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以死警世(1 / 1)

谭嗣同(1865—1898) 清朝政治家、思想家,湖南浏阳人。他提出废科举、兴学校、开矿藏、修铁路、改官制等变法维新的主张。参加领导“戊戌变法”,失败后被杀。

那是一个冬日的小阳春,我从报上得知,琉璃厂海王村的中国书店在出售一批旧书,遂去到那里。翻了半日,凡想买的书,定价都偏高;便宜的书,又不值得买。这样乘兴而去,兴尽而返,因为空着手,而且时间富裕,便信步往虎坊桥走去。

走过拓展得特宽的新两广路,不知不觉间,明朝权奸严嵩的儿子题写牌匾的中药店“鹤年堂”四个大字,映在眼前,金碧辉煌,自然这就是菜市口了。

菜市口,可是一个拥有特殊历史的地段。

其特殊因为它曾经是近代史上,拥有很大知名度的秋决场所。由于春夏季节草木萌发,而到了秋冬季节则万物肃杀,所以古代行刑选择秋天,也是适应天时的这种变化。明朝秋决的刑场,在今西四牌楼一带,而清朝则改在菜市口,因而成为京城一景。清朝和邦额《夜谭随录》:“适过菜市口,值秋决,刑人于市,阻不得进。”但眼前焕然一新的菜市口,已是繁华喧闹的商业区,不但没有当日刑场肃杀的气氛,连南城的萧条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谈大清朝,不能不谈杀人;谈杀人,不能不谈菜市口。这些年来,电影、电视剧中的清宫戏,长篇小说中的清代帝王题材,可用“泛滥成灾”这句成语来形容,这也给菜市口做足了广告。于是这个原来矮趴趴、拥挤狭窄的丁字街,借着秋决的血腥镜头,遐迩闻名,世人皆知。它与英国伦敦泰晤士河口塔桥旁那座16世纪的监狱,成为东西方世界两处酷刑文化的重要遗址。

我记得1949年秋天来到北京,住在国会街老北大的工字楼。有人告诉我,出宣武门,一路往南,就是当年“戊戌维新六君子”殉难的刑场。于是,我想起“六君子”之一的湖南浏阳人谭嗣同,被慈禧太后抓起来关在大牢里,写在狱中墙壁上的一首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诗中的张俭、杜根,都是东汉名士。张俭因党锢之祸被迫逃亡,但人们景仰他的高风亮节,都冒着危险收留他。杜根因为触怒邓获太后,被命摔死,但行刑者出于同情,虽摔却不死,而活了下来。谭嗣同的诗,反映“戊戌维新”失败以后,他之慷慨就义,以鲜血和生命唤醒麻木国人的牺牲,与康有为、梁启超采取的流亡海外、重图再起的策略不同。他诗中的张俭、杜根,正是这些维新党人失败后的两种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位湖南汉子,所以要去留下肝胆,化为巍巍昆仑,也是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贡献。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任何一次改良运动,最后无不以失败告终。这次康、梁“戊戌变法”,因前后历经一百零三天,而又被称之为“百日维新”。公元1898年6月11日,光绪颁布《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自强,便接连发出开学堂、停科举、办实业、练新军的新政。西太后对他们迫不及待地发出的一系列未经她首肯的改革措施,当然不满,而被种种改革措施所触动,害怕失去一切的保守派、顽固派,尤为不满。6月14日,住在颐和园的慈禧,禁不起这帮守旧势力的哭诉、告状、小报告、咬舌头,老太太第一手赶走光绪的老师翁同龢,第二手安排荣禄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9月18日,谭嗣同走了一着险棋,与袁世凯密谈,某种意义上是寄希望于这位手握新军实力的将领,实施政变。袁世凯马上向荣禄告密,荣禄又马上向西太后报告。知识分子的最大弱点,就是理想加幻想,就是自信加轻信。老太太当下软禁了光绪,这回岂止是不满,而是愤恨,9月20日逮捕新党,康有为逃脱,梁启超避难日本公使馆。9月21日西太后“临朝训政”,“维新变法”宣告终止。

