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1)

第二天桅座清理完毕,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开始往船上搬运那两根中桅。那根主中桅有三十多英尺长,前中桅也差不多三十英尺,我想用这两根桅杆做“人字起重架”。这是一件费脑的活儿。我将重型滑车的一端连接在绞盘上,另一端拴住前中桅的底部,开始起吊。莫德负责转动绞盘并收紧绳索。

前中桅很快就被吊了起来,其轻松程度令我们吃惊。这是一个经过改进的曲柄绞盘,提升力效率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当然,提升力的增强必须以距离的增加作为补偿,力量增加了多少倍我绞起的绳索也就要长多少倍。滑车吊坠着重物越过了船的栏杆,随着桅杆逐渐离开水面,重量也随之增加,绞盘也越来越吃力。

但是前中桅的底部与栏杆持平时,出现了僵局。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我不耐烦地说,“我们又得重来一遍了。”

“为什么不把滑车固定在离桅杆底部近一点的位置呢?”莫德建议道。

“我刚开始时就应该这么干的。”我答道,十分憎恶自己的愚蠢。

我松掉了绞盘,将桅杆重新放回海水中,在离桅杆底部的三分之一处拴住了滑车。经过一个小时的吊吊停停,我将桅杆吊到了再也无法上吊的位置。此时桅杆底部已离过栏杆八英尺,但仍然和上次一样,我无法将它弄上船。我坐下来琢磨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没一会儿就高兴地蹦了起来。

“找到解决方法了!”我叫道,“我应该将滑车固定在桅杆的平衡点上。弄懂了这个道理,以后往船上吊任何东西都没有问题。”

我再次返工,把桅杆重新放回海水中。但是我没有找准桅杆的平衡点,这一次在空中翘起的是桅杆头,而不是桅杆底。莫德看上去有点绝望,我却笑了起来,说就这样也不碍事。

我指导她如何稳住绞盘,听到我的指令就放松它。然后我双手抓住桅杆,试图使它平衡地越过栏杆进到船的上方,当我认为已做到这一点时,便大声命令她松开绞盘。但尽管我加了外力,桅杆仍然恢复了原状并向水面坠了下去。我再次将桅杆吊到原先的高度,因为这时我又有了一个主意。我想起了挂表式滑车——一个两端分别有单、双滑轮的装置——并将它取了出来。

我将挂表式滑车一头固定在桅杆顶上,一头固定在相对的栏杆上。这时海狼拉森来到了现场,我们之间除了打了个招呼,没有更多的交流。他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坐在不碍事位置的栏杆上,无论我干什么活都用耳朵听着。

我再一次要求莫德在我发出指令后放松绞盘,然后开始拉动挂表式滑车。前中桅慢慢向船侧靠拢,最后与栏杆形成直角悬在栏杆上方。这时我惊讶地发现不仅不需要莫德放松绞盘,而是要反向操作。我固定住挂表式滑车,再使用绞盘将桅杆一英寸一英寸地拉近船,直到桅杆顶触及甲板,最后整个桅杆都放倒在甲板上。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钟了。我背部痛得厉害,觉得又累又饿,而一上午的劳动只不过换来了一根躺在甲板上的木头。我第一次彻底认识到我们面临任务的艰巨性。但我正在学习,在学习,下午就会出活的,后来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身体得到了休息,积蓄了气力,一点钟时又返回到船上。

我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将主中桅吊上了甲板,开始制作“人字起重架”。忽略掉较长那根桅杆的多余部分,我将两根中桅的顶端交叉捆绑在一起,把主喉头升降索的双滑轮固定在交叉点上,有了它,再加上单滑轮和喉头升降索本身,我就有了一个起吊滑车了。为了防止桅杆底部在甲板上滑动,我给打上了粗大的固着楔。一切准备妥当,我将一根绳索在“人字起重架”顶端系牢,另一端直接接到了绞盘上。我对那绞盘越来越有信心,因为它的力量之大出乎我的预料,像先前一样,莫德转动绞盘我负责起吊,“人字起重架”树立在甲板上。

