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白痴》漫笔
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么你什么也别说,要么就要说很多很多。此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即使是你说了很多,可仍说不尽。也许你不久就发现你是瞎子摸象,但他却剥夺了你后悔的权利……时隔不久,你不自觉地又一次把自己套入这个死环。
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之谜。
解开这个谜不单单需要智慧,更重要的是需要勇气。面对他,不像面对斯芬克斯,你解开了就进入天堂,解不开就堕入地狱,你只用想着:大不了一死,兴许就能过关。解陀氏之谜,是一个韧性的战斗,你要准备经历一个相当漫长的精神拷问过程。他没把自己放在人类导师的位置上,他也不是一个审判者。他太真诚、太相信你了,使你不得不把自己血淋淋的心挖出来捧在手里,跟着他遍尝炼狱之苦。这不像但丁跟着维吉尔,是感受炼狱之苦。这是亲自尝!他自始至终和你一起尝,但从不说确切的感受。尽管他常讲,却讲得你无所适从,最后把一个又一个的谜留在你的心里,迫使你一次又一次地再跟着他走一遭……
他选择了悲剧,毋宁说悲剧选择了他。也许因为他曾在很健康的青年时代,命运安排他和死神接过吻,因此他常把悲剧的对象选为生活的否定方面。他在力量和恐惧中,在巨大规模中,在热情中,在大犯罪中,在凶恶中表现他的悲剧。他摈弃了琐碎、局限性、小情欲、小过失和欺诈,他把一大群“伟大的罪人”推在你的面前,让你同他们一道,反省你那芥子一样微小的人生。拉斯柯拉尼可夫、卡拉玛佐夫兄弟、巴菲里昂·罗果仁,还有“伟大的女罪人”——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这些谜一样的“罪人”,构成了一个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之谜。他把这些人“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鲁迅语)
我的才智,更重要的是我的勇气,没有给我足够的力量,让我撩开所有这些“伟大罪人”的面纱。虽然我和拉斯柯拉尼可夫、卡拉玛佐夫兄弟一同走过一段漫长的精神之路,但当时已经把我搞得心力交瘁。我的双脚一想到这两块领地就战栗,我的心一看到那两座炼狱就想逃遁,我的眼睛一闻到那股俄罗斯的忧郁就惊悸。对他们我已无话可说。
可我刚读过《白痴》。仗着一丝余勇,借作者热情射向我的一束微弱的红光,我战战兢兢怀着几分渺茫的希望,仰望凭这样的美足以颠倒乾坤的“罪孽深重的女人”——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颤抖着我充满热情的手,想摸一摸这位“女罪人”的裙角,去领略一下这位温柔的、堕落的、高贵的、卑贱的、可怜的、可敬的、让你诅咒的、让你神魂颠倒的、谜一样女人的芳馨。
那个故事确实有些简单。如果抛开环境和主人公生活的那个社会圈子的描写,那就更简单。尽管这些描写的价值和独特性也再三让我玩味,但我还是忍痛把它们割舍了。这些都留给众多的文艺批评家们去认真作理性的、严谨的分析吧。我只想说说我认识这几个人物时,纯属直感的欣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总是这么简单。《白夜》写了四个夜晚和一个早晨发生的一个非常伤感的感情故事。《罪与罚》写了大学生拉斯柯拉尼可夫杀了人,自首后去服苦役。《白痴》当然不会例外。一个叫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诗金的公爵,患有癫痫症,为了接受一笔遗产,他从瑞士回到了彼得堡,路上碰到一个富裕地主巴菲里昂·罗果仁。他俩都卷入了同娜斯塔霞的感情纠葛。最后,娜斯塔霞从同梅诗金公爵举行的婚礼上逃到罗果仁处。罗果仁把她杀死了。公爵复又变成一个白痴,罗果仁去了西伯利亚。
这种故事,任何一个三流作家都可以在一天之内编他十个二十个。但同是文豪,也同样爬不上属于陀思耶夫斯基这座高峰。世界上曾经有过四百部《奥赛罗》,但留下来的只有莎士比亚的那一个。故事,就好比一个花架,搭起来并不需要天才的创造,而摆开花架上的花,确实需要匠心。以前的《奥赛罗》只注意了事件,莎士比亚却从这事件中发现了那种伟大的、让你再三战栗的情欲。我们在赞赏这种高贵的单纯之余,又不能不惊叹作者在摆花时所表现出的冷静和冷峻。
