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里的长颈鹿(1 / 1)

茶话会 车前子 688 字 1个月前

但愿如此。一切的努力都是不满的表现,这话说得通,却很平庸。中年人常常有对平庸的爱好!这种爱好有时单纯得简直像涉世未深的人,更多是翻不了身。伪格言说,梅花鹿光长脖子,也长不成长颈鹿。在这里并不能起到缓解的作用。所以对平庸的爱好既是约定俗成,也是众望所归。其中有的是对命运的肯定。长颈鹿是通过素食达到的,而素食者开始是信念,后来是习惯,这同样能够达到。比如一首诗和一篇散文是不同的,尽管它们有相同的题目,尽管长颈鹿在相同的园林里。塞尚反反复复画苹果,每画一次,怀疑就加深一次。艺术是加深自身对现实怀疑的行为,最后假象一般自身与现实融合,也就是加深对怀疑行为的怀疑。长颈鹿的怀疑使树越长越高,脖子跟着树长。

——前言

去年,我在苏州古典园林闲逛,这样说是故作潇洒,逛是逛了,闲却一点也不闲,为了吃饭,为了写书。我写书就是为了吃饭,没更大的抱负。或许是有的,时间一长,忘了。大江一道横眼下的瑟瑟茅屋,没有飞檐走壁,没有钩心斗角。更不会山头堡垒一样同仇敌忾。著书都为稻粱谋,幸好心还静得下来。我在苏州古典园林闲逛,亭台楼阁,太湖石,花草树木,紫藤架,比比皆是,目不暇接,比比皆是目不暇接的是它的视线。如果把苏州古典园林当人看,他是低着头眼睛朝下看的。说他虚怀若谷也行,说他心怀鬼胎也行。不说也行,反正他就这个样。苏州古典园林里有一种压低了的视线,碰上我心情不好,我就想弄一头长颈鹿进来,长得高,看得远,高山远水,对了,高山远水是我忘了的写作抱负。之所以忘了,因为有一阵子几乎成为我包袱。包袱越重,精神越轻,哪怕是精神包袱。精神包袱里肯定没精神,与火车站行李房差不多。她给我寄来一块顽石,偏要说是心。长颈鹿在苏州古典园林里闲逛,并不想看得远,只想吃到大树上的叶子,这是很可能的。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但长颈鹿能够在苏州古典园林里闲逛,一定是孤独的长颈鹿。我写过《园林里的长颈鹿》一诗,纪念高启。高启在我看来就是明初的长颈鹿,他被朱元璋腰斩,不是朱元璋觉得高启的腰好而心生妒忌,是皇帝认为臣子的脖子太长,站在金銮殿前望得见宫中禁地。“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传说高启就因《宫女图》这诗得祸,触及宫闱隐私。事实是否如此,我缺乏研究,可是后人的评说颇可玩味,以为文人轻薄,自取杀身。高启被谋杀了两次,“文人轻薄,自取杀身”的再一次谋杀,比朱元璋阴森。长颈鹿经过远香堂,停下,不是因为看到西洋自鸣钟,也不是因为看到徐娘拿着扫帚出来。它看到万里无云的青天。它上当了。

2005 年 10 月 4 日,我早晨起来,在清冷的空气中写作,忽然觉得不像写作,像钓鱼。我认识几个钓鱼者,他们有空就全副武装,其实就一辆自行车、一根钓鱼竿和一只小板凳,去郊外,去远方,还有在野外露宿连钓几天的,啃着冷馒头,喝着凉水,忍着蚊叮虫咬,钓上的鱼舍不得吃,腐烂发臭,也舍不得扔,带回来让大家看。他们有滋有味,津津乐道。写作者刚完成一个作品,也有这样古怪的乐趣,自以为是的杰作在旁人看来,无非又一只死老鼠罢了。正是在古怪的乐趣这一点上,写作者和钓鱼者甚至和猫头鹰之间有了兄弟友谊。年老的钓鱼者——我认识一个,他中风之后走不了路,就让儿女买几条鱼,养在浴缸,他坐在抽水马桶上钓。这也是大伙儿的晚景,凄凉吧。但愿如此。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