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陈其钢,初学的乐器是黑管。其后在北京念书,直至在巴黎确定作曲家的专业,他却经常在钢琴旁边。可是在过去6个月,陪伴他左右的,显然是他的电话。
自从去年6月被任命为2008年奥运开幕式的音乐总监,陈其钢的生活有了彻底的转变。今年1月他出席了法国电台交响乐团在巴黎普雷耶音乐厅(Salle Pleyel)演奏《失乐园》(Enchantements oublie)的音乐会,随后即赶回北京。他甚至连停留香港一天,聆听香港管弦乐团演出《五行》(Wu Xing)的时间都没有。现在,作曲家要抓紧每分每秒的宝贵时间,管理辖下一整个制作办公室,陈其钢每天要工作18个小时,工作繁忙到接近疯狂的地步,所以手机是他与外界通讯的主要工具。
“我并不渴望得到这份工作”,他对我说,而我们——当然——在通电话。“说实在的,奥运这一项活动,一直都没有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直至我接到第一个电话。”这也是碰巧,他解释道。当天陈其钢刚好在北京,接到奥运开幕式总导演张艺谋(也是当年《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合作伙伴)找他的电话。“我们终于在晚上10点见面,他问了我一些含糊的问题。问我在2008年可不可以腾出时间?要是奥组委有差事给我的话,我有没有兴趣接纳?基本上,他什么具体的资料都没有提供给我,而我也是什么都没有答应。就这样,我们谈了30分钟。”
陈其钢主要的忧虑,是谭盾这位夺得奥斯卡奖的作曲家。上一个乐季,张艺谋执导了在大都会歌剧院上演的《秦始皇》。很多人都认为,这正是谭盾一年多以来,鼓吹自己担任奥运会音乐总监的游说行动。“我提问道,‘不是谭盾担当这个职位吗’?张艺谋回避说,‘我没有答案给你’。”陈其钢描述这个情景时,露出一丁点儿困惑不解的表情。“其实,张艺谋已经回答了我。要不然,他不会问我这一大堆问题。”
他们俩这种不沟通的沟通延续下来,陈其钢也意会到,谭盾与张艺谋的合作,应该是谈不成了。从那个时候开始,陈其钢碰上一连串差不多有点啼笑皆非的遭遇。第二天早上,陈其钢与北京奥委会的官员会面,他们的谈话跟前一晚一样,什么具体的东西都不谈。讨论的不是陈其钢的作品,而是他平常的工作方式。他们告诉陈其钢,要等待上级的认可,所以希望他取消未来一段时间的一切计划。“他们没有说,不准我回巴黎,但是他们说得很清楚的:要是我离开北京的话,一定会耽误整个有关过程。”一周之内,陈其钢被聘用了。因此,他在过去20多年的国外生活与事业发展,也暂时停顿下来。
出生于1951年的陈其钢,是“**”过后的1978年进入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中比较年长的一位。陈其钢移居巴黎,在那里开创自己的作曲家生涯,比他年轻的同学们——谭盾、陈怡、周龙——到美国留学的年份,更早一些。从一开始,吸引他的只是音乐。“法国音乐的微妙细节,与我的音乐很相似”,他说,“我当时已经发现了德彪西与拉威尔,后来我遇上了梅西昂”。
与谭盾描述约翰·凯奇(John Cage)和盛宗亮崇拜莱奥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一样,陈其钢谈及他的老师奥利维埃·梅西昂(Olivier Messiaen)时,显得万分恭敬。梅西昂于1984年至1988年收陈其钢为入室弟子,他对这位年轻中国作曲家的影响非常深远。“我从前遇上不少假装艺术家的人。但是,唯有梅西昂忠告我,必须要真诚地对待自己”,他回忆道,“对艺术家来说,这是最基本的。但是我们当中,只有很小部分的人,可以鼓起勇气面对这不易的真理。我很专心地找了多年,才找得到自己。总的说来,现代作曲家之中,有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前卫的。可是到头来,我们才发现,我们的方法与风格还是比较保守的;很多自称是前卫的人,其实不忠于自己的创作,甚至他们自己的个人。如果你想用‘保守’来描述我……是的,我很保守。一直到2000年,我都没有胆量承认这句话的正确性,但现在我正努力做我自己”。