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喜欢对人的灵魂作全面的拷问。因此,他的每束花都色彩斑斓。他在从容不迫中,把人物引导到炼狱之中去了。
罗果仁仅仅是个情种。他为了见娜斯塔霞,背着父亲,用了上万法郎,买了一副钻石耳坠。娜斯塔霞却不屑一顾。后来,罗果仁那个吝啬的父亲来要这个耳坠,娜斯塔霞说:“老胡子,把你的耳坠拿回去,不过,现在我觉得这东西比原先珍贵十倍。”这是多么合乎天性的信手拈来呀!后来,罗果仁用十万卢布把娜斯塔霞买了过来。尽管娜斯塔霞早厌倦了原先的生活,却不领罗果仁这个情。谜就从这儿开始了。她拿这卖身的十万卢布玩了一个恶作剧。她拿这些钱去拷问加尼亚的灵魂。当加尼亚看着炉膛里燃起的十万卢布,晕倒后,娜斯塔霞宽恕了他,似乎忘记了加尼亚给她的耻辱,她说:“你到底没拿,顶住了。你贪财,但更要面子。”到这里,我们几乎认为她真要和罗果仁一起享福去了。然而她却三次从罗果仁身边逃到公爵那里。我们顿感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有意思的是,我们只用听听他们的声音就能认识他们。
“她嫁任何人都比嫁你强,因为兴许你真会杀死她。”“你有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足够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因为你对一切都抱有欲望,你会把一切感情都变成欲望。”公爵见到一筹莫展的罗果仁,这么对他说。如果这带有公爵的主观色彩,不够准确的话,我们再听听罗果仁是怎么说的。
“我当场扑过去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我整整三十六小时没睡,”跪在地上说:“我死也不出去,直到你宽恕我为止。”罗果仁不理解娜斯塔霞为什么再三从自己身边逃脱,当公爵向他发誓说不再爱娜斯塔霞后,他又说:“最正确的解释恐怕是你的怜悯比我的爱情更伟大。”后来又说:“她没投水是因为我比水更可怕。”一个人竟会选择更可怕的环境活下去,太不可思议了。我们想听听她自己的声音。
“我是不识羞的,我做过托斯基的姘头,公爵,你阿格拉雅·叶班契娜,而不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说这句话的前几分钟,她还把自己的终身归宿押在公爵的一句话上。因为公爵从她的照片上就能看出她的痛苦,她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公爵这张脸。这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闲笔。那么她没有听公爵的话选择了罗果仁是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在这件事上理智得很,清醒得很。她当罗果仁的面就这么说:“在你自杀之前,或许先杀了我。”“我嫁你,并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左右不出毁灭二字,哪条路都是一样。”既然她想到了毁灭,为什么不选择痛痛快快地死?我们心中的疑团越聚越大。
尽管她亲口讲过要公爵娶阿格拉雅为妻,可当她知道公爵爱着阿格拉雅,她给这个几乎可以和她有一拼的敌人写了三封信。“他想起她如同回忆光明。”“不过他不说我也明白,您就是他的光明,我在他身边生活了整整一个月,这才明白您也爱他。对我来说,您就是他,他就是您。”“唯有您才能无私地爱,唯有您才能不是单为自己而为您所爱的人而爱。如果我知道您由于我而感到屈辱或愤怒,那对我就太痛苦了!那只会坑害您自己,因为你一下子把自己降到了我的水平。”“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会吻您的脚印。哦,我跟您不可同日而语。”只有傻瓜才会把这些话看成娜斯塔霞对阿格拉雅讲的。这分明是怕从此失去公爵的心声的变态的流露。我们只能把这些信当作是写给公爵看的。那么,既然最后她打败了阿格拉雅,为什么又从和公爵举行婚礼时恳求罗果仁把她带走呢?那是一场怎样的胜利呀!她利用了公爵对她爱与怜参半的感情击败了对手。她对阿格拉雅说:“要不我立刻下——命——令?你听见没有,只要我对他下——命——令,他马上会扔下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和我结婚,你只得一个人跑回家去。你信不信?”