谭嗣同本有逃脱的机会,不知因何,他以承担一切的大无畏姿态,9月25日于浏阳会馆被抓。

三天之后,9月28日他与林旭、杨锐、康广仁、杨深秀、刘光第“六君子”,被押赴菜市口刑场,未经审讯,直接砍头,英勇就义。民国姜泣群《朝野新谭》中说:“圣旨下,将六人从狱中提出,上堂点名,并不讯供。饬令登车,刘光第曾任刑部司官,知事不妙。亟询承审官为谁,我至今未曾认得康有为,尚可容我伸辩否?众曰不必言矣。乃径解赴菜市口。由提督衙门派来哨弁兵役二百人护之行,抵法场三下半钟。先杀康广仁,次谭嗣同,次林旭,次杨深秀,次杨锐,次刘光第。事毕已薄暮矣。……菜市口距广东会馆最近,康广仁死后,粤人竟莫敢过问。谭嗣同、林旭殓俱迟。……谭嗣同死不瞑目,李铁船京卿慰之曰:‘复生头上有天罢了。’”“康广仁便衣无服,被杀后刽子手将其首抛之极远,林旭穿补服未挂珠,余均便衣。杨锐血最多,刘光第至死呼冤,杀后点血俱无,但觉有白气一道冲出。刽子手曰:‘是实大冤枉者,方如此白气上冲,其神上升于天也。’”

谭嗣同,字壮飞。湖南浏阳人,生于北京。其父为湖北巡抚。因为童年患时疫险死得活,又号复生。他的妻子李闰在他就义后,以其《狱中题壁》之“忍死须臾待杜根”句,自号“臾生”,其悼亡诗极悲怆:“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

临刑时,谭嗣同从容慷慨,激越豪壮,只说了十六个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我在想,当谭嗣同戴着枷锁,在槛车里向围观者大呼,希望得到觉醒的回应,希望听到愤怒的反响,希望看到同情的眼光,希望他的血没有白流……然而这班一脸亢奋的观众,会有什么呼应吗?他们只对马上就要被砍掉的头颅感兴趣,而对这位革命先驱的豪言壮语,绝对无动于衷吗?本意以一死令国人警醒的这位革命者,其最大悲哀莫过于他脑袋被砍掉时,京城市民的无动于衷了。

20世纪40年代末,这座城市还叫北平,南城一带,居民稀疏,街市冷清,破房旧院,路窄巷挤,很难想象清末百姓“到菜市口看杀人去”时,那万人空巷的场面,竟堵塞在这样仄隘湫陋的地段,不免为烈士临终场面之局促、之龌龊,感到窝囊。对好看热闹的中国人来说,戏文是主要的,角儿更为主要,至于戏园子的好赖,是无所谓的。京剧翻译成英文,叫做Beijing Opera(北京歌剧),尽管它出现过梅兰芳等许多名演员,而清朝历经三百多年,民国又历经三十多年,这座城市从来没有一间像点样子的戏院。这就是北京人既能穷讲究,又能穷凑活的习性了。

几百年来,他们很满足这份厂甸庙会式的看杀头的娱乐,这个不花钱、不打票的血淋淋的真实场面;这些可供好些日子里,饭后茶余,对被杀头者或褒或贬的说话由头。挤就挤吧,挤着热闹;杀就杀吧,杀头好看。至于杀谁?谁杀?为什么杀?为谁而被杀?这些看戏的老百姓们,是不去想的。

一生觉悟追求,力主挽危图强,锐意改革维新,誓志献身中华,哪怕砍头也死不瞑目。这最后一句令其闭上眼睛的抚慰之语,告诉冤魂“头上有天”,其实在那个昏天黑地的王朝末日里,上既无天,下也无地,那些看热闹者的浑浑噩噩,其实倒是对革命者苦心孤诣的暗讽。不过由此倒也证明,作为先知先觉者,与那些后知后觉的民众之间,确实存在着不被理解的鸿沟,这才是他九泉下无法排遣的寂寞和苦恼呢!甚至一个多世纪过去,又有多少人在菜市口会想起来中国知识分子的这场“百日维新”、士子们最后的孤注一掷呢?