这时我才想起忘了挂牵引拉索,我不得不爬上“人字起重架”。我前后爬上去两次,才将前后及两边的牵引拉索拴好。活干完时已是薄暮时分,海狼拉森坐在现场听了整整一个下午,但一直一语不发,现在起身去厨房做晚餐了。我感到腰背部十分僵硬,挺立起来十分不易且伴有疼痛。我得意地望着我的“杰作”,终于出成果了。我像一个小孩得到一个新玩具般跃跃欲试,想用它吊起一个什么玩意来。

“我真希望时间没这么晚,”我说,“我想看看它起吊的效果。”

“别那么不知足,汉弗莱。”莫德责备我道,“记住,明天自会到来的。再说,你现在累得都几乎站不稳了。”

“那你呢?”我忽然关心起她来。“你一定累坏了。你干得很尽力,活儿也好。莫德,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加倍地为你感到骄傲,而且有着双倍的理由。”她回答道。她的双眼有那么一会儿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中有着某种表情,而且闪烁着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神秘光芒,使我的心灵快活地颤动起来。我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因为我自己也没理会过来。然后她垂下了眼皮,再抬起来时,已是笑盈盈的了。

“如果我们的朋友能看到咱俩现在的样子,”她说,“瞧瞧咱俩吧。你难道没有那么一会儿想想我俩现在的模样吗?”

“当然,我经常想到你的模样。”我回答道,但仍然迷惑于我在她眼中看到的东西,不解她为何忽然转换了话题。

“天啊!”她惊呼道,“请问我是怎么的一副模样?”

“恐怕像个稻草人。”我回答,“比如看看你被海水浸湿的衣裤下摆,还有上面被撕裂的这些三角形破洞。再瞅瞅这种腰身!根本不需要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就可以推导出结论:你近来一直在营火上烧饭,更明显的是用海豹脂肪熬过油。盖过这一切的是你戴的这顶帽子!这还是那位写出《任他吻去》的女诗人吗?”

她对我行礼如仪,然后说道:“至于你嘛,先生……”

虽然接下来的五分钟都是在嘲弄中度过的,但这种表面的戏谑之下潜藏着某种严肃的成分,我只能将它与我在她眼中看见的那种转瞬即逝的奇怪表情联系起来。那会是什么呢?难道是我俩的眼睛表露了无法言传的情感吗?我知道我的眼睛泄露过我内心的想法,后来我知道了它的目标指向,强行抑制了它。这种情形过去发生了好几次,但是她看见了它的诉求了吗?能心领神会吗?她的眼睛对我诉说过相同的意愿吗?这种表情应该不会有别的意思——那种闪烁着的神秘光芒,还有那言语无法描述的意蕴。然而也可能是我误会了,这一切都是异想天开。再说,我也不是一个眉目传情的高手。我只不过是汉弗莱·范·魏登,一个自坠情网的书呆子而已。渴望爱、等待爱、获得爱,有此经历此生足矣。就在我俩拿彼此的外貌打趣时,我内心亦在做如此感想,直到我俩上岸要考虑别的事情为止。

“真可惜,如此辛苦地干了一整天活,我们却不能舒服地睡个通宵觉。”晚餐后我抱怨道。

“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吧?一个瞎子能做出什么事来?”她试探地问道。

“我绝对不能相信他,”我发誓道,“瞎眼的海狼拉森更不能够相信。身体部分功能丧失只会使他的行为更恶毒。我知道明天该如何行事。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三桅帆船驶离沙滩,向海底抛轻锚固定住船身。我们每天晚上坐上小艇上岸,把海狼拉森先生作为囚徒困在船上。所以这是我俩轮流值班的最后一个夜晚了,这会使我们觉得今晚好过一些。”

第二天我们起了一个大早,天破晓时已经快吃完早餐。

“啊,汉弗莱!”我听见莫德惊恐的叫喊声,停止了进食。

我看着她,她注视着“幽灵”号。我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但没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她又望向我,我用探询的目光回看着她。

“‘人字起重架’。”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忘掉了“人字起重架”。我再一次望向“幽灵”号,“人字起重架”已不见了踪影。

