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人之研究
语气词“已”早在春秋战国之交就出现了。如:
(1)亦各言其志也已矣。(《论语·先进》)
(2)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第二章)
关于其来源,前辈学者多指出源于动词“已”的虚化,如吕叔湘[2]、郭锡良[3]、孙锡信[4]等。至于语气义,则一般认为和“矣”相当,如裴学海所说:“‘已’与‘矣’同音故同义”[5];马建忠也说道:“‘已’,语终辞,与‘矣’同义。”[6]李宗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语气词“已”的来源、形成途径以及语气义进行了较细致的分析,简述如下:
“已”本为动词,有“停止、结束”义,如“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易经·下经》);而后“停止”义虚化为“算了、罢了、可以了”义,后面可接其他语气词“矣”“焉”,如“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论语·阳货》);也可接在其他语气词后面,如“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论语·阳货》);“已”如果继续虚化就有了“而已”的意思,表示限制的语气,如“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孟子·公孙丑上》);有些“而已”也可以换作“已”,如“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下》)。[7]
“已”虚化为语气词后,大多相当于“矣”,还有一些和“也”差不多。如“观国之治乱臧否,……是贪主已……是暗主已”(《荀子·富国》)。此例“已”就相当于“也”,因为主语为指代词“是”,谓语为动词性结构,用来说明原因目的等。如果主语为名词性成分,谓语也是名词性成分,即一般所说典型的判断句,句末“已”也相当于“也”,如“先王之道,则尧舜已;六贰之博,则天府已”(《荀子·大略》)。又如例(2)“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淮南子》在引用时就将“斯不善已”改成了“斯不善也”。
古汉语中“也”与“矣”的区分非常明显,而“已”有时候相当于“矣”,有时候相当于“也”,即兼有二者的功能,这是什么原因呢?李宗江认为主要是“已”在虚化的过程中,受到了前面的“也”或后面的“矣”的影响,即“已”的语气义是词义沾染的结果。
(二)问题的提出
综观前人对语气词“已”的形成过程及语气义的研究,我们认为还有如下几个问题需要进一步深入或值得再探讨:
1.动词“已”的“停止”义为什么会虚化为“算了、罢了、可以了”,而后又是怎样发展出限制语气的,演变的诱因、历程和机制分别是什么?
2.“也”和“矣”是两个陈述语气词,而“已”如李宗江所说虚化后最初表限制语气,那么它们又怎么相当呢?比如“是亦不屑就已”(《孟子·公孙丑上》),李宗江先认为表限制语气,但是在具体讨论“已”的语气时,又说此种句型的“已”和“也”相当。而“也”是没有限制语气的,那么此句型中的“已”应当又没有限制语气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3.语气词“已”产生于春秋末战国初,汉代逐渐衰落,东汉后基本绝迹,但是“而已”却一直活跃到现代汉语中。王力在《汉语史稿》中“语气词的发展”一节里认为:“汉语语气词的发展有一个特色,就是上古的语气词全部都没有流传下来”[8],可知不尽然。问题是“已”消亡了,而比“已”结构复杂的“而已”却保留了下来,这似乎有点不符合语言的经济律,原因何在?
4.语气词“已”源于表“停止”义的动词“已”,宋代以来表“停止”义的“罢”“休”等也先后衍生出语气词的功能,它们有何内在联系及规律,抑或只是巧合?不过同样表“停止”义的“止”却没有发生相应的语法化,它们的区别何在?另外语气词“已”和“罢”现代汉语中不见,但是表限制语气的“罢了”和“而已”却一直非常活跃,如何解释这一现象?
