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勤(以下简称“司马”):一年前,我们在纽约看到《夜宴》,现在《夜宴》回到中国来了。在美国公演后,乐评人认为作为音乐家的你以及你的作品,在中国是很难融于大众的,你是个独特的艺术家。我本人也认为,站在边缘,站在外面,你对中国音乐界的看法应该比较客观。你觉得美国乐评人的评论对不对?
郭文景(以下简称“郭”):大概对吧。
司马:《夜宴》和《狂人日记》所选择的主角都很特别。有一个美国的作家,名叫佛拉奈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曾经说过:唯有心灵有裂缝的人,才能让光透出来,照耀我们的生命。你好像也对“狂人”——有点神经病的人,特别有兴趣。是这样吗?
郭:我这两部歌剧的主人公都有点精神不正常。《夜宴》的韩熙载肯定在装疯,而鲁迅中的“狂人”,到底是真的疯掉还是清醒?这还很难说,也许他是最清醒的一个。看上去我两部歌剧中的主角都是疯子,其实不是。
司马:两个故事中的“疯子”,不管是真疯还是装疯,对故事的发展有什么影响?
郭:这不是对故事的发展有没有影响的问题,而是故事发展建立在这类“疯子”的行为上。
司马:两个主人公的命运在剧情中的发展是不一样的?
郭:是的。剧情的发展靠他们的行为推动,这毫无疑问。但我认为,问题的焦点还不在这些。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全不一样。
司马:那么,不仅是面临的问题不一样,而且这两个人对问题的处理也不一样。
郭:对,目的也不一样。
司马:西方人欣赏《夜宴》这部歌剧会有他们自己的角度与观点。今天,这部歌剧要在中国首演了。你认为中国的观众会在这部歌剧中看到什么?
郭:从文字方面来讲,中国的观众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在社会中应有的位置。从前我也谈过这方面的问题,就是国家、君主、权力的关系。而鲁迅的作品,主要还是和社会、文化的关系。我想中国的观众可能会比西方的观众更容易感觉到这些东西。
司马:西方观众不了解这个故事的背景,所以对他们来讲,故事是全新的。我为了看《狂人日记》这部歌剧,先看过英译本,才可以真正明白歌剧的内涵。但中国的观众就不一样。另一方面,西方观众对你的音乐语言很熟悉,但中国观众对你的音乐语言却不太了解。因此,更多中国观众希望观看歌剧,从而体验一种新鲜、独特的感受。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郭:对,这非常有意思!西方的观众,可能对这两个故事的文化内涵,没有中国观众体会得那么深;但对于中国观众来讲,他很容易体会故事文化、社会的内涵,但从音乐角度来讲,这两部歌剧是全新的。因为在中国的歌剧舞台上面,室内歌剧(Chamber Opera)是非常罕有的,可以说几乎没有,就连现代歌剧也不多见。去年演过一次《璐璐》,很多人(甚至一些专业歌剧演员)没看完整部歌剧,在下半场就离开了。
司马:我想你这两部中国题材的歌剧演出,不会遇上这种情形吧。
郭:我也相信,这两部歌剧不会遇上这种情况。即使声音是不熟悉的,但只要他了解剧本含意、明白主人公的处境,就有助于他掌握歌剧要表达的内容。
司马:在去年10月份的访问中,我们谈及你的歌剧在世界各地很受欢迎,也谈及你的作品在中国的一些情况,现在这些情况有否改善?
郭:其实没有很大的变化。我这两部歌剧今年10月份的演出,得益于北京国际音乐节的艺术总监余隆先生,因为他是国内少有的真正歌剧迷。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你的第一个问题。美国乐评人认为我站在中国音乐的边缘,那他们是不是认为我并不能代表中国音乐的发展呢?我认为在中国,所谓主流并不一定能代表音乐发展的趋势。
司马:那么站在边缘又有什么好处?
郭:我想,应该是自由。站在中心,就会成为被议论的焦点。
司马:今年的音乐节里,你和你的作品不再站在边缘,而站在中心了。
郭:在中国,我主要还是以老师的身份活动、工作、生活,而不是以作曲家的身份。
司马:作为艺术家,你是喜欢关着门进行工作,还是会经常走出来推广、宣传自己呢?
郭:我当然是喜欢关着门进行工作(大笑)。我觉得,艺术创作极不易为,即使你一天到晚关着门坐在桌子前工作,也不一定能做出些什么。
司马:因为室内歌剧规模较小,所以可以包含其他音乐元素,而且可以做得很精致。
郭:我完全同意。
司马:那你是否会再写这类作品?
郭:这一次准备演出的经历告诉我,上演这类作品是很困难的,我不想再写。为了上演这两部歌剧,每天、每件事情都面临困难,像长征一样。
司马:你觉得这些困难是室内歌剧的问题,还是其他问题引起的呢?
