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拉森在餐桌谈话中受到了莫德·布鲁丝特和我的漠视,心中憋了一口恶气。这口恶气总要以某种方式发泄出来,托马斯·马格里奇就成为了那个牺牲品。马格里奇并没有改变行事风格,也没有换洗身上的衣服。虽然他硬拗说换过衣服,但衣领和袖口并不支持他的说法,而炉灶上、锅罐里积累的油垢也证明了厨房卫生的不达标。
“我警告过你,伙夫。”海狼拉森对他说,“现在该让你长点记性了。”
马格里奇那张被烟熏火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海狼拉森大声呼喊两个水手拿绳子来,那可怜的伦敦佬便发疯般从厨房往外逃。他在甲板上东躲西藏,两个咧着大嘴嬉笑着的水手在后面不舍地追。他送到水手舱的食物和汤料都是最令人难以下咽的,能够将他抛进海里洗个澡,是水手们最愿意干的一件事情。海况也有利于他们执行这项“任务”,“幽灵”号航行的速度超不过每小时三英里,海面上风平浪静。但是马格里奇却没有下海去被拖一下的雅兴,或许他以前见过别人挨拖,再说海水也冰冷刺骨,他那羸弱的身子骨难以承受。
与往常如出一辙,船上一有刺激好玩的事,休班的水手和猎手都涌了出来。马格里奇似乎异乎寻常的怕水,身体展露出我们做梦都想象不出的灵敏和迅捷。他明明已被堵在了舵楼甲板和厨房的死角里,却能像猫一般跳到舱房顶上,往船后部逃去。追逐的人抢先在前面截住,他又返身跑过舱房顶,通过厨房顶,踏着水手舱舱口盖跳到甲板上。他在甲板上笔直往前跑,桨手哈里森在后面紧追不舍,眼看就要抓住他,可是马格里奇突然纵身一跃,抓住了艏斜帆桁升降机。他双臂挂住身体,腰在空中收紧,转瞬之间双腿蹬出,正踢在追他的哈里森肚子上,哈里森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身子后仰倒在了甲板上。
他这一招得到了猎手们的鼓掌欢呼,狂笑不止。此时马格里奇在前桅杆处躲开了后面的追赶者,又像橄榄球球场上急于过阵的球员冲开了前面的拦截者,往后面逃去。他径直跑着,到了舵楼甲板,又顺着它往船尾跑去。由于跑得太快,跑到舱房转角处时双脚一滑,身子摔了出去。尼尔森正掌着舵,伦敦佬的身子往前一出溜,正撞在他的双腿上。两人跌倒在一处,但只有马格里奇从甲板上爬了起来。由于某种怪异的前冲力,他那柔弱的身体竟然撞断了那强壮汉子的一条腿,就像不经意间折断了一根烟杆管。
帕森斯接受了舱轮,众人又开始追逐。他们绕着甲板追了一圈又一圈,马格里奇惊恐万分;水手们兴奋地呐喊着,彼此指示着方向;猎手们胡乱吼叫,给他们加油鼓励,同时开心地哈哈大笑。马格里奇在前舱口处被三个水手压在了身下,但他却像美洲鳗一样从人堆里钻了出来,嘴里流着血,那件惹祸的衬衫也被扯成了碎片。他跳上主索具,往上攀爬,越过了索梯,一直爬到了桅杆顶上。
五六个水手一拥而上,跟在他身后爬上了桅顶横杆,在那儿挤作一团等待着;乌富蒂·乌富蒂和“黑人”(拉蒂默的舵手)两人继续攀住西钢支索,靠着双臂的力气往更高处攀爬。
这是十分危险的举动,因为在距甲板一百多英尺的上空,仅靠双手吊住身子,要躲开马格里奇踢出的脚,显然处境不妙。马格里奇的脚在空中玩命地乱踢着,直到那个夏威夷人用一只手吊住身体,另外一只手抓住了伦敦佬的一只脚。紧接着“黑人”有样学样,抓住了另外一只脚。三个人在上面扭来打去,摇来晃去,挣扎成一团,最后失了手,跌落在桅顶横杆的同伴们手中。
空中搏斗结束。马格里奇一会儿哀嚎着,一会儿口齿不清地呜咽着,口中冒着血沫,被带到了甲板上。然后海狼将张帆索穿成一个绳圈套在马格里奇的腋下,随即大伙将他抬往船后投下了海。绳索向海里不断延伸,四十英尺、五十英尺、六十英尺,这时海狼拉森大喝一声:“系上!”乌富蒂·乌富蒂将张帆索往系缆桩上一绕,绳索便绷直了。“幽灵”号径直前行,拖拽着厨工在海面上翻滚跳跃。
这场面十分凄凉。虽然马格里奇十之八九不会丢掉性命,身体却要承受几乎溺毙的痛苦。“幽灵”号行驶的速度很慢,当船尾被海浪抬起、船身向前行时,那个可怜的人会被拖拽出水面,有了呼吸的时间;但船尾再次被缓慢抬起前有一个下落时间,这时绳索松弛下来,他就淹没在了海水里。
我已忘记了莫德·布鲁丝特的存在,在她轻步走到我身边时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她还在船上。那是她被救上船后第一次上甲板,而迎接她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为什么开这种玩笑?”她问道。