她抚慰性地将手放在我的手上,说道:“看来你要另做一个了。”

“唉,相信我吧,我的愤怒不算什么。”我苦笑着说,“我都伤害不了一只苍蝇,而最可恶的是,他对此心知肚明。你说得对,如果他毁掉了起重架,除了重新做一个,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但今后我会留在船上守夜,”过了一会儿我脱口而出道,“如果他再敢出手的话……”

“但我不敢一个人整晚地待在岸上。”等我冷静下来后,莫德说,“如果他能够和我们友好相处,甚至帮助咱们,那就会好多了。那我们就可以舒适地住在船上了。”

“我们会搬到船上去的。”我肯定道,语气依然凶狠,我心爱的起重架被毁使我受到沉重的打击。“我说的是,你和我住到船上去,无论与海狼拉森是否能和平相处。”

“我们都太孩子气了。”过了一会儿我笑了。“无论是他干出这种事来,还是我为这种事生气,都不值当。”

但是当我们登上船,看到他造成的严重破坏后,我的精神都要崩溃了。“人字起重架”没了踪影,牵引拉索被割断,胡乱扔在了甲板上;我装配的喉头升降索被拦腰截断,而且他知道我不会捻接绳索。一个可怕的念头袭击了我,我奔向绞盘。绞盘也没用了,被他破坏了。我和莫德面面相觑。然后又奔向船舷处,我清理出来的桅杆、横桁和斜横桁都不见了。他揭开了捆住它们的绳子,让它们漂走了。

莫德的眼中涌出了泪水,我相信它是为我而流的。我本人也真想大哭一场。我俩重新为“幽灵”号树起桅杆的计划该如何收场?他活儿干得不赖。我在舱口围板上坐下来,将双手托住腮,陷入无底的绝望中。

“这家伙该杀。”我狂喊道,“上帝宽恕我,我不够男人,不能亲手宰了他。”

此时莫德站在了我的一边,她用手抚慰性地摸着我的头发,仿佛我是一个孩子,口中说道:“好了,不要难过了,事情会好起来的。我们是好人,好人必有好报。”

我想起了米什莱的话,将头倚靠在她身上,无疑又获取了新的力量。这个被命运垂顾的女人对我而言是一个不会枯竭的力量源泉。这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后退一步,耽搁一点时间罢了。潮水不可能将桅杆、桁板带得离海岸太远,何况也没有风。这就意味着花上一些工夫去寻找它们,将它们拖回来就行了。再说,我们也得到了教训,我对以后会发生什么状况心中有底了。他本可以再多等一段时间,待我们成果更多时再下手,那破坏力就更大了。

“他过来了。”莫德轻声提醒我。

我抬头望去,海狼拉森正在舵楼甲板的左舷边悠闲地走着。

“别理会他。”我轻语道,“他是来看我们的反应的。别让他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我们不能让他有那种满足感,把你的鞋子脱掉——对——就这样拿在手里。”

然后我们就和这个瞎子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他来到船的左舷我们就溜往右舷;我们在舵楼甲板上时,眼瞅着他循着我们的行动轨迹去了船的后部。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一定是知道我们上了船,因为他很自信地喊出“早上好”,等待着我们对他招呼的回应。然后他又往船的后部逛去,而我们又溜到了前面。

“喂,我知道你俩在船上。”他大声喊道,我看见他喊完话后又专注地倾听着。

这使我想起了猛禽森鸮,它用低沉的鸣叫声威慑猎物,待惊恐的猎物一动弹便一击致命。但我们不动弹,待他行动后我们才相应地采取行动。我俩就这样手牵手地在甲板上东躲西藏,像被一个邪恶的吃人妖魔追逐着的两个小孩。最终,海狼拉森显然对此感到了厌恶,离开了甲板回到了舱房。随后,我俩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强忍住嘴角边的窃笑,穿上鞋子、翻过栏杆回到小艇中。我望着莫德那清澈的褐色眼睛,忘掉了海狼拉森所做出的坏事,只知道我爱她。为了她,我会尽全力找到返回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