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地主与农民(1 / 1)

《诗话补遗》卷十第二十则:

“王荆公行新法,自知民怨沸腾。乃《咏雪》云:‘势大直疑埋地尽,功成才见放春回。村农不识仁民意,只望青天万里开。’

祖无择笑曰:‘待到开时,民成沟中瘠矣。’”

【王荆公行新法,旨在“搉制兼并,均济贫富”,即此诗所谓“仁民意”。然立法纵善,如执行上发生偏差,则仁民的主观愿望可以招致伤民的客观实际。以司马光为首的地主阶级的大代表,却以“为民请命”自命,盖亦有所借口。】

荆公这首诗是很有深意的【即寓有深意】。第三句“村农不识仁民意”,“村农”与“民”对举,“村农”主要是指地主【和富农,也就是暗指司马光那样的一批人】。一般农民是很知道雪的好处的,雪愈大愈好,所谓“瑞雪兆丰年”。但一般地主则不一定知道,雪愈大便愈感觉冷而已【像司马光那样成见很深的人恐怕就不一定知道,或者知道而假装不知道】。

荆公是“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的人,他的实际知识多得自农夫,不会不知道农夫以雪为瑞。只有像祖无择和袁枚那样的高级士大夫才可能不会知道,或知道而假装不知道。祖说的“民成沟中瘠”,未必真在代表农民。袁说的“民怨沸腾”,也未必真是民怨。特别是袁枚,生在荆公之后八百年而犹恨恨于荆公,其怨何等深刻!

【祖无择自然懂得王荆公的诗意,故他避开“村农”,而把自己安放在代表人民的立场。其实他何尝代表人民 中国地主阶级的长期超经济剥削,难道不早就使“民成沟中瘠”了吗?

祖无择要和王荆公交锋是可以理解的;在七、八百年后又得到袁枚的声援,也一样可以理解。那就是地主阶级的仇恨在作怪了。地主阶级的护法者袁枚是从心里痛恨王荆公的。】他在本则中还举出了他少年时《读荆公传》的诗句:“寡识不知周礼伪,好谀却忘仲尼尊。”

【在封建时代,下出这样的考语,是足以致人死命的。侮谩了周公孔子,那还了得其实,】《周礼》虽是经过刘歆编窜的伪书,近来已成定论。但虽非周公所作,【但】其中材料多系春秋战国时代的史料积累,并非全部皆伪。批判而用之,亦未尝不可以利用。

至如所谓“好谀却忘仲尼尊”,大概是【断章取义地】指荆公诋【说】《春秋》一书为“断烂朝报”,有点“非圣无法,离经叛道”。《春秋》开创了编年史的体例,有如今之年表,是有它的价值的。但自孟子说过“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以来,后儒多把《春秋》的价值夸大了。所谓“微言大义”,所谓“彰三统,存三世”等等,都不免夸夸其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一一见之于书,如可谓为使“乱臣贼子惧”,宁不可谓为“使暴君污吏惧”乎?

王荆公不喜《春秋》是事实【并不反对《春秋》】,但说他“好谀”【不尊孔子】,说他不尊孔子【“好谀”】,则【完全】是诬枉。

其实袁枚本人倒真是极端“好谀”。《诗话》多载其女弟子、男弟子和一些高官贵族等对他的谀辞,而自鸣得意。如女弟子席佩兰推尊他为“本(清)朝第一”,他便称她为“大知己”(《诗话补遗》卷十第四一则)。又如袁尝饮【于】女弟子孙云凤家,嫌其“饭米粗粝”,归后赠以白米一斛,为云凤所拒绝;袁乃贻诗以自解。其诗云:

“一囊脱粟远相贻,此意分明粟也知。

底事坚辞违长者?闺中竟有女原思。”

(《诗话补遗》卷八第十三则)

这才真是在以孔子自居,俨然“仲尼颜渊复出”了。(伪托苏洵《辨奸论》中骂王安石语。)

《毛诗序》伪托为子夏所作,袁枚是笃信不疑的。他少年时《读荆公传》【的】诗句,只消改两个字,便【可】成为他的自赞。

“寡识不知诗序伪,好谀却忘仲尼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