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开幕的贺绿汀音乐厅的舞台上,四位年轻弦乐手开始弹奏贝多芬早期四重奏的一个乐章。站在他们身后,聚精会神地聆听着的,正是上海四重奏的成员。
“听来应该像一位宫廷里的女士”,中提琴手李宏刚趁着乐手停下来的时候说,“音乐显得优雅,但是,这不代表音乐不可以有多一点的活力”。
“试想,就像参加一个欧洲宫廷的大舞会”,小提琴手李伟刚补充道,“每一个人都穿着华丽的衣服,而大家都庄重地进场。虽然贝多芬自己不会是这样,可是当年他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一开始的这一段,不应该过分严肃。你要使听众感觉到舒适”。
学生们欣然接受提议,没有提出意见。而李氏兄弟也没有流露出一点儿不甘愿的心态:刚才提点学生的比喻,要是从前他们还是学生时说出来,可能会引起某些人的惊惶——或者直接的谴责。时代不断变迁,在今天的中国,速度尤其快。贝多芬这位长发老人曾经是被排斥的代表;可是到了现在,他却变成大家争着上前拥抱的对象。
在西方,贝多芬可能已经没有任何政治回响了。但是在中国,这位作曲家,在音乐家的个人与专业的层面上,还占有相当意义。当上海四重奏计划20周年演出季的曲目时,没有选择勃拉姆斯或莫扎特,选中的却是贝多芬整套四重奏。四重奏成员们在新泽西州蒙特克莱尔(Montclair)以驻校艺术家身份演奏贝多芬;在纽约市立大学研究院中心也举办一系列演出,当然也演奏贝多芬。这一连串的演出,好像向外间宣布,上海四重奏这个组合成熟了。
但是,在中国,上海四重奏本年演出季的贝多芬曲目(上海北京演出各半),更具意义。因为某些贝多芬的四重奏曲目,在公开场合中很可能是“中国首演”。
这种东方西方互补状态,可能还要延续一段时间:上海四重奏从2001年开始,与上海音乐学院还保持一些教学上的联系。但是,音乐学院与四重奏将会正式成立“驻校艺术家计划”,补足上海四重奏在蒙特克莱尔州立大学的同一计划。
“我们的主要工作还会在蒙特克莱尔”,大提琴手尼古拉斯·萨瓦拉斯(Nicholas Tzavaras)说。他是组合里面唯一一个非华裔成员(第二小提琴手是蒋逸文)。“但是,每一个学期我们会花3个星期在上海——12月份与5月份——刚好是蒙特克莱尔学期休假的时段。”
在上海安排驻校计划,基本上是李氏兄弟的回国(homecoming)计划。他们俩在这个城市长大。1983年,他们还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创立了上海四重奏。不足一年,这个组合被文化部挑选出来,参与英国朴茨茅斯(Portsmouth)国际四重奏比赛,夺得二等奖。更重要的是,这几位中国弦乐手给已经成名的维米尔四重奏(Vermeer Quartet)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被邀请到美国学习。
从1986年至1990年,上海四重奏拜维米尔四重奏为师,但是这个中国队伍也经历了一些人事变迁——包括李宏刚由小提琴手改为中提琴手——直至他们在里士满大学(University of Richmond)担任驻校艺术家为止。而里士满大学的工作,在2003年春天,也圆满结束。
“我们就像少林寺的僧人,被派到深山练功”,李伟刚说,“经过13年的苦练,正是下山、闯闯世界的时候了”。
他们承认,从地理优势来看,四重奏“下山”的确是一件好事。5年前,上海四重奏在纽约,只有两场演出。本年度演出季,他们的演出超过10个场次。而在2004年至2005年的演出季里,上海四重奏的音乐会属于卡内基音乐厅四重奏系列之一。
上海四重奏这次在中国的演出,是这个组合自1994年来的第4次。他们与其他到访上海的人有同感:每一次回到上海,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这个发展迅速的大都会。
“宏刚与我离开了9年,这是第一次回国。面对这几年来的改变,真的感到震惊”,李伟刚说,“如果你比较1993年与今天的上海,震惊的程度更大。我们每一次回来找地方,都会发现从前所认识的道路全都变了”。
萨瓦拉斯第一次到上海,是2001年。当年,他刚刚加入四重奏。他倒觉得,适应变迁比较容易。
“一开始,我看到这城市的感觉是杂乱无章,没有任何像样的策略,心中有点恐惧”,他说道,“我们从日本飞过来,那里的发展很完善。所以到了上海,我觉得很苦恼,因为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计划。这一次,我们看到很多新的建筑外墙,但是却发现内里的东西全没改变。我们看得到上海的唯一优势,只是它的交通管理。上海想与美国竞争,它的音乐厅就需要作多方面地改善了,但是‘上头’不明白。一开始,我的中国伙伴取笑我。他们说:‘尼克,这是中国呀。你有什么指望?’但是现在,他们看到不对劲的东西,再不像从前那么宽容了”。
其实,上海四重奏在上海大剧院演出的第一晚,连观众都感到一些“不对劲儿”。舞台的灯光控制时暗时亮,与演出的要求一点都不合拍。台上的李伟刚,不时露出不悦的表情。观众在乐章之间鼓掌,也影响到演奏者的情绪。
“就算上海大剧院——中国现在最好的场地——也没有应有的职业水平”,萨瓦拉斯说,“员工在后台走来走去,我们演出时他们把门开开关关。你真的要完全撇开周围的环境,才可以聚精会神演奏。但是,我们也感觉到观众之中,很多人从来没听过弦乐四重奏。在中国演出这些曲目,真是十分难得。”
四重奏对弘扬音乐艺术,有从底层做起的热诚,这也是他们当年答应担任蒙特克莱尔驻校艺术家的原因。“大学让我们建立一个新的音乐群体”,李伟刚解释,“他们已经有很长远、很稳固的教育方案,也很支持我们的目标,把室内乐发展起来。他们现在更要计划兴建一座新的音乐厅。其实,蒙特克莱尔与上海很相似——宏大的理想引发宏大的建设活动”。
“很多朋友都问我们,在美国已经够忙了,为什么还要回到中国”,李伟刚坦率地告诉我,“肯定不是为了钱。我们在这里赚到的,只是美国演出费的一小部分。但是,在这里,我们能为文化做出贡献。我们现在播下一些种子,希望它们能长大,成为我们未来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