本节试图对以上几个问题进行回答。
(三)“已”语法化的历程及机制
语气词“已”在今文《尚书》中有一例:
(3)王曰:“公定,予往已。”(《尚书·洛诰》)
但是在稍后的《易经》《诗经》《仪礼》《周礼》中“已”都为动词,不见语气词的用例。所以我们认为这一孤例很有可能是《尚书》在辗转传抄过程中后人加进去的。到《论语》《左传》中语气词“已”就逐渐多起来了。李宗江统计的数据是:《论语》中16见、《左传》中29见[9]。当然,两部文献中“已”的功能并不是整齐划一的,除了语气词,还有一些是动词,或有些介乎两者之间。如:
(4)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论语·公冶长》)(——动词)
(5)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动词)
(6)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理解为动词或语气词皆可)
(7)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左传·桓公十五年》)(——语气词)
我们对上面四例“已”的分析主要根据的是句法功能,比如例(4)“已”后有代词“之”;例(5)“已”接在主语“吾”后面,句子没有其他谓语,可知都是典型的动词;例(6)就很难区分了,或者说可以重新分析;例(7)整个句子为非行为动作句,“已”自然也不含有“停止”义,就是李宗江所说的“算了;可以了”等较虚的动词义也不存在,当是典型的语气词。
但是客观来说,对“已”语法功能的确定存在一定难度,因为“已”从动词到语气词的演变,是一个连续统,而对连续统的切分通常是比较困难的,加上很多时候句中没有一个显性的标志表明“已”是动词还是语气词。如下面一句:
(8)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庄子·逍遥游》)
句中的“已”就很难说是动词还是语气词。“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可以理解为“时机未到掉在地上就算了”,也可以理解为“时机未到不过掉在地上罢了”。
郭锡良认为如果“已”跟在连词“而”后面,那么“已”就仍是动词性质[10]。这话未必尽然,我们认为郭先生忽视了“而已”的历时发展演变。起初当“已”是动词时,“而”确实为典型的连词。如:
(9)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
(10)齐人有请见者曰:“臣请三言而已。过三言,臣请烹。”(《韩非子·说林》)
上面两例的“而”都是连词,连接状语和动词“已”,但是随着“已”动词性减弱并逐渐虚化为语气词,这时“而”的连词功能也在减弱。最后,“而+已”这一跨层非短语结构(cross structural combination)的界限逐渐消失,词汇化为一个复合语气词了,比如上文例(7)的“父一而已”中的“而已”就只能理解为语气词。
汉语史上动词演变为语气词的不乏其例,除“已”外,还有“为”“云”“来”“了”“休”“罢”等。经过考察,我们认为动词演变为语气词必须具备三个条件:① 在句子中处于次要动词地位,或者整个句子的动作性不强;② 一般是内动词,不带宾语,因为动词一旦处在动宾结构中就很难虚化;③ 位于句末。这三个条件中,第一个属于语义要素,第二、三个属于句法要素。至于足够的使用频率这一要素是任何语法化过程都必需的,自然也对“动词→语气词”这一语法化过程起着制约作用。
“已”的使用无疑具备以上三个要素,从我们收集到的语料来看,“已”在上古作动词的例证较少。如果作动词,大多也在句末,且不能带宾语。如:
(11)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诗经·郑风·风雨》)
(12)仲孙归曰:“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左传·闵公元年》)
这一句法位置对“已”的词义有何影响呢?很显然,会造成它动词义的逐渐弱化。而其演变为语气词的过程则可分为两步:从“停止”义到“算了;可以了”义;从“算了;可以了”义动词到语气词。
1.从“停止”义到“算了;可以了”义
李宗江已经指出了“已”从“停止”义到“算了;可以了”义再到限制语气这一语法化链[11],但是对造成这一语法化链的动因却没有具体去分析。我们认为导致“已”词义虚化并逐渐演变为语气词的因素,除了句法环境外,还有更深层的认知机制在起作用。如:
