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接下来的许多天我们的小艇都被海风吹刮着、海流裹挟着,听天由命地在海上漂流,其中的吃苦受罪就不必一一细述了。西北向的劲风整整吹了三十四小时,终于缓慢减弱。晚上又刮起了西南风,这时我们更加不利,但我捞起了海锚,扬起船帆,迎风改变航向,朝南—南—东的方向航行;风向也允许我们朝西—北—西的方向航行,但是南方的温暖气候激起了我靠近暖和海面的欲望,影响了我的决定。

整整三个小时——我清楚地记得,已到了午夜时分,海面上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漆黑一团——一直刮着西南风。突然间风力增强了,我别无他法,只能又抛下了海锚。

天破晓时我已眼圈乌青,海上掀起了白浪,小艇被海锚拖拽地几乎倒立起来,随时都有被白浪吞没的危险。浪花和水沫不断溅进艇内,我只好不停地朝外舀水。毛毯逐渐被海水浸透。艇内一切都湿了,莫德是个例外。她穿着油布衣裤,脚登一双橡胶高跟套鞋,头戴防雨帽,身子是干的,只是脸面、双手和露出的一缕头发被海水弄湿了。她不时地与我用手从积水孔朝外舀水,面对风雨无所畏惧地舀着。世界上的事物都是相对而论的,可能对他人而言,我们遭遇的只是一场强风而已,但对在脆弱的小艇里为生存而抗争的我俩来说,就算得上是一场大风暴了。

寒风击面,白浪翻滚,我俩在寒冷和凄惘中挣扎着捱过了白天。夜幕降临,我俩都没有睡觉。天亮了,一切如故,景况没有丝毫改观。第二天晚上,莫德已筋疲力竭,昏昏欲睡。我用防水油布和一块柏油帆布将她盖住。她身上还算是比较干的,但已经冻僵了,我十分担心她挺不过这个夜晚。天又破晓了,一如既往地凄苦寒冷,天空仍旧布满乌云,大风仍在呼啸,海浪依旧翻腾。

我已经有四十八个小时没有合眼了。我全身湿透,寒意直逼骨髓,真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的身体已经累麻木了,冻僵硬了,过度劳累的肌肉只要一动就会带来钻心的疼痛,但我还得不停地行动。整个这段时间小艇不停地朝东北方向漂移,已逐渐远离日本,飘向荒凉的白令海。

但我们挺过来了,小艇也坚持住了,风却没有减弱的意思。相反地,第三天傍晚风力还有所增强。艇头扎进一个浪里,钻出来时艇内已进了四分之一的海水。我像疯了般地拼命往外舀水。小艇进了水后浮力就会减小,再遇到刚才那样的大浪,我们遭到灭顶之灾的危险性就会大大增加,再来一次刚才的大浪,我们就交待了。在再次舀干净艇内的海水后,我被迫取下盖在莫德身上的柏油帆布,把它横系在艇头部位。这个方法很奏效,因为柏油帆布能遮住小艇艇头往后足足三分之一的面积。在随后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有三次在艇头钻进浪中时,它遮挡住了大部分冲刷下来的海水。

莫德的状况令人怜惜。她身体蜷缩在艇底,双唇冻得发乌,脸色灰白,明白无误地显示着她所经历的痛苦。但她望着我的眼色充满勇气,说的也都是坚定之语。

那天晚上大风刮得可能是最猛的,尽管我没怎么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我已熬不住了,在艉座板坐着睡着了。第四天早上风力已转为微风,大海平静下来,太阳光也照耀在我们的身上。啊,神圣的太阳!我们可怜的躯体沐浴在你奇妙的融融暖意中,犹如昆虫和爬行动物般在经受了暴风的肆虐后重获重生。我们又能说笑打趣了,表现出了对前景的乐观情绪。但真说到前景,却比以前的处境更加糟糕:我们与日本之间的距离比那天晚上逃离“幽灵”号时更远了。我只能大致猜测出我们所处位置的经纬度,以每小时漂移两英里计算,在刮暴风的这七十多个小时里,小艇已经向东北方向漂移了至少一百五十英里。但这是准确答案吗?根据我的感知,漂移的速度很可能是每小时四英里,而不是两英里。要真是这样,情况就更糟了,小艇又多漂移了一百五十英里。

