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1)

天破晓了,空气灰蒙且寒冷。小艇紧贴着清凉的微风航行着,罗盘指示其正行驶在去日本的航线上。我虽然戴着厚实的连指手套,手指仍旧冰凉,紧握艇舵的双手冻得生疼;霜冻使我双脚感到针扎般的难受,我急切地盼望着太阳能够升起来驱散寒意。

莫徳躺在我前面的艇底上。至少她会感到温暖,因为她铺的盖的都是厚厚的毛毯。为了抵挡夜间的寒气,我还将最上面的毛毯遮住了她的脸,因此,除了她身体的大致轮廓和露在外面的浅褐色的秀发外,什么都看不见。那头发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

我长久地凝望着她,特别留意那露出在外的褐色秀发,只有将其视为宝物的人才会这么去看它。我的目光是如此专注,以至于她在毛毯中挪动了一下身子,掀开盖在脸上的毛毯,睡眼惺忪地冲我微笑了一下。

“早上好,范·魏登先生。”她说,“看到陆地了吗?”

“还没呢,”我答道,“但是我们正以每小时六英里的航速接近陆地。”

她失望地噘起嘴。

“可这意味着一天一夜可以航行一百四十四英里呢。”我向她保证道。

她的脸色立刻由阴转晴了。“我们得走多远?”

“那边是西伯利亚,”我指着西边说,“但是往西南方向航行六百英里左右就是日本。如果保持目前的风速,我们五天内就可以到达日本。”

“可是如果遇上了暴风雨呢?小艇怕是撑不住吧?”

她天生就有一种紧盯住人的眼睛、逼人说出真话的本事。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就用这种目光逼视着我。

“那得是特别大的暴风雨才有这种可能。”我应付她道。

“要是暴风雨特别大呢?”

我点了点头。“但是,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一条猎海豹的三桅帆船救起的,这一带海面上分布着许多这种船。”

“哎呀,你恐怕是冻坏了!”她忽然大声叫起来。“看,你正在发抖,别不承认了,你真的在发抖。而我却躺在这儿像一片烤热了的面包。”

“就是你坐在这儿陪我一起挨冻,也帮不上什么忙。”我笑着打趣道。

“我会帮上忙的,只要我学会了掌舵。我肯定会学会掌舵的。”

她坐起身来,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她将头发摇散开来,散披的头发犹如褐色的云雾,遮护住她的脸庞和双肩。可爱的、温润的褐色秀发!我真想亲吻它,让它在我的指缝间滑过,将我的脸掩埋在其中。我看得魂不守舍了,直到小艇抵住了风,风帆拍打起来,我才发觉自己疏忽了手里的操作。我虽具有剖析性人格特征,但无论过去或现在我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不太理解爱情在肉体层面的意蕴。我一向认为,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一种与精神有关的纯粹情感,是将两个人的灵魂联结在一起的精神纽带。在我的恋爱观里,肉体的结合无足轻重。但我正在自学一门甜蜜的功课,那就是:灵魂通过肉体来转化,显示本真;对恋人头发的视觉、嗅觉和触觉这些感官感受,与恋人间的双眸传情和口中的甜言蜜语一样,都具有精神世界的感情表露。毕竟,纯粹的精神感受是他人无法知晓的,只能依靠感悟和猜测。精神本身亦不是不证自明的。耶和华本身就是人格的神祗,因为他只能用犹太人听得懂的语言对他们施以道德教化,所以以色列人就以他们心中的形象来塑造他:他是云彩,是火柱,总之是古代犹太人能够理解的、有形的物理实体。

我就怀着这样的感受凝视着莫徳浅褐色的秀发,迷恋于它,从中得到的爱情感悟比所有的诗人和他们的诗歌或十四行诗可能给我的启迪还要多。她忽然动作娴熟地将头发向后一甩,露出了盈盈的笑脸。

“为什么女人做不到总是长发披肩呢?”我问道,“那样可就好看多了。”

“如果它不老是纠缠在一起就好了。”她笑着说,“你看!我就弄丢了一枚宝贵的发夹!”

我忘记了小艇的存在,船帆一次又一次地泄掉了风。我关注着她在毛毯堆里寻找发夹的每一个动作,觉得奇妙无比。我惊奇地——当然不乏快感地——发现,她竟是如此具有女人味的一个女人,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身姿都具有典型的女性特征,使我感到意外的惊喜。我在以前的认知中将她太抽象化了,脱离了凡人的范畴,是一个女神般的存在,对我来说显得有点遥不可及。所以,她现在表现出来的具体女性化特征让我欣喜不已,例如将头那么不经意地一甩,一头秀发就披上了后肩;再如一本正经地去认真寻找弄丢了的发夹。这表明她是一个女人,与我同类,且属同一阶层,这就具有了遗忘男女之间那种令人心**神迷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当然,我仍然会一如既往地保持对她的那种尊重和敬畏之情。