(13)夫也不良,国人知之。知而不已,谁昔然矣。(《诗经·陈风·墓门》)
(14)(匠师庆)对曰:“无益于君,而替前之令德,臣故曰庶可已矣。”(《国语·鲁语上》)
“停止”义的动词表示行为动作的结束,即“停止做某事”或“某事结束了”。例(13)是国人讽刺陈佗不良的诗,“知而不已”意即“国人知道陈佗不良,陈佗还不停止(不良行为)”。例(14)庄公大修宫殿,匠师庆进谏,要庄公停止这一做法,说“庶可已矣”。
一般的动作行为都是可控的,比如陈佗的不良行为陈佗自己可以控制,即他可做也可以不做;庄公修宫殿,这是庄公的意愿,自然庄公也可控制做还是不做。
人类社会有一定的行为规则、制度,社会中的人都需要遵守。规则制度规定生活中一些事是可以做的,还有很多事是不能做或者不应该做的,这是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的基本生活常识,或者说已经成为一种潜意识。不良行为是不应该做的,所以陈佗做了就被国人唾斥;大修宫殿过于耗费国家资财,这也是不应该做的,国王做了,臣子就会劝谏。陈佗的不良行径、庄公的大修宫殿国人都希望能够“已”,即停止。言语的主体说“已矣”时,往往要求对方停止某一行为,同时还含有这一意思:这事不要再做了,没有必要;这样做说不定有不良后果,算了吧。正是在这一潜意识及语用推理的作用下,“已”就发展出了“算了;可以了”这一义项。如:
(15)(匠伯)曰:“已矣,勿言之矣!”(《庄子·人间世》)
(16)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孟子·公孙丑下》)
(17)季康子欲以田赋……(仲尼)私于冉有曰:“……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国语·鲁语上》)
例(15)讲匠伯见到一棵大树却不顾,徒弟很奇怪,觉得浪费了一棵好树,就跟师傅说个不停,匠伯不耐烦,就说“已矣,勿言之矣!”“已”是动词表“停止”,即要徒弟停止说废话,同时觉得徒弟眼光不够,不会观察树,很不高兴。全句如果解释为“算了,不要再说了!”似更妥。例(16)为季孙责备子叔的话,意思就是说你(子叔)不愿意为政,就算了,这事到此为止,不应该再使子弟为卿了。例(17)季康子征田赋,仲尼不高兴,说“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季康子)要征田赋,有军队出征的时候当然可以,没有就不应该了。“已”就是“算了”的意思,如果理解为“停止”则不妥,因为季康子还没有开始征赋。
可以看到,“已”从“停止”虚化为“算了;可以了”,正是语用推理的结果。这一过程中,“已”的动词性弱化了,但是主观性却增强了。因为行为动作的进行还是结束,虽然是可控的,但是说到底还是客观的行为。但是言语的主体(说话者)说“已”时,往往含有要求别人不要做某事或结束某一行为的意味,这就带有了言语主体很大的主观性,即将自己的主观态度加于对方(言语的受众)。也就是说,表“停止”的“已”是外在的、客观的,而表“算了;可以了”的“已”是心理的、主观的。从词义的变化看,“停止”义的“已”具有很强的时间性,而“可以了、算了”义的“已”时间性减弱了,但是语气义却增强了。
“已”随着使用语境的扩展,言语主体有时即使没有主观要求别人不要做某事,但是往往也会带有“只要做某事”或“做某事就可以了”的意味,这是动词“已”的“算了;可以了”义的进一步固化。如:
(18)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庄子·天道》)
(19)饰牲,陈其牲。为载书加于牲上而已,不歃血。(《国语·齐语》)
(20)陈文子谓桓子曰: “祸将作矣! 吾其何得?” 对曰: “得庆氏之木百车于庄。” 文子曰: “可慎守也已!”(《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上面三例分别表示“敬奉天地就可以了”“加于牲上就可以了,不要歃血”“慎守就可以了”。
虽然例(15)~例(20)中的“已”还带有程度不等的动词性,不能算作真正的语气词,但是各句含有一种限制语气却是无疑的。这正是“已”的动词义所附加给句子的限制语气,因为“算了;可以了”本就限制了行为动作的范围,故而整个句子带有限制语气。
2.从“算了;可以了”义动词到语气词
如果“已”的使用进一步扩展到非行为动作句中,句子的时间性完全消失,这时“已”的动词性自然也完全丧失,不但不带一丝“停止”义,甚至“算了;可以了”义也极弱,“已”就是较典型的语气词了。如:
(21)子之佐十一人,其不欲战者,三人而已。(《左传·成公六年》)