我不知道小艇所处的具体位置,但是很可能就处在“幽灵”号的活动范围内,因为我们的身边出现了成群的海豹,我预计随时都可能看见一条猎海豹三桅船。那天下午,海面上又吹起了轻微的西北风,这时我们真的瞧见了一条三桅船,但那条船奇怪地消失在了海平线上,将我们孤零零地遗留在环形的海面上。

接下来几天海面上弥漫着湿重的雾气,连莫德也感到心情沮丧,口中再也吐不出欢快的词语了。这几天也相对平静,小艇在空寂辽阔的海面上漂浮,我们既折服于大海的无边威力,又惊叹于弱小生命所能创造的奇迹。因为我们仍然活着,并要继续挣扎着活下去。这几天我们遭遇了冻雨、寒风和雪飑,却无任何保暖的手段;这几天我们遇上了霏霏细雨,我们用水桶去接湿透了的风帆滴落下来的雨水。

而且我心中对莫德的爱慕与日俱增。她拥有多样性格,多种情绪,我称她为“多愁善感的女人”。但我只是在内心用这种昵称,或是更为甜蜜的名称,来称呼她。虽然我迫不及待地想公开向她示爱,求爱的话语已千百次地游动在舌尖齿间,但我总感到目前并不是适当的时机。即使不考虑其他因素,当一个男人努力去保护一个女人,救她于危难之中时,却去向她求爱,也是选错了时间点。在如此微妙敏感的时刻,以及其他事态严峻之时,我自认为我都采取了适当的处理方法;自认为我并没有在言谈举止上泄露出内心对她的爱慕之情,对此我颇为得意。我们就像一对好同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会成为更好的同伴。

她性格中的一点令我感到惊讶:面对危险不畏缩,不害怕。骇人的浪涛,脆弱的小艇,肆虐的风暴,身心的痛苦,陌生孤寂的环境,在在都会吓倒一个身体健壮的女人,可这一切似乎对她没有产生明显的负面影响。我以前一向认为她生活在设计得最为精巧、庇护得最为全面的人造环境里,是活跃在这种环境中的高贵精灵,无可畏惧,无所不能,本身具有烈焰、雨露、云雾的造化功能,而又不失女性的柔美和温情。看来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她也会畏缩,也会害怕,但是她更有勇气。她也是肉体凡胎,有源于本体的固有弱点。但肉体的累赘终归于肉体,她首先且一以贯之凸显的是精神,是超乎于肉体之上的生命精华,镇静得犹如她那沉稳的目光,自信能从容应对宇宙的变化规律。

再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海上又刮起了风暴。暴风没日没夜地吹刮着,小艇四周白浪翻滚,它正以提坦之力欲击溃我们的求生努力。小艇被海风裹挟着向东北方向一路漂去,越漂越远。就在这场我们遭遇到的最险恶风暴里,我无意中百无聊赖地朝艇的背风处瞥了一眼,并不是要寻找什么具体目标,而是迫于大自然的**威,默求它息怒,放我们一条生路。我真不敢相信我第一眼看到的景象,连日来的无休无眠和焦虑一定使我产生了幻觉。我回头看了一眼莫德,以判定我所处的时间和空间。我看见了她那水淋淋的可爱面颊、随风乱舞的头发和大胆的褐色眼睛,确定我的视觉没有问题。我又一次往背风面看去,再次瞧见了那座黑黢黢的、高耸的、光秃秃的凸出岬角,怒涛撞击着它的绝壁底座,激起瀑布般的浪花;黑色荒凉的海岸线向东南向延伸,海浪拍打的白沫仿佛给它带上了一条巨长的白色围巾。

“莫德,”我喊道,“莫德。”

她转过头来,看见了这一景象。

“那里不会是阿拉斯加吧!”她惊呼道。

“唉,不是的。”我答道,又问她,“你会游泳吗?”

她摇了摇头。

“我也不会。”我说,“那么我们只能从礁石间的豁口处将小艇穿插过去,再攀爬上岸。但是我们动作要快,要尽可能的快,而且要坚决。”

她看出了我说这番话时缺乏自信,因为她用坚定的目光凝视着我说道:

“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还没有感谢你呢。要是……”

她犹豫着,仿佛斟酌该如何措辞才能表达出她的谢意。

“要是怎样?”我语气生硬地问道,因为我不太满意她略显生分地来感谢我。

“你可以帮我一下啊。”她笑着说。

“帮你在死之前对我表示感谢吗?大可不必。我们不是去送死的,我们将登上这座小岛。在天黑之前,我们就会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安身之地。”