她找到了那枚发夹,发出了一声令人神迷的尖叫声。我的心思又放在了掌舵上面。我开始做一个小实验:将艇舵捆绑在一个固定物体上,并将其调整到不用我出手干预也能够顺风航行的角度。实践证明这种办法是可行的,虽然偶尔也会出现顶得太紧或放得太松的状况,但是都能自行调整回来,大体上能令人满意。

“现在我们可以吃早餐了。”我对她说,“但是你首先得穿得更暖和。”

我拿出一件从小卖部取来的厚衬衣,它是用类似毛毯的衣料制作的。我熟悉这类衣物,布料很厚实,纹路很细密,可以挡雨,雨水连续几个小时都浇不透它。她兜头穿上这件上衣后,我又用一顶男式制服帽换下了她那顶男童小帽。这帽子足够大,可以兜住她的头发,帽边拉下来又可以完全护住她的鼻子和耳朵。这帽子平添了她的迷人之处。她的脸蛋属于那种无论怎样捯饬都不失秀美的类型,外物的任何搭配都与那精致的椭圆脸形、近乎完美的古典线条、犹如手工描就的纤美眉毛,以及清澈如水、安定有神的棕色明目相得益彰。

就在此时,一次略强的阵风吹袭了我们,正斜伏在浪头上的小艇经风一吹,突然向一边倾侧,艇边与海面齐平,艇内进了约一桶左右的海水。我正在开一听牛舌罐头,急忙跳过去及时解开了帆角索,风帆在空中舞动拍打了几下,小艇偏离了航向。但几分钟的操作足够使它回到正道,我又重新开始准备早餐。

“我虽然不懂航海技术,但看起来那玩意似乎挺管用。”她说道,同时用点头的方式煞有介事地表达了对我自动驾驶装置的赞许。

“可是这种办法只在顺风航行时管用。”我解释道,“当海况复杂,需要灵活处理,例如遇到船后部正横向风或是船后斜向风时,那我就非得亲自掌舵不可了。”

“我必须承认我听不懂你说的那些专业术语,”她说道,“但我理解你得出的结论,却不喜欢它。你总不能白天接着黑夜地不间断掌舵吧。所以,我希望早饭后你给我上第一堂课,然后你必须躺下来睡觉。我们要像他们在帆船上一样换班值勤。”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教你,”我抗议道,“我自己都还在自学呢。你把自己托付给我的那一刻,恐怕没有料到我没有一丁点驾驶小艇的经验吧?我是头一次待在这种小艇里。”

“那我们就一块儿学,先生。既然你先鼓捣了一个晚上,你必须把你学会的教给我。现在,先吃早饭。天哪!这种空气真令人胃口大开!”

“可惜没有咖啡,”我遗憾地说,同时递给她一片抹了奶油的压缩饼干和一片听装牛舌,“而且没有茶,没有汤,在我们以某种形式或在某个地方踏上陆地之前,吃不到任何热乎的食物。”

在吃过简单的早餐,喝下一杯凉水后,莫德开始学习驾驶小艇。通过教她我也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虽然我在其中掺杂了驾驶“幽灵”号获得的经验,以及观察小艇舵手操作小船的直观感受。她是个悟性极好的学生,很快就学会了保持航向、在阵风中抢风行驶,以及在紧急情况下放松帆角索了。

她似乎是学累了,把艇舵交回我手中。我先前已将毛毯折叠好,她现在将它们打开铺垫在艇底。将一切打理得舒适妥当后,她说:

“先生,现在请就寝。你一定要睡到吃午餐,不,睡到吃晚餐的时间。”她自纠道,显然回想起了“幽灵”号上的值班时间安排。

我有什么办法?她一直在坚持,口中不停地说着“求你了,求你了,”我只有服从指挥,交出了手中的艇舵。当我钻进她亲手铺就的“床”上时,我有一种愉悦的感官享受。带有她本人显著特征的沉稳和自制仿佛渗透进毛毯里,因此我意识到一种柔和的朦胧感和满足感;意识到渔工帽下的一张椭圆形脸蛋和一双棕色眼睛,飘**在灰色的云雾中,颠簸在铅色的大海里。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已酣然入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钟,我已经睡了七个小时!我接过艇舵之前不得不先掰开她那**的手指,她已用尽身上仅有的力气,起不了身了。我只好松开帆角索,扶她偎进了毛毯里,擦热她的双手和双臂。

“我累坏了。”她说,迅速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叹息,疲倦地垂下头。

但她不一会儿就又抬起了头。“你现在不许责骂人,不准你责骂。”她叫道,装出一副抗拒的模样。

“我希望我的脸色没有显露出生气的样子,”我严肃地回答。“因为我向你保证我一点儿都没生气。”

“哦,是没有。”她想了一下,“可是有点责备的模样。”

“那么,这是一张诚实的脸,因为它表达出了我的内心感受。你对自己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你叫我今后怎么能再相信你?”

她表现出一副懊悔的样子。“我以后会乖的,”她像个顽童般说道,“我保证……”

“保证像水手服从船长的命令一样吗?”