(22)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孟子·离娄下》)
(23)此亦妄人也已矣。(《孟子·离娄下》)
(24)苗贲皇言于晋侯曰:“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左传·成公十六年》)
(25)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庄子·骈拇》)
上面例(21)~例(23)句子不是行为动作的叙述,没有时间性,“已”只是限制范围;例(24)的动词“在”属于存在动词,句子时间性不明显;例(25)的动词“闻”“见”已经指称化了。如果把“闻彼”和“自闻”作为“聪者”的两方面,“见彼”和“自见”作为“明者”的两方面,那么“已”就是限制范围的作用:“自闻”和“自见”而已。
以上例(21)~例(25)各例“已”都是典型的语气词,且都是对事物范围的限制。对范围的限制往往含有事情、事物不过如此的意味,即所谓的“把事情往小里说”的语气[12]。这也属于语用推理过程,这时的“已”主观化程度就更高了,因为它限制的已经不是范围,而是情态,即纯粹表达的是言语主体(说话者)的主观意识和态度。如:
(26)亦各言其志也已矣。(《论语·先进》)
(27)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庄子·田子方》)
(28)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通‘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庄子·天运》)
例(26)曾皙问孔子:“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孔子就说“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意思是告诉曾皙,他们三人(子路、冉有、公西华)只是说说自己的志向,仅此而已。仔细品味,此例的“已”似乎还带有限制范围的痕迹,但是主观的“把事情往小里说”的意味更浓。例(27)的“已”已经没有丝毫限制范围的功能了,孙叔敖面无忧色主要是因为他认为“得失之非我也”,故而能坦然接受事实而无忧色;不在意、不记挂于心,正是他面无忧色的原因。例(28)将刍狗的前后结局作对比:未祭祀之前,是“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已经祭祀后,是“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以后面的下场反衬出前面辉煌的不足道,“而已”在这里“不过如此”的语气特别浓厚。
上面我们讨论了“已”从动词演变为语气词的途径、诱因及机制。具体如下:
(1)动词(“停止”义)→动词(“算了;可以了”义),同时带有一定的限制语气
(2)动词(“算了;可以了”义)→语气词(表限制语气,“不过如此”,把事情往小里说。至于大多“已”受“矣”或“也”影响,限制语气弱化消失,具体见后文。)
以上两步是“已”语法化的不同阶段,从动词到语气词,这是从以句法功能为主过渡到以语用功能为主的过程,即词义逐渐消蚀,主观性逐渐增强的过程。这一过程中,转喻(metonymy)起到了很大作用。行为动作的进行和停止,这是时间维度;但是行为动作一般都是可控的,从心理认知的角度来说,事情的可做还是不可做、行为的继续还是停止,都是人的主观性的反映。从“停止”到主观地觉得“算了、可以了”,正是从客观的时间维度进入人的心理维度。“已”限制范围的语气和“算了;可以了”义有着直接的关联,从语义和句法角度看,这只是“已”的进一步虚化;但是从认知的角度看,却是客观时间性的消失和客体主观性的增强。表“把事情往小里说”语气的“已”和表“限制范围”的“已”的区别在于主观性的强弱。如果说“限制范围”的“已”还带有一定的客观性,因为事物、行为的范围往往具有规约性,或者受客观条件的限制;那么“把事情往小里说”的“已”的主观性就非常高了,言语的主体也可以不受客观条件的限制。比如A有一百万块钱,B是穷光蛋,但是B仍然可能会说A“一百万而已,有什么啊”之类的话。
(四)“而已”的词汇化
前面讨论“已”的语法化时,我们并没有将“已”和“而已”区分开来,因为在“已”虚化前和虚化过程中,单用的“已”和“而已”中的“已”功能是同一或者相近的,但是随着“已”语法化的深化和完成,这时的“已”和“而已”就体现出差异来了。单用的“已”一旦演变为语气词,它的演变过程就大致结束了;但是“而已”却不一样,在“已”语义一步步虚化,并逐渐语气词化的同时,“而已”还经历了一个词汇化过程。
