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随园诗话〉札记》是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在广东从化温泉脱稿的。《人民日报》从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八日起,陆续为我刊登了出来,转瞬已就【是】半年多了。在这期间,我接到不少读者的来信,大部分是从报社转致的,我很感谢他们。
来信中有的补充了我的缺陷,有的纠正了我的错误【,有的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这些都是很可宝贵的收获。
例如,七十一岁的爱国侨胞韩槐准,他在新加坡侨居了四十多年,现任文史馆馆员兼故宫博物院顾问。他便补充了我的关于“椰珠”(第四十二则)的智【知】识。他有《椰语》一文(见一九四五年《南洋学报》三卷一辑),蒙他惠赠,就椰树和椰珠,根据实地经验和古今文献,考证甚详。据说椰实之小者,其壳可旋为数珠,珍逾沉香。马来亚的椰实更有偶结白色椰珠者,经化验乃炭【碳】酸钙结石,价逾珍珠,但为数极少。佛徒所用的黑色椰珠【牟尼珠】应该是前者【所串成】。
例如,关于广西全州的石棺和福建武夷山的虹桥板(第四十五则),我因未曾目验,不知为何物。有中山大学古文字学研究生李瑾,寄了一篇《悬棺葬式疏略》来,以为都是少数民族的悬棺葬或风葬。这种习俗在国内分布很广,《楚辞·招魂》中也有所咏述。国外则印度支那半岛、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琉球群岛等地都有。其俗先将死尸盛于船棺,悬于高山绝壁,听其风化。然后将遗骨纳入罐内,置于岩穴中,穴外有阑【栏】杆或窗棂围护,名日“魂【鬼】堂”。所说殆得其实际。
又例如,第二十七则中的宋人《栽竹诗》二句:“应筑粉墙高百尺,不容门外俗人看。”我不知道这位“宋人”为谁。有长春吉林大学中文系黄诚一寄来一文《从〈栽竹诗〉说起》。他根据清人裘君弘编的《西江诗话》揭发了这位宋人是孙侔字少述,《宋史·隐逸传》中有传。诗句略有小异,原来是“更起粉墙高千尺,莫令墙外俗人看”。妙在晏殊在当时已作了翻案:“何用粉墙高千尺,任教墙外俗人看”。看来,我要算是步了晏殊的后尘了。
这三位的【像这些言之有物、匡补了我所不逮的】文字,在《札记》出单行本时,我准备全录或节录作为附件,以供读者参考。其他有些文字上或细节上的匡正,凡是应该采纳的我都采纳了。我直接改正了原文,不及一一叙录。
【关于袁枚的生年有不同的说法,我采取了一七一六年说,北京大学编的《中国文学史》则作一七一五年。有读者写信来问:以何者为可靠?今案袁枚生于清康熙五十五年三月初二,实为一七一六年阳历三月二十五日。《中国文学史》提前了一年,可能是推算错误或笔误。】
但也有极少数的【有一两位】读者替袁枚抱不平,说我“吹毛求疵”,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我谨向这样的朋友道歉。我承认我是在“求疵”,但也并没有那么费力去“吹毛”。认真说《随园诗话》上的毛已经不很多了,大概经过了一两百年,毛是差不多快要脱尽了。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不客气地说,正因为有朋友不是有批判地在爱惜随园的羽毛,而是似乎有点嗜痂成癖。
更有人【一两位朋友】在替杜甫抱不平,因为我在《札记》中有一两处提到杜甫。一处是第三十一则《泰山》,我提到年轻时杜甫的《望岳》,说他对于泰山也有点“盲目崇拜”。另一处是第四十七则《一戎衣解》,我提到杜甫诗句“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是沿用了“一戎衣”的误解。但我在文中已经明白交代过:“此误用已成通例,并不限于杜甫。”所谓“通例”,是把伪《古文尚书·武成·传【篇】》【的伪《孔传》】也包含在里面的。
但杜甫是我们的“诗圣”,他似乎已经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因此,尽管我也指责了我自己:“五十年前,我在辛亥革命后第一次【新正】写春联,曾有句云:‘共和三脱帽,光复一戎衣’,虽【并】无心袭杜,而错误则完全相同。”但这还不够,我在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初期的《归国吟》中还有“同心同德一戎衣”句。来信的朋友【为我指摘了出来,并且】说,我“大概是偶尔失神”。可是,《归国吟》是在和鲁迅的原韵,故不能不用“衣”字。但在这儿的“一戎衣”我是【可以】当作“殪戎殷”解释的。即使不作这样解释,我就再承认一次错误吧,这也不能说我的两次错误就可以把杜甫的一次错误抵消。
【来信的朋友还说:“杜甫是在著诗,不是在弄考据。”是的,我也知道。但这样说依然是著作与考据相为水火的传统观。妙在用了一个“弄”字,大有《春秋》的笔法——所谓“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苛于斧钺”也。】
【其实,】我也是尊敬杜甫的一个人,九年前我替成都工部草堂写的一副对联可以为证:“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我也同样在称杜甫为“诗圣”。其实【不过】这种因袭的称谓是有些近于夸大的。实事求是地评价杜甫,我们倒不如更确切地说:他【杜甫】是封建时代的一位杰出的诗人。时代不同了。前人之所以圣视杜甫,主要是因为他“每饭不忘君”。我们今天之认识杜甫杰出,是因为他能同情人民。至于他所发展和擅长的排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元稹《杜甫墓志铭》),那在封建时代虽然是试帖诗的楷模,但在今天却没有多么高的价值了。这样评价杜甫,并不是贬低了杜甫。指责了杜甫的错误,也并不是抹杀了杜甫的一切。人谁无错误呢?何况“圣人过多,贤人过少,要愚人才无过”。把杜甫看成人,觉得更亲切一些。如果一定要【把他】看成“神”,看成“圣”,那倒是把杜甫疏远了。
此外还有些不同的意见,如对于秦始皇、楚霸王、武则天等历史人物的评价。那些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在前已写出过我自己的更详细的见解,在这里就【我】不准备多说了。
【至于有些文字上或细节上的匡正,凡是应该采纳的我都采纳了。我直接改正了原文,恕不及一一叙录。】
老实说,我写出这七十七则《札记》的用意,是想借此学写点短文章。因此,我的这篇《后记》似乎已经【破格】写得太长了。【但是,】最后,【还请】让我再一次对于所有关心《札记》的朋友们表示感谢;错误的地方一定还有【多】,希望朋友们不见弃,今后还能予以匡正。
一九六二年六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