“是的,”她答道。“我干了件傻事,我知道。”

“那你还得保证另外一件事。”我得寸进尺地提出要求。

“请说。”

“你别老是‘求你了,求你了’说个没完,因为你这么一说,肯定会影响我的权威。”

她领会了我话里的含义,被逼得笑出声来。看来,她也注意到了“求你了,求你了”的魅力。

“当然,这种说话方式本身是好的……”我又说。

“但我不能滥用。”她插话道。

但是她笑得很勉强了,头又垂了下去。我丢下舵,将她的脚用毛毯掖严实,又扯起毛毯的一边护住她的脸。唉!她的体质太弱了。我心事重重地眺望着西南方向,想着前方六百英里的艰难航程——是呀,但愿这只是一段长距离的艰难行程。在这儿海域随时可能遭遇飓风,将我们吞噬,但是我并不惧怕,我对前路没有信心,持严重怀疑的态度,但潜意识中并无害怕的成分。情况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在内心对自己无数次地重复道。

下午海面上的风力增强了,掀起的高浪对我和小艇构成了严峻的考验,但我们携带的食品和那九桶淡水帮助小艇镇住了风浪。我大着胆子尽力使小艇满帆前行,最终不得不移去了斜撑帆杆,扯下帆的后上角,使用水手们俗称的“羊腿帆”向前航行。

傍晚时分我在背风面的海平线上看见了一艘蒸汽船冒出的黑烟,我知道那要不是俄国人的巡航艇,就一定是“马其顿”号,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它还一直在搜寻着“幽灵”号。太阳整天都没有露脸,天气真是冷极了。随着夜色的降临,云层变暗,风力又强劲起来。莫德和我吃晚餐时都戴上了连指手套,而我只能一边掌舵,一边趁风力减弱时塞上几口食物。

当天完全黑下来时,风力和海浪都不允许小艇夜航,我不情愿地收起帆,开始制作一个拖拽物,或称“海锚”。我是从猎手们的交谈中得知这一装置的,做起来倒也简单:将帆卷起来,将其牢实地与桅杆、吊杆、斜撑帆杆和多余的两把桨捆绑在一起,将其抛下海去,用牵引绳系在艇头。因为它在海面以下沉浮,实际上不受风力的影响,漂移的速度比小艇慢,这样就在风浪中稳住了艇头——这是在大海掀起白浪时避免小艇被淹没的最安全手段。

“接下来呢?”海锚制作成功,我正戴上连指手套,这时莫德快活地问道。

“接下来我们的航向就不是日本了。”我答道,“小艇漂流的方向是东南向,或是南南方向,速度至少是每小时两英里。”

“如果一整夜风力都不减的话,”她强调说,“也不过就是二十四英里。”

“对呀,即使整整刮上三天三夜,也不过是一百四十英里。”

“但它不会总是这么刮下去的,”她颇为轻松自信地说道,“它会转向,改为顺流的。”

“海流是不可预测的。”

“但还有风!”她反驳道,“我听过你一提起强大的贸易风就赞不绝口的。”

“我真该把海狼拉森的天文钟和六分仪带在身边。”

我情绪依旧十分低落地说道:“航行是一个方向,漂流是多一个方向,再加上紊乱海流的第三个方向,根本就无法用航位推算法得出结果来。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方位了,估算出来的误差可能会达到五百英里。”

我随即请她原谅,并保证不再说丧气话。经她一再恳求,我同意让她值上半夜的班。当时是晚上九点钟。在我躺下之前,我用几块毛毯将她裹住,并给她披上一块防水油布。我的睡觉也只能算是打打瞌睡,小艇在波峰间上下起伏着,我能听见海浪涌过的声音,激起的浪花不断飞溅进艇内。但总体上说,这是个不赖的夜晚,我默默地想道,与我在“幽灵”号上度过的夜晚相比,这不算什么;也许跟我们即将在这薄如蛋壳的小艇上经历的夜晚相比,亦算不了什么。这小艇的艇壳外板只有四分之三英寸厚,躺在艇底,身体和海面之间只隔了厚不到一英寸的木板。

尽管如此,我宣誓,再一次宣誓,我无所畏惧。我曾经惧怕海狼拉森,甚至托马斯·马格里奇,会要了我的命,但我不再害怕了。莫德·布鲁丝特进入了我的生活,这件事似乎改变了我的生死观。我想,如果爱情能使人感到所钟爱的人如此重要,以至于心甘情愿地为其献出生命的话,那么终归献出爱比接受爱更美好,更无私。我因为爱上了他人的生命而忽视了自己的生命,这就形成了一种悖论:我将自己的生命价值看得最轻之日,却是我最想活下去之时。而我的最终解释是:我以前从未拥有过如此多的活下去的理由。如此想过之后,在又一次打盹迷糊过去之前,我自我满足地极目朝漆黑一片的艇尾望去,我知道莫德将身子蜷缩在艉座板上,正警惕地注视着翻腾着白浪的海面,时刻准备着一有情况就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