当“已”是动词时,“而”是连词,“而已”是一个跨层非短语结构,也就是说“而”和“已”虽然句法位置紧邻,但是并不处于同一个句法单位,比如前面所举“忽然而已”。但是随着“已”动词性的减弱,“而”的连词功能也在相应减弱,因为语气词常置于句末,是不需要连词连接的。也就是说“已”语义的弱化,首先会导致连词“而”连接功能和语义的弱化;而两者语义的弱化一旦达到一定程度,接着边界就会开始模糊,结合逐渐紧密并融合(fusion);最后“已”发展为语气词,“而”的连词功能也就消失了,这时的“而已”也就被重新分析为一个复合语气词。途径:“而+已”(连词+动词)→“而+已”(连词+语气词)→“而已”(复合语气词)。如:
(29)齐人有请见者曰:“臣请三言而已,过三言,臣请烹。”(《韩非子·说林下》)——跨层结构
(30)不止此而已,欲人之有力相营,有道相教,有财相分也。(《墨子·天志中》)——“而已”可以重新分析
(31)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告子下》)——语气词
词汇化是汉语词汇语法化的一个后续演变,这方面国内外已经有很多学者做过了很多有价值的探讨,也揭示出了词汇化一些重要特征和机制。如鲍尔·J.霍伯尔和伊丽莎白·克劳丝·特拉格特 [13]、哈里斯·艾丽斯和里尔·坎贝尔[14]、董秀芳[15]、江蓝生[16]、王灿龙[17]、吴福祥[18]等。跨层结构“而+已”的词汇化导源于“而”和“已”的语义弱化,因为语义弱化,在句法结构中的地位就会下降,所附带的信息值也会降低,言语的受众(听者或读者)在听或读到“而已”时,就会倾向于将它们当作一个语法单位来处理;这也正是“而+已”得以融合的心理基础,并最后完成理据重构,演变为一个复合语气词。从语法的历时发展看,“而已”的词汇化也可算作“已”语法化的后续演变。
“而已”的词汇化有其必然性:① 语义上,“而”和“已”在逐渐弱化;② 句法上,汉语语气词居于句子的末尾,根本不需要连词连接,因而“已”的语法化会导致“而”连接功能的弱化;③ 使用频率上,“而”和“已”在先秦高频共现[19]。我们利用检索软件对《十三经》及其他24部秦汉诸子[20]进行了检索,共得到“已”的用例2111次[21],而和“而”共现的就有531次,这一共现频率是相当高的。如果排除那些副词“已”的用例以及《诗经》《仪礼》《周礼》等中“已”的动词用例,那么“而”和“已”共现的频率还要高得多。
需要作一个说明的是:我们在检索时没有考虑历时因素,通过检索结果也只是想表明,随着“已”的虚化,“而”和“已”的高频共现会触使“而已”的词汇化。如果一定要对秦汉时期的“而已”做一个定性,那么可以说秦汉时期绝大部分的“而已”都已经是复合语气词了。
“而已”词汇化后,语音有时也会融合为“耳”。如:
(32)然所不取先生者,独不取先生之以白马为非马耳。(《公孙龙子·迹府》)
(33)出其父母怀衽之中,生未尝见寇耳。(《韩非子·初见秦》)
(五)从“罢”和“罢了”的平行演变看语气词“已”和“而已”的形成
语气词“罢”的语法化历程与“已”极其相似,也经历了“停止”义动词→“算了”义动词兼语气词→语气词的演变过程。同时“罢了”也逐渐词汇化为复合语气词,而在现代汉语中,“罢”不见,“罢了”还非常活跃。
语气词“罢”大致在宋代已经出现了,只是句例很少而已。如:
(34)只见一个狱家院子打扮的老儿进前道:“你们看我面放手罢。”(北宋·佚名《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上例“罢”是较典型的语气词,可以译为“算了”。这类“罢”元代以来逐渐多起来。如:
(35)不必苦死留他,着他去了罢。(马致远《汉宫秋》第三折)
(36)若不来便罢,若来呵,我自有个主意。(关汉卿《窦娥冤》第一折)
表“算了”语气的“罢”直接来源于下面这类表“完结、结束”义的动词“罢”:
(37)从容草奏罢,宿昔奉清罇。(杜甫《奉汉中王手札》)
(38)十一月丁卯朔,钱惟演罢。甲戌,唃厮啰、立遵求内附。(《宋史·仁宗本纪一》)
“罢”语法化的原理与“已”相同。
“罢了”在宋代也已经出现[22],不过“罢”还是动词,“了”是动态助词,“罢了”为“动词+补语”形式。如:
(39)那时王黼正与蔡京不和,欲因此事中害蔡京,奏知徽宗,将曹辅罢了正言,编管外州居住。(北宋·佚名《大宋宣和遗事》)
(40)诸路牒试皆罢了,士人如何也只安乡举。(《朱子语类》卷一百九)