然而,1898年“六君子”之死,清廷的丧钟随之敲响。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从此,菜市口作为行刑开杀的法场历史也就结束。但是,回顾三百多年的清王朝,那刽子手的大刀片儿,到底在这里砍下了多少人头,恐怕是永远也统计不出的数字了。

1949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为了寻找这段并不久远的历史,竟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得出杀场何在?而更多的人颇讶异我的好奇。也许那时革命成功,新中国成立在即,对于改良主义的失败者,懒得提它,不屑提它,大家竟十分生疏起来。颇费几分周折,才打听到“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掉脑袋的地点,那里已无任何标志,更甭说纪念物了。

想到那些抛洒在菜市口的血,对于甚嚣尘上的几成定论的康、雍、乾三朝,为中国历史上最兴旺繁荣的“盛世”说法,很不以为然,相当不以为然。窃以为这是一些急功近利者,故作惊人语,说得太过头的大话。

这三位皇帝,虽然在奠定中国的一统局面,划定国土的疆域版图上,是做出巨大贡献的。然而,“盛世”二字,是加冕不到他们头上的。

第一,在经济上,并未达到汉朝孝文、孝景年间,“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钜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的丰足。

第二,在政治上,也不曾达到唐朝贞观年间,“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齑粮,取给于道路焉”;“帝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赦天下死囚,皆纵归,使至期来诣京师。(次年)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的清明。(均见《资治通鉴》)

第三,公元1662年至1796年,闭关自守的康、雍、乾三朝,故步自封,自以为是“万邦来仪”的中央之国,以老大自居,维护传统的农本主义,不求进取,拒绝整个世界的变革潮流,造成了他们最大的甚至是不可饶恕的失误。16世纪起,资本主义发展较早的西欧国家,采取重商主义,已经积极向外拓展,而且人文精神的张扬、自由思想的提倡,促进科学技术的发达,处于方兴未艾之势。而康、雍、乾三朝,一以贯之的是一种的防范心理、偏窄心态,对民众实施严密的极权统治,对士子进行严酷的文化钳制,对海外保持严锁的封闭格局,对汉族精英分子加以极其严厉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镇压,尤其可怕的是最广泛、最深入、最彻底、最持久的“奴才”教育,使得中国人(除极少数例外者),都成了失去思想、失去活力、失去神气、失去自我,永远匍匐在地、永远罪该万死、永远不敢抬起头来的“磕头虫”。

试想一下,一个3亿“磕头虫”趴在那儿、一口一声“奴才该死”的中国,怎么能称得上“盛世”?

甚至到了18世纪中叶,近邻日本开始“明治维新”,而康、雍、乾三朝的继承人,仍以“祖宗规矩不可改变”的死硬,顽固抵制以大机器生产和广泛采用蒸气动力为标志的工业革命。贻误良机,耗尽时光。直到列强用坚船利炮,敲开国门以后,才明白所谓的“盛世”光景所起到的历史作用,只是使中国落后于欧洲一个半世纪而已。

人们不禁要问,何“盛”之有?