陈其钢的自我身份(self-identity)现在面临很大的挑战,因为作曲家要把自己的创作生涯暂且搁置,负起一位音乐总监的行政任务。“最初,因为自己是作曲家,我以为他们要求我创作音乐”,他说,“归根究底,这是很有创意的工作,我们需要全新的音乐”。当陈其钢了解开幕式的整体规模——整个仪式需要差不多4个小时连续的、包含各种风格的音乐乐韵——他立刻筹组了一个制作办公室。
现在的陈其钢,正置身于对外完全没有透明度的奥运工作中。他也不愿意交代,办公室设在哪里,或现在有多少人在那里工作。他却承认,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物色和聘请作曲家、歌手与器乐高手。先决的条件是:他们可以配合演出需求的各个方面,可以与其他部分融合起来,做成一个有连贯性的项目。陈其钢自己也是开幕式作曲家团队的一位成员。每一个星期,他与每一位作曲家都通电话。一个典型的工作日是从早上9时开始,一直到凌晨3时。
“我从来没有使用这样的工作方式”,陈其钢承认,“此刻,我构思一个有流行元素的音乐场景,可是转瞬间,我又要顾及民乐团的另一个环节。每20或30分钟,我便要把自己投进一个不同的音乐领域”。
而每一次转换领域,他都必然想起:这是一件中国人从未做过的事情。“因为没有人有过这种经验,所以工作起来很困难”,他说,“但是这也有它的好处:要创新,也更容易”。2008年北京奥运不单是每一个人的第一次,也是每一个人的最后一次。他也承认,由于大家都想造出一个具有明显中国特色的制作,因此压力更大。
“这个目标很远大、很艰难,尤其在中国,因为奥运标准来自美国与欧洲”,他说,“我们到现在为止,只看过美国与欧洲的模式与例子。所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奥运主题曲就是一首西方的歌曲,应该听起来像西方音乐。要创作一首真正代表中国的歌曲——具有中国歌谣的特质——的确十分复杂”。
“整个过程需要不时地衡量”,他继续说,“开幕式的文化演出,当然来自中国,也要真正地代表中国。可是,奥运的大框架,是全球性的和国际性的。倘若把京剧借过来当奥运主题曲,与奥运精神也格格不入”。
基本上,陈其钢说,大家只有一个原则。“我们不会只用金钱来推动这个项目”,他也补充道,这个音乐总监的职位,是不支薪的。“悉尼当年很有钱,而他们竟把钱全部花光。每一个人都知道,中国可以制作一个世界级的演出,因为我们不久以前的确已经变得很富有,所以我们大可花钱。而我们的目标,是希望在这一方面克制一点。去年他们询问我,接纳总监的工作有什么条件的时候,我答复道,我只想有个机会,将中国传统与音乐文化向全世界显现出来。”
陈其钢当然预料到,这个职位——为了奥运工作,他要把歌剧与交响乐的委约,统统推掉——会对他身为作曲家的未来产生何种影响。“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尤其对一位讲究艺术音乐的作曲家”,他说,“我们当学生的时候,常常不把流行音乐放在眼内。我现在才明白,要创作一个‘简单’的旋律其实很讲究技巧。要是我们看看欧洲与美国的环境,所谓严肃作曲家所学习到的东西,其实与我们周围的世界没有什么关系。自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严肃音乐的创作已经离开了社群。就算我们现在致力弥补这个情况,其他音乐人早已占据了这个领域。一位严肃的作曲家——比如,史蒂夫·莱克(Steve Reich)——在西方奥运之中,不会接到邀请参与,因为在那里,已经有很多流行作曲家们可以胜任”。
“在中国,这些界限比较模糊”,他继续说,“音乐与戏剧界限模糊,流行与学院派也有不少灰色地带。严肃作曲家可以与众多持不同角度、处不同范畴的艺术家们互动。其实,我们彼此都同样地抓住自己的艺术真理。这一切当然会影响到我未来要创作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