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剩余的时间船