我话虽然说得斩钉截铁,自己却连一个字都不敢相信。而且我并不是因为害怕而说大话壮胆,我没有害怕,尽管我觉得我们会死在礁石间起落翻滚的浪涛里,而我们正在快速地朝它靠近。要升起船帆由下风岸转向上风岸行驶是不可能的,风立刻就会将小艇翻侧,而一旦它落入波谷底部,海浪就会彻底将它吞没。再说,风帆还被我们用来跟多余的桨捆绑在一起,正在艇首前的海水里拖拽着小艇。

我以前就说过,我自己并不惧怕死亡。死亡就潜伏在那儿,在背风面的数百码开外;但一想到莫德必死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在我恐怖的想象中莫德会在那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惨不忍睹。我强迫自己去想我们能安全登岛,也就这样说了。我说的不是我能确信的事实,而是我的心愿。

可能如此惨烈死去的下场使我产生了退缩的念头,我一时间竟有了抱住莫德一起跳海的荒唐想法。但是我决定忍耐一下,等到最后的时刻,到生死攸关之机再抱住她,向她示爱。我们将相拥着做最后一搏,以死殉情。

我俩在艇底本能地挤在了一处,我察觉到她戴着连指手套的手伸向了我的手。就这样,我们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结局。小艇距离海风在岬角西端击出的浪花线并不很远,我仔细观察着,希望海流或是涌浪在小艇卷入拍案浪之前将我们漂移过去。

“我们会闯过这一关的。”我说,明知我俩谁也不会相信这句话。

“上帝作证,我们真的能够闯过去呢!”五分钟以后我又大叫道。

那句渎神语是我在激动的情形下脱口而出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使用此类语言,除非你将我青少年时期常挂在口头的“去它的”也算作诅咒语。

“请原谅。”我抱歉地说。

“你的预言成真了。”她微笑着说道,“我现在确信我们能闯过这一关了。”

原来我在岬角的最边缘处开外发现了一块陆岬。我们纵目望去,在我们眼前分隔的海岸线清楚地显示出那里有一处幽深的小海湾。同时,我们听见了不间断的沉闷吼叫声,其音响效果仿佛是来自天边的雷鸣声。那声音是从背风面传来的,被暴风裹挟着,盖过了惊涛拍崖的声响。小艇绕过了岬角的边缘,这时整个小海湾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一通正被拍岸浪冲击的半月形白色沙滩,上面布满数不清的海豹,吼叫声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海豹栖息地!”我大声叫了出来。“我们这次可真得救了。这儿肯定会有人员和巡逻艇保护海豹,不让猎人伤害它们。岸上说不定就有保护站。”

但我在观察了一会儿激浪拍打沙滩的状况后又说:“还是有问题,但不是太严重。而且,如果众神果真慈悲的话,小艇在漂移过第二块陆岬后,就会去到一个免受风浪吹袭的海滩。要是那样,我们就能干脚上岸了。”

众神果然慈悲。第一块和第二块陆岬都迎住了西南风,我们跋涉漂移过第二块陆岬,选择了第三块陆岬。它虽然也迎住西南风,但小海湾在这里发挥了功能,它在此处伸入了内陆。潮水在这里将小艇带入了掩蔽入口。此处虽然有强大的海涌,但水面是平稳的,我收起海锚,开始划桨。海岸从这里画出一道弧线向南边和西边延伸开去,最终形成了一个湾中之湾,一个被陆地围成的小海湾。水面平稳得犹如池塘,只是偶尔被余风激起阵阵涟漪,这些余风是暴风越过约一百英尺外近岸的嶙峋礁石吹过来的。

这儿完全没有海豹的踪影。艇尾触及了坚硬的砾石。我纵身跳出小艇,朝莫德伸出手去。下一刻她就站在了我身边,当我的手指松开她的手指时,她急忙抓住了我的手臂。这时,我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就要摔倒在沙滩上。这是身体经过长期运动后突然停下的应激反应。我们在海上经历的起伏颠簸时间太长,稳定的陆地感受反而对我们形成了新的冲击。在潜意识中,我们想象沙滩能像海浪般上下起伏,林立的礁石墙能像船舷般左右摇晃,但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时,它们的静止不动就破坏了我们的平衡感。

“我真的需要坐一会儿。”莫德神经质般地笑了一下,做了个头晕的动作,旋即坐在了沙滩上。

我将小艇固定住好,然后回到她身边。就这样,我们在勉力岛登陆了。由于习惯了海上的漂泊生活,一上岸我们就“晕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