随着“罢”动词性的减弱,“罢了”这一动补结构结合也逐渐紧密,并产生出“算了”义,这时的“罢了”含有一种“容忍、不再深究”的语气;只是“罢”没有完全虚化,在句中也以谓语的形式出现,不能删除。如:
(41)恁地说,我也罢了。(北宋·佚名《错斩崔宁》)
(42)他委实不肯便罢了,教我怎生断理?(关汉卿《金线池》第四折)
那么表“容忍”的“罢了”怎么会衍生出限制语气,表示“把事情往小里说”呢?道理很简单。根据语言的合作原则,当言语的主体(说话者)容忍某事、不再深究时,往往会让受众(听者或读者)意识到,这事不严重,也无关紧要。有时即使说话者没有表明这一意思,言语的受众也会觉得是这样的。这就产生了把事情往小里说的语气。一旦“罢”虚化程度加深,“罢+了”的界限也逐渐消失,词汇化得以完成。孙锡信认为表限制义的“罢了”与表容忍义的“罢了”无论在意义上还是形式上,都难以截然分开[23],这话很有道理。如:
(43)胡乱卖几文钱,与小厮们买嘴吃,只凭你说罢了。(《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44)俺们不及桃李花罢了,怎的便是辛夷树?(清·孔尚任《桃花扇》第六出)
(45)我也想来,这如今没有别法,只得备办三牲礼物,到关上对着他的头祭他一番,聊表我们一念之诚罢了。(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三回)
上面各例“罢了”主要表限制语气,也可以删除,只是删除后,句子的限制语气就很弱或者也随之消失了。比如例(43)“只凭你说罢了”的限制语气非常明显,觉得这事微不足道,怎样安排都可以;如果删去“罢了”,认为事情微不足道的语气就没有了。再如例(45)说“聊表我们一念之诚罢了”时,含有明显的“只能如此、不过如此”的意味,如果删去“罢了”,说“聊表我们一念之诚”,突出的就是“诚心”了。
“罢了”随着词汇化的完成,主要表“把事情往小里说”的语气时,就可以出现在非行为动作句中。如:
(46)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红楼梦》第三二回)
(47)婢子,原是个妃嫔罢了,怎敢和娘娘并列。(民国·陈莲痕《乾隆休妻》第五回)
“已”“罢”起初都是动词,后来动词义分别虚化,演变为语气词;而“而已”起初为跨层结构、“罢了”为动补结构,后来也都词汇化为限制语气词。随着“已”“罢”退出语气词系统,“而已”“罢了”却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活跃在现代汉语中。另外,表“停止、完结”的动词“休”宋代也发展出语气词的用法。汉语史上“已”“休”“罢”的演变时间虽然差异很大,但是其过程惊人地相似:动词“停止、完结”义→动词“算了;可以了”义→语气词。相同的语义演变模式表明同一个认知机制在起作用,即“停止”和“算了;可以了”存在语义上的有机联系。
(六)“已”语气义的发展变化及“已”“而已”二者的不同发展道路
李宗江指出一些“已”相当于“矣”,还有一些“已”相当于“也”,并认为这些“已”所以相当于“矣”或“也”,主要是因为经常跟“矣”和“也”同现,从而沾染上了“矣”或“也”的语气[24]。为了验证这话的准确性,我们仍然对《十三经》及其他24部典籍进行了检索,共得“也已”50例、“已矣”68例、“而已矣”221例。
“也已”如:
(48)以人之小恶,亡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已。(《吕氏春秋·举难》)
(49)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是为成亲之名也已。(《礼记·哀公问》)
(50)(烛之武)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左传·僖公三十年》)
“已矣”如:
(51)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孟子·离娄下》)
(52)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庄子·逍遥游》)
(53)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礼记·檀弓上》)
从上面各例可以看到,“已”跟“也”或“矣”连用时,一般没有限制语气,“也已”大致相当于“也”,“已矣”也大致相当于“矣”(后来“也已”“已矣”由连用慢慢也词汇化成复合语气词了)。而我们在前面讨论“已”的语法化时,指出“已”带有限制语气,那么“已”的限制语气哪里去了呢?
