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二月十四日,雨夜,在友人家我画了一幅佛手。先用枯墨淡墨勾线,再在线内染了藤黄,再在藤黄上点了赭石。觉得寂静,复在佛手指尖晕些胭脂。又觉得妩媚了。不像修成的正果,倒是烂漫之春花。丙戌一月三十一日,下午晴好,我与小林和马蹄去了北京植物园的温室,大玻璃房,一进去,就看到了佛手。我是第一次看到活色生香的佛手,以前只见过八大山人等人的画作。“佛手!”我兴奋地对马蹄说。马蹄矜持地点点头,他说他知道。“真像佛手。”小林说。她最近把《金刚经》背下来了。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瞻眺她端坐床头念念有词。信仰是福气啊。牡丹也来助兴,站在佛手前面,像合影似的,站成一排。我不喜欢这儿牡丹颜色,紫药水红药水打翻一地。花形也小了点。我以为牡丹的花形就是要大,一掷千金;**的花形就是要小,锱铢必较。今天早晨我躺在**想,“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完全是脱口而出,这就是李白的诗。李白的诗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李白是“一言”,大家是“驷马”。而孟郊“冻马四蹄吃”,这一个“吃”字,字斟句酌,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是两个萝卜,也让它们挤在一个坑。唐诗的美就是诗人各有打算。读李白是一掷千金的快感,读孟郊是锱铢必较的乐趣。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一个是牡丹一个是**。当然,我也有疑心,孟郊“冻马四蹄吃”的“吃”字,是方言,就像我们说这个菜这样一烹鲜味就拔出来的“拔”,“焖肉五味拔”,我也是脱口而出的。既然已经说到了肉,那么酒肉朋友往往是酒色之徒,我就来说色。大自然真是奇妙,北京植物园的温室里展有极其珍贵的海椰子,长相与男女**一模一样,仅仅是体积不同。我们是瘦马,海椰子是胖骆驼。一个小孩在我身边喊妈妈妈妈快来看,他妈妈一看,就把他从海椰子前扯走了。前几天我整理上衣口袋(已经在苏州多日),发现(我突然发现加上“已经在苏州多日”这个小注类的一句,无意之中透露了我缺衣之事实,所以老盯着一件衣服穿),我在上衣口袋里发现一张纸片,上面有:
佛手 加耶利海枣(棕榈科) 白鹤芋 老人葵 花叶豆瓣绿 翡翠塔(百合科) 波斯顿蕨 榕树绞杀 榕树支柱根现象 滴水叶尖
等字样。看来是我当初在大玻璃房里的记录。我没记录下“海椰子”,但一下就写到了海椰子,印象深啊。那天正巧还有个兰花展,龙字兰,汪字兰,这大名鼎鼎的兰都有了,其他品种的兰更是满坑满谷。小林还是问我:“怎么见不到那种兰呀?”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水墨兰花看多了。白鹤芋长相如何,我现在记不起。花叶豆瓣绿长相如何,翡翠塔长相如何,我现在也记不起了。当初我把它们的名字记录下来,肯定是想记住它们的,却偏偏忘记。但我想问题不在于我,正在于它们,它们还是个性不够。因为我现在把丝兰和光棍树想起了。丝兰又名稻草人,它的叶子围住树干往上长,上面青了下面黄,铢积寸累,和稻草人几无区别——仅仅服饰有些不同,丝兰是一个戴了顶绿帽子的稻草人。光棍树上真的光剩下棍了,用海绿画出的一幅热抽象之树。滴水叶尖是热带雨林植物的特性,贝叶就属于滴水叶尖吧。有朋友说给我请几片贝叶,至今没给我请来。大概他是随口一说,我就深入耳。深了。当然,我也有疑心,疑心我没这个福气。花叶豆瓣绿作为植物,我是忘记了,豆瓣绿多好。北京有条豆瓣胡同,有朋友的茶庄开在那里,我常去喝茶,只要喝到好茶,我深夜回家路上,就觉得灰雾蒙蒙的豆瓣胡同是绿的,捎带着北京也绿了。豆瓣绿?豆瓣绿,是豆瓣绿。写到这里,捎带着苏州也绿了。豆瓣绿?昨天我妈妈炒的豆瓣雪菜真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