郭:我想还是室内歌剧的问题。因为歌剧涉及的问题比较繁琐。
司马:所以你再也不想写歌剧了?
郭:也很难说,如果演出的效果还不错,我再睡几觉,待体力恢复了,还会考虑。
司马:你下一步的创作计划是什么?会使用新的音乐素材吗?
郭:我现在准备写的作品,好像很不凑巧,还是歌剧。这是关于吕布和貂蝉的故事,剧本正在进行修改。在中国,大家把他们之间的故事认定为一出美人计,而我却要写出一部爱情的故事(天晓得是不是爱情),一部近似要美人而不要江山的故事。但又和英国皇室的故事不一样,这个故事要杀人的。
司马:在西方观众眼里,你生活在中国,与传统音乐近在咫尺,你也非常清楚传统乐器的特色。然而,中国的观众也和你一样生活在这个大环境之中。那么,你感觉西方观众和中国观众眼中,你的作品使他们产生一个什么样的印象?
郭:我不知道西方观众对我作品的印象怎么样,但中国观众会感觉到我发展了中国音乐的传统。这一点是西方观众很难明白的,因为他们不知道中国的传统音乐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我发展了什么。就像我的新戏剧《穆桂英》一样,越熟悉京剧的人,越能感觉到我作品的不同,但音乐学院的有些同学,可能就不会有太深的体会,因为他们的京剧底子不够。
司马:你能不能进一步介绍这部与李六乙导演合作的新戏剧?
郭:为了创作这部新戏剧,我向很多这方面的艺人请教,加深了对京剧的了解。在中国,京剧改革已经快半个世纪了,改革者一般的做法是在三大件——也就是京胡、京二胡、月琴——有时候,再加上大阮或三弦(四大件)的基础上,配以西洋乐队、中国民族乐团,甚至电声乐队,以此寻求创新。他们却忽视了这三大件或四大件乐器本身的潜力。我所做的,就是从这方面下手。在《穆桂英》中,我用了这三件乐器,写出了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此外,在打击乐方面,我也写出了不同的声音。为了突出这些特点,我在《穆桂英》中也使用了传统音乐语言,这样就形成对比。
司马:你处理的手法中,有没有同一乐段不同乐器之间的对比?比如说,一件乐器的旋律具有你的创新色彩,而其他乐器却仍旧保留传统味道呢?
郭:也是有的。我甚至认为这是我做的第二件有意义的事情。
司马:那第一件是什么?
郭:就是1995年的《戏》,写给铙钹的三重奏。为什么我说这两件事情最重要?因为它们与西方完全没有关系,是纯粹的、自我文化观的发展。把西方音乐与另一种西方以外的音乐组合起来,那太普通了。
司马:从我们的谈话当中,还有我看到的一些关于你的资料中,你年轻时很向往西方音乐文化。你什么时候把这块海绵中的水挤出来的呢?
郭:这个主要的起因还是西方对中国当代艺术的评论与观点。他们总喜欢说:这个,是受毕加索的影响;那个,是受斯特拉文斯基的影响。这种批评未必公平,但正是这种评论确实提醒我思考了一些问题。
司马:无论是作曲家还是评论家,当他们接触到一部新的作品时,总是要用自己以往的一些经验和知识去评价。但是,你的海绵中曾经有一些德彪西和肖斯塔科维奇的水分,而现在,你这两件有意义的作品可以说是纯粹来自中国的。你如何看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郭∶海绵充满水的过程是非常重要的,而且是不可以跨越的。
司马: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拧干这些水?
郭: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什么时候拧干这些水,而是在你拧干西方的水之后还能做些什么。
司马:你觉得《穆桂英》离开中国舞台的话,还有生命力吗?
郭:我认为没有问题。
司马:现在,你在京剧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经验。这些经验,对你未来的交响乐创作,会不会有影响?是哪一方面的影响?
郭:是否需要这方面的影响,我自己可以把握。作为非西方的作曲家,我有很多选择。也许某一天,我就是要选择容纳某一种西方音乐的影响。
司马:你能介绍一下《狂人日记》演出的历史吗?
郭:这部作品写于1993年,首演于1994年。最先是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上演,后来又在英国伦敦和其他一些地方演出。
司马:你对这些制作,感受如何?
郭:每个版本都有自己的长处。也许从音乐和演员的角度来讲,我觉得法兰克福的制作很成功;从整体效果来讲,我更喜欢阿姆斯特丹的演出,那场演出传达了一种不祥的恐怖气氛,我非常欣赏。
司马:那《夜宴》的演出怎样?
郭:香港、伦敦、巴黎和纽约都上演过《夜宴》,我不想对导演的处理发表意见,因为我每次都想看到不同的《夜宴》,我希望留给导演更多创作和想象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