者们所摒弃,但是在译经中往往得以体现。
梵文佛经中没有一个与“时”相对应的假设语气词,表假设时,多在句首加假设连词“yadā tu”等,梵汉对译时出现的“若……时”句式,正是译经者采用的,并且应当是采自口语。因为“时”表未然的用例尽管数量少,但是当时确实存在,而表未然的“时”在译经中较多使用,和译经的未然语境有关。中土文献中罕见“若……时”句式,在于中土文献文言程度高,滞后于当时的实际口语;而译经口语程度高,“时”的这一用法正好反映了当时的实际口语。
“若……时”句式的大量使用与“若……者”的类推不无关系。“若……者”句式在先秦就产生了,译经中数量较多,且多有“若……者”和“若……时”对举的用例,明显可以看到“若……者”对“时”语法化的影响;加上“时”的时间义与假设的未然语境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因而从一开始,“时”表假设就体现出了“者”所不具备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