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真实是罗马史学的根本(1 / 1)

史学作为人类获取知识的独立学问从其他的学术体系中分离出来,这是人类发展史的一件大事。它表明人类已经进入了能够自觉反省自己的时代,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建立史学体系的史学家们以保存英勇业绩和家国伟业为己任,留下了众多不朽的作品,被后人视作经典,对社会和民众起着重要的规范和指导作用。史学之所以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显然与史学自身的价值有关。本文试图以古典文献为基础,就罗马史学的求真问题作一较为细致的梳理和阐述,以求从中进一步揭示罗马史学的本质,对探析罗马史学的发展特点有所帮助。

罗马的上古史和其他许多民族的上古史一样,其开国史迹皆被一系列神话传说所围绕。据后世史家推算,罗马城的起源可推溯到公元前8世纪中叶,但是直到第二次布匿战争结束(约公元前200年),罗马人没有任何自己的历史作品,甚至连罗马城起源的神话传说也没有。

罗马人开始用叙事文字记载自己的历史是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之后。那时罗马已经在意大利称雄,而且正与劲敌迦太基在西地中海争霸。正在崛起中的罗马人明显地意识到城邦的潜在实力和发展前途,开始关心追溯自己的起源和历史。监察官加图(约公元前234—前149年)就是最早用拉丁文撰写罗马历史的罗马史学家。不过,这已是公元前2世纪的事了,离罗马建城大约已经有了600年的时间。

罗马的史学虽然出现得较晚,但它的起点却不低。追求历史真实一直是罗马史家的传统与共识。早在史学产生以前,罗马就出现了简单但不撒谎的(non esse mendacem)年代记。[1]希腊裔的罗马史家波利比乌斯在其《历史》中就反复阐述,真实是历史的基础。历史若“失去真实,留下的就只能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传说。”[2]西塞罗也认为:“历史关心的是远离我们这代人记忆所及的种种行为”[3],“写历史的首要原则是不能有谎言(falsum),其次不能有不真实(non verum)……”[4]哈利卡纳苏斯的狄奥尼修斯在评价修昔底德的作品时,更深刻地指出:“在我们看来,历史是高级女祭司的真实。……辑录事实,既应不添加也不应进行不公正的删减,更不应让自己把任何文学化的描述置于事实之中,而应毫无差错、专心致志地坚守原则,避免所有的怨恨和奉承,尤其是在对伟大人物进行评判之时。”[5]琉善是罗马帝国全盛时期的学者。他在《论撰史》一文中也再三强调:“历史家应该独立自主,直言不讳,刚直不阿,无一言不是事实。”[6]古典史学的最后实践者阿米阿努斯·马尔塞利努斯也强调真实写史的重要性。他明确表示他的写史原则是:依托能探明的真相,把自己亲身经历的,或是从当事人那里探知的各种事件按顺序一一叙述。“竭力用更大的准确性揭示”事物的真相。[7]他在本书的结尾处还再次向读者声明,他所写的内容都是真实可靠的,他“从未通过保持缄默或编造谎言去降低作品的真实性。”[8]把求真作为史学的必备条件置于罗马史学的发展过程中,这是罗马史学走向大国史学并成为西方史学传统的重要保障。

从本质上区别诗学和史学之间的关系是罗马史学的一大成就。诗学与史学是古代西方的两大学问体系。早在公元前3世纪,亚里士多德就对诗学与史学两者之间的关系进行过探讨。他认为:诗人是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史家则是叙述已发生的事。写诗比写史更富于哲学的和严肃的性质;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通性,而历史则只叙述个别的事。[9]很显然,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史学的地位根本无法与诗学相比。而至罗马时代,人们对史学与诗学的本质有了新的、更加深刻的认识。西塞罗说:史学需要一切真实(ad veritatem),而诗歌大部分在于给人愉悦(ad delectationem)。[10]琉善认为:“诗享有无限的自由权,诗只须遵守一条法律——诗人的想象。诗人凭灵感创作,随诗与之所之。”[11]而历史却不同,它的任务或目的就在于“实用”,“实用的根源,只有一个,就是真实。历史必须努力尽它的本分,写出真实。”[12]写出真实几乎是衡量罗马史家成功与否的首要条件。“一位史学家不应用夸张的描述刺激读者的感官,也不应像悲剧诗人那样,试图想象出他作品中的人物可能说出的话,或是推测出他所描述的事件有可能附带出现的一切后果,而应该忠实地记录真正发生过的事、真正说过的话,不管它们多么平淡无奇。”因为悲剧的目的与历史完全不同,“悲剧诗人应该让自己的角色说出最逼真的言语,以便使听众达到暂时激动、入迷的效果;而史学家的任务则是通过描述真实的事件和言语来教育、规劝严谨的学生,并且这一效果是长期的。因此,在第一种情况下,首要考虑的是可能发生的事,即使所说的并非真实也无所谓,其目的是为观众制造一种幻觉。而在第二种情况下,最重要的是真实可靠,其目的是使读者受益。”[13]史学求真原则的坚守与践行,不但丰富了罗马史学的内涵,而且也大大提升了罗马史学的地位。