这正是如李宗江所说因为常和“矣”“也”连用,慢慢沾染上了“矣”或“也”的语气,而原有的限制语气却弱化了。词义沾染的现象在汉语史上不乏其例,况且语气词共现时,往往都会削弱彼此的语气。并且我们推测,“而已”的高频使用在一定程度上也导致了“已”限制语气的弱化。因为从使用数量看,“而已”远多于单用的或跟“矣”“也”同现的“已”;换言之,“而已”相对于“已”处于强势地位,而“而已”的限制语气非常强,这样在一定程度上也会抑止“已”限制语气功能的使用。
既然“已”有时相当于“矣”,有时相当于“也”,那么学者们为何多认为和“矣”相当呢?这有两方面的原因:① “已”作为动词都出现于动态句,演变为语气词后,大多也保留了这一特性,因而更多与“矣”相近;② 跟使用频率有关,“已矣”“而已矣”连用(或复合语气词)的数量远远超出“也已”,即“已矣”相对于“也已”也处于强势地位,因而“已”的语气自然也就跟“矣”接近了。并且正是因为“已”受到了“也”或“矣”的语气沾染(或者称为类化),很多“已”单用时也不带限制语气。如:
(54)此亦淖齿李兑之类已。(《战国策·秦策三》)
(55)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庄子·天道》)
例(54)中的“已”,《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引用时作“也”。例(55)的“已夫”少见,上古汉语中更多作“也夫”,也可证“已夫”相当于“也夫”。
通过下面各例的比较,对“已”的语气义就看得更清楚:
(56)a.吴王将死曰:“吾以不用子胥之言至于此,令死者无知则已,死者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子胥也!”(《说苑·正谏》)
b.令死人无知则已矣,若死有知也,是戮尸于地下也。(《说苑·反质》)
(57)a.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孟子·滕文公下》)
b.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论语·八佾》)
(58)a.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列子·周穆王》)
b.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孟子·梁惠王上》)
(59)a.大子与郭荣扣马,曰:“师速而疾,略也。将退矣。”(《左传·襄公十八年》)
b.封人曰:“退已!”(《庄子·天地》)
不过我们同时发现,秦汉时期的“而已矣”大部分都带有限制语气。如:
(60)子曰:“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
(61)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孟子·尽心下》)
(62)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庄子·缮性》)
这说明一个什么规律呢?就是说“而已矣”同现时,“而已”先构成复合语气词,然后再和“矣”连用,这样,“而已矣”就仍然带有限制语气。语气词“已”源于“停止”义动词“已”的语法化,而“已”的语法化又导致“而已”的词汇化。“已”和“而已”所表语气义起初大致相当,即都表示限制;而在形式上,“而已”要比“已”复杂。但是有意思的是,东汉后,语气词“已”很难见到,基本从口语中消失了;但是“而已”却沿用了下来,并一直活跃到现代汉语中。
在语言发展的某一阶段,功能相近或相当的语气词可以有几个,但是最后剩下的往往只有一个,这是语言的历时择一规律。而按照语言的经济律,“已”是单音节语气词,比双音节的“而已”应该有更大的竞争优势才对。不过东汉以后“而已”沿用了下来,而“已”却被淘汰;较之于“已”,“而已”的优势在哪里呢?
两者的差异还是在所表语气的不同上。虽然李宗江列出了很多“已”和“而已”可以互相替换的句例,但是那只表明“已”和“而已”有共性的一面,并没有说两词就完全相同[25]。可以肯定,在形成初期,“已”和“而已”大致相近,都表限制语气,但是随着“而已”词汇化的完成,“已”和“而已”的差异就显现出来了。
我们在上节用较多的篇幅讨论了“已”语气义的变化,发现“已”跟“矣”或“也”同现时,限制语气减弱,大部分根本就没有限制语气,即“已”的语气义受到了“矣”或“也”的影响,而变得跟它们相近了。
“已”语气义的变化,也造成了它在语气词系统中地位的变化。当时的陈述语气词系统是一个二分系统,“矣”占据了动态陈述语气位置,“也”占据了静态陈述语气位置。而“已”随着限制语气的弱化,慢慢相当于“矣”(少数相当于“也”)。但是从使用频率看,“已”根本不能跟“矣”相比,加上两者语音相近[26],因而“已”也就逐渐失去了一个语气词的独立地位,而被“矣”吸收了。复合语气词“已矣”无论是形式上还是所表语气更不具有竞争优势,因而也很快被淘汰了。东汉后不见语气词“已”正源于此。
“而已”虽然在形式上要繁过“已”,但是它的语气功能——限制却没有其他语气词能够替代,即它在语气词系统中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因而得以沿用下来。从先秦一直到宋代,表限制语气的主要就是“而已”,元代产生了一个新的表限制的语气词“罢了”,但是“罢了”和“而已”在所表限制语气上还是存在差异[27],这也正是两词一直到现代汉语中还能够共存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