时下一些作家、一些编导,伪造历史,鼓吹圣明,掩盖真相,胡编乱演,热衷于推销清朝帝王题材,这种见钱眼开的商业行为,倒也不值得当回事。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莫过于一些清史专家,应该是有学问、有识见的人,却也跟着罔顾史实,颠倒是非,大弹康、雍、乾“盛世”的高调,颇令人质疑其实用主义的治史学风。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这些文天祥《正气歌》中耳熟能详的诗句,秉笔直书,据实求真,不附不阿,严谨审慎,至少是为史者最起码的操守呀!尽管冷板凳成为热板凳,也不能为了吃满汉全席,便歪嘴净捡好听顺耳的话说,这不正应了胡适所言,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

这也是北京人,或者中国人,只注意台上的戏子,而不注意破烂戏园子的整体环境,以偏概全的毛病。这些清史专家就是闭眼不看,也不承认这三朝,其实很不怎么样的,无论如何够不上“盛世”的败象。尤其康熙和乾隆,都是御临天下长达六十多年的高龄帝王,在中国封建社会,老人统治的最大弊端,就是其晚年几乎都要走向自己的反面。正如这一时期最伟大的作家曹雪芹在《红楼梦》一书中,描写的贾府一样,外面看起来轰轰轰烈烈,其实内囊早尽上来了。

但16世纪前后,在最初的起跑线上,中国那时的国力,差不多相当于后来成为殖民国家的英、法、德、葡、意的总和。因此,彼时的西方世界,还是很在意东方的中国,是不敢怠慢的。对这个庞然大物,认为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因此,雍正登极,教廷连忙派人,不远万里,前来北京祝贺这位皇帝登基。大典过后的1725年,雍正三年的冬十月,罗马教皇的特使要归国复命了。这位新皇帝,刚刚铲除掉他认为“尾大不掉”的年羹尧将军,心情相当不错,特地接见来自罗马的使节,并颁布了一纸敕书,交其带回。

西洋寓居中国之人,朕以万物一体为怀,教以谨饬安静。伊等果能慎守法度,行止无愆,朕自推爱抚恤。兹赠妆缎、锦缎、大缎六十匹,次缎四十匹。(《清通鉴》)

中国人就是这样,你越说他胖他越喘,你越巴结他他也越自觉了不起。文书中那盛气凌人的大皇帝口吻,很难用最起码的外交礼貌来衡量。雍正以为是唐太宗李世民,是那个真正盛世的天可汗呢!

那时的中国真强,可开始由强而弱;那时的西方真弱,但开始由弱而强。这就是16世纪的唯物史观。套用“文革”间的一句口头禅,他们一天天好起来,我们一天天烂下去。

就在雍正登极这年,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创始人亚当·斯密在英国出生。16世纪的伦敦天气,应该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那类似北京南城古刑场菜市口的伦敦塔,院子中间的断头台、院子外塔山上的绞刑架,尽管继续处决人犯。但莎士比亚时期那种在伦敦桥上用长长的铁矛,插着被枭首的头颅,以警吓市民的做法,已不再执行。

他们开始把人当成人,然而在东方,仍旧不把人当成人对待。雍正三年十二月辛巳,一位名叫汪景棋的人被“弃市”。并且被枭首示众,那脑袋挂在菜市口的通衢大道上,一挂就是十年。

我想,菜市口悬挂着汪师爷这颗脑袋的时期,大概也是那个英国人亚当·斯密,埋头写作《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即《国富论》)的时期。然而当19世纪,严复以《原富》做书名,将此书译为中文介绍到中国时,适值他的维新同志谭嗣同、康广仁等“六君子”,在菜市口被砍掉脑袋的日子。

三百多年原封不动的清王朝,现在所差的恐怕就是在尸首脸上盖一张纸,给棺材钉上最后一根铁钉了。

严复翻译《原富》时著《斯密亚丹传》,他曾经说过:“顾英国负虽重,而盖藏则丰。至今之日,其宜贫弱而反富强者,夫非掊锁廓门,任民自由之效欤?”这句话极其深刻,一针见血,值得深思。试想,康、雍、乾三朝,锁不掊,门不廓,民不自由,而且还是一个动辄把知识分子、把民族精英,送到菜市口去枭首示众的政权,能成盛世,实在是很难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