在罗马史家看来,史学求真的最大障碍来源于撰史主体,来源于撰史主体的态度与取舍。因此,防止和克服史家的主观偏见和随意浮夸是罗马史学的重要任务。波利比乌斯认为,一旦某人担负起史学家这一责任,就应该不隐恶、不虚美:“敌人的行为值得称赞时,就应该赞扬,甚至给予他们最高的赞誉;最亲密的朋友犯错,就应该批评甚至严厉谴责他们。这是因为,正如一个活的动物,若失去双目,就完全成了残疾者;同样,历史若失去真实,我们得到的就只能是一个无益的传说了。所以,我们应该有谴责朋友、颂扬敌人的气魄。对同一个人,也应褒则褒,应贬则贬,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人不可能总是正确的,也不可能总是错误的。因此,我们在叙述中不应过于注重演出者本人,而应依据演出者的行动对其作出恰当的评价。”[14]萨鲁斯特只有在他认为自己“不再有所希冀、不再有所恐惧、不再有派系偏见”的时候,才开始撰写《喀提林阴谋》、《朱古达战争》和《历史》。[15]塔西佗也非常深刻地指出:阿谀奉承之风是罗马史家之大敌。他坦承,他之所以动手撰写《编年史》,是因为“我既不会心怀愤懑(sine ira),也不会心存偏袒(sine studio),因为实际上我已经远离了这些情绪。”[16]在此以前写作《历史》时,塔西佗更是公开声明,虽然他“是由韦斯帕芗时代开始步入政坛的,后来又得到提图斯的提拔,再后来又得到图密善的提挈;但是对那些坚持真理的人而言,都不能置个人的好恶于所述之人之中。”[17]琉善在《论撰史》一文中对史家的要求提得更高、更明确。他说:“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他可能怀有个人的仇怨,可是他更加重视国家的利益,视真理重于私仇宿恨;他也可能有他所喜爱的人物,可是他不会饶恕他们的过失。我再说一遍:历史唯有如此方为历史;一个作家一旦着手著史,他就必须只对真理馨香顶礼,绝不膜拜其他神灵;一切神灵都不在他眼内,他的唯一原则和坚定信念是:绝不考虑今日的听众,而只想到未来的读者。”[18]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他应该“无所畏惧,清廉正直,独立自主,坦白诚实,是非分明,不为一己的爱憎所左右,不因怜惜或敬佩而笔下留情;他是大公无私的判官,对谁都不怀恨,但是对谁都不徇情;他是放眼世界的作家,目中无帝王将相,绝不考虑他们的喜怒,而如实记载他们的事迹。”[19]认识到史家自身行为对史学真实有重大影响的罗马史学,即使到现在仍然对学者有重要的参考和警示作用。

众所周知,西方史学的萌芽、产生和发展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罗马史学就是这个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果说“希腊史学从不曾取代哲学或宗教,也从不曾被后二者所全部接纳”[20]的话,那么罗马史学就因为有坚定的求真意识和具体实践,才有了完全独立于哲学与宗教之外的地位。求真给了罗马史学以巨大的声誉,同时也给了罗马史学以巨大的活力和创造力。求真的罗马史学不仅构成了西方的主要史学传统,而且也为未来的西方史学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范例和行文准则,是西方文明赖以发展的重要源泉。

[1] Cicero,De Oratore,2,51.

[2] 波利比乌斯:《历史》,12,12。

[3] Cicero,De Inventione,1,27.

[4] Cicero,De Oratore,2,15,62.

[5] Dionysius of Halicarnassus,On Thucydides,8.

[6] 琉善:《论撰史》,见《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章安祺编订,第1卷,208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7] 阿米阿努斯·马塞利努斯:《业绩》,15,1。

[8] 阿米阿努斯·马塞利努斯:《业绩》,31,16,9。

[9] Aristotle,Poetics,9。

[10] 西塞罗:《论法律》,1,1。

[11] 琉善:《论撰史》,见《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章安祺编订,第1卷,190页。

[12] 琉善:《论撰史》,见《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章安祺编订,第1卷,191页。

[13] 波利比乌斯:《历史》,1,56。

[14] 波利比乌斯:《历史》,1,14。

[15] 萨鲁斯特:《喀提林阴谋》,4。

[16] 塔西佗:《编年史》,1,1。

[17] 塔西佗:《历史》,1,2。

[18] 琉善:《论撰史》,见《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章安祺编订,第1卷,203页。

[19] 琉善:《论撰史》,见《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章安祺编订,第1卷,203~204页。

[20] Herbert Butterfield,The Origins of History,London:Methuen,1981,p.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