“去问拉森船长。”我沉着冷静地回答,但一想到她无意间竟目睹了如此残忍的场面,我体内的血液就不由地沸腾起来。
她听从了我的话,转身去找海狼拉森,目光却落在了乌富蒂·乌富蒂身上。他就在她身前,双手紧拉在绳索的缠绕处,身段灵活而优美。
“你在钓鱼吗?”她问他。
他没有理她,但专注盯着船后海面状况的双眼突然闪出光亮来。
“嗨,鲨鱼,先生!”他大声叫了起来。
“往上拉!赶快!排队拉!”海狼拉森大声喊道,第一个跳到了绳索旁。
马格里奇已经听见了夏威夷人发出的警告,惊骇地尖叫起来。我看见一片黑色的鲨鳍对着他破浪而来,速度比他被拖上船的速度更快。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谁能抢先上手,胜负就在一瞬间。当马格里奇被拖到船尾的正下方时,船尾正随海浪下沉,让鲨鱼占了便宜。鱼鳍消失了,鲨鱼肚皮朝上猛然一翻,海面闪出一道白光,海狼拉森使出浑身的力气猛然一拽,动作几乎同样迅速,可仍然慢了半拍。伦敦佬的身子拽离水面时,鲨鱼的身子也部分脱离了水。马格里奇双腿一缩,那条食人鱼似乎只触碰到了他的一只脚,就掉落在海中,溅起一片浪花。但是在碰触的一刹那,马格里奇尖叫起来,然后身子就像一条刚被钓起来的鱼,被绳索带着高高越过栏杆,手脚着地砸在甲板上,又翻过身来。
鲜血像喷泉般冒了出来,马格里奇的右脚已经没有了,从齐踝骨处被鲨鱼齐整地咬掉了。我立即看向莫德·布鲁丝特,她脸色惨白,两眼因恐惧而瞳孔放大。她没有看托马斯·马格里奇,而是两眼紧盯海狼拉森。海狼拉森显然察觉到了她的怒视,于是像如常般“嘿嘿”短笑了两声,说道:
“男人之间的游戏,布鲁丝特小姐。比你平时所见所闻粗野了一些,可仍然是男人们之间开的玩笑,只是没想到鲨鱼会来凑热闹。这……”
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马格里奇抬头瞅了自己身体一眼,发现了自己的伤残程度,在甲板上翻身一滚,一口咬住了海狼拉森的小腿。海狼冷静地弯下腰,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马格里奇的下巴底部和耳朵根部,下巴不情愿地张开了,海狼拉森抽出了腿。
“就像我说的,”他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说道,“没想到鲨鱼会来凑热闹。这事……啊哼……我们能说它是天意如此吗?”
她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眼神已转换,透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憎恶感觉。她转身想离开,却已脚步踉跄,虚弱无力地向我伸出了手,我及时一把扶住了她,她才没有摔倒。我将她扶到舱房的一个椅子上坐下,以为她会当场晕厥过去,但是她稳住了自己。
“你去取一根止血带来好吗,范·魏登先生?”海狼拉森对我叫道。
我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她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来,只好改用眼睛来指挥我,那眼神如语言一般明白无误,让我去帮助那个不幸的人。“请快去吧。”她最终耳语般地勉力说了出来,我别无他法,只能服从。
当时我已锻炼出了较好的外科手术能力,海狼只给我提示了几个手术要点,拉来两个水手给我当助手,就将动手术的任务全盘交给了我。他选择去报复那条鲨鱼。他找来一个粗大的转钩,安上一块肥咸猪肉作为诱饵,扔到了海里。等我包扎好马格里奇被鲨鱼咬断的动、静脉血管时,水手们已经在哼着小曲拖拽那条惹事的海中霸王了。我没有去到现场,但我的助手们换着班抛开做着的手术,短暂地跑到船的中甲板去瞧了一会儿热闹。那条鲨鱼足有十六英尺长,是用主帆具吊上船的。他们将它的嘴翘到最大限度,塞进一条两头削尖的结实木棍,等到将撬杆拔出来,撑开的上下颌就被木棍固定住了。这事办完后他们挖出转钩,将鲨鱼抛回海里。它已没有活下去的任何希望,但还充满活力,命中注定要忍受饥饿的长期煎熬。这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残酷惩罚,用这种方式来对付不谙世事的鲨鱼,倒不如用来对付这种方式的发明者海狼拉森更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