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于王荆公诗深致不满,而于其诗论则尤极意诋毁。如谓荆公“【若】论诗【则】终身在门外”(《诗话》卷一第四六则),又“王荆公论诗,开口便错”(卷六第一则),这是由于成见太深。
平心而论,王荆公为诗,早年好用险韵,且多一韵到底,实在是有意矜奇斗险。但到晚年退隐金陵,所为绝句殊为平易近人。正如孙过庭《书谱》所云“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此语,袁枚亦征引之以论诗,见《诗话》卷七第一七则,唯文有出入。)
至于荆公论诗,亦自个人中【个中人】,深知甘苦。有这样一段故事。苏东坡《雪夜书北堂壁》诗有句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炫生花。”荆公问其子王雱:学士此诗妙处?雱答云:不过形容雪色与寒意耳。荆公曰:不然。道藏【《道藏》】以“玉楼”喻肩,以“银海”喻眼,知此而后知学士诗之妙。
袁枚对此却加以驳斥。其说云:“东坡雪诗用‘银海’‘玉楼’,不过言雪之白,以银玉字【样】衬托之,亦诗家常事。注苏者必以为道家肩目之称,则当下雪时,专飞道士家,不到别人家耶?”(《诗话》卷一第四六则)真是极端的诡辩。诗用道藏【《道藏》】语,何能说为即指道士其人?
要驳斥,自然有驳斥者的自由。但袁枚在同一书中,却又明明根据王安石之说以为说。
“或称东坡‘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炫生花。’余曰:此亦有所本也。晚唐裴说诗:‘瘦肌寒起粟,病眼馁生花。’”
(《诗话》卷十四第三七则)
这不明明为王安石的解释找到证明:“玉楼”以比肌肤,“银海”以喻眼吗?袁枚于彼则斥之,于此则袭之。“翻手作云复手雨”(杜甫诗句),究竟公道何在?
苏东坡在王荆公为政敌,但荆公于东坡诗则深加体会,诚意待人。袁枚则不然。心中只横亘着一个“拗相公”的念头,翻来复去只是说荆公执扭。毁其诗而及其人,毁其人复及其诗。成见之深,令人惊愕。
“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
〈《诗话》卷一第四六则〉
“文忌平衍,而公天性拗执,故琢句遣【选】词,逈不犹人;诗贵温柔,而公性情刻酷,故凿险缒幽,自堕魔障。”
(《诗话》卷六第一则)
地主阶级之遗忿,八【七】百年后犹汇萃于袁枚之笔端。究竟谁为“拗强乖张”?谁为“拗执刻酷”耶?不肯虚己接物,全凭成见骂人。两两相比之下,荆公之性格与袁枚之相悬,奚啻霄埌【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