她又对公爵说:“上帝呀,我何苦在他们面前贬低自己?公爵,你可记得你自己的诺言?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愿意跟我走,而且永远不离开我,说你爱我,一切都原谅我。……我是不是破鞋,你问罗果仁。现在,她已经把我羞辱了一场,而且当着你的面,难道你就从此调头不理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走?如果这样的话,我要诅咒你,因为我过去只相信你一个人。”阿格拉雅冲出屋子之后,因为她绝望后失去了知觉。埋葬了阿格拉雅的任何希望后,她大声嚷着:“骄傲的小姐走啦?是我的了!是我的了!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着。“哈哈哈!我竟想把他让给那个小姐!为什么?为什么?疯子!真是个疯女人!……去你的吧,罗果仁。”我们终于有些明白了,想试着解开这个谜。
可以说,娜斯塔霞以生命的代价换来了这场胜利,那么她为什么不珍视它,轻易把它丢失呢?答案只有一个:她把罗果仁和梅诗金公爵看成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世界。和公爵结合,她就升入天国,她认为自己已经沉沦,没有资格,也不配获得这样的殊荣。倒向罗果仁,她就堕入地狱,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到处都是欺诈的世界,上流社会的那些道貌岸然的绅士们、淑女们罪孽比她沉重几百倍,为什么要我娜斯塔霞下地狱?她苦苦地抓住公爵不放,是因为这个世界的黑暗太难忍受了,而公爵就是林中的响箭,是理想的一个新世界,是这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是幻觉中的一轮朝日。因此,她想永远把自己夹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去饱尝现实的炼狱之苦。然而光明可以以博大的爱心宽恕她倒向黑暗,黑暗却不允许她追逐光明,她终于在罗果仁的屠刀下,永远留在那个黑暗的王国。
这是何等深刻,何等隐藏!同时又是何等准确,何等的残酷呀!前面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使他们都各有归宿,让矛盾和解,还可以把许多场面写得令人断肠,留下一丝希望。这样也就可以使道学家,和那些爱好俗艳效果的许多人得到慰藉。但这么做,哪里还有现在的绝艳!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准确地把握作品的宏观走向的同时,不自觉地提示出了人类天性的隐藏的秘密,而且以深刻的艺术本质地表现了它。这是一个不忍卒读的残酷场面,它以可怕的无情的真实性和深刻效果使人拍案叫绝。这是天才卓著的特征,也是艺术家的神来之笔。罗果仁像那个世界一样有个性,他得不到的东西,就一定要把它毁灭掉。他也忍耐了很久,终于把娜斯塔霞通向光明的路彻底截断了。
罗果仁被流放了,娜斯塔霞走完了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之旅,阿格拉雅远嫁异国。梅诗金公爵只有再变作白痴才能与这个世界共存。真是树倒猢狲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作者的审美理想破灭了,整个俄罗斯仍是黑暗一片。作者借阿格拉雅的母亲之口,在作品的最后说:“……你们的整个欧洲——统统都是一片空幻……记住我的话吧,到时候你会明白”。多妙的一个空幻!
这里没有宣言,没有政治鼓动,甚至没有明晰的倾向性,却以混沌一片的、近乎原始材料的东西,仅仅写了几个谜一样的人物,向我们昭示了一个伟大的真理。这个真理却又不能浓缩成一个口号;但我们能隐约听到真理队伍里的号角声。以这种方式描画的一个黑暗王国,无疑要比历史的记录来得深刻生动。
当我掩卷之后,尤其是写了这些文字后,再去回想娜斯塔霞,她仍是谜一样站在我的面前。我顿时感到自己的浅薄……但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恶毒的天才”所创造出的娜斯塔霞,我们究竟还能说什么?也许因为她实在太人性了。
我无法去揭开这个谜,只好求读者去读这五十几万字的一部大书。因为作者比我高明一百万倍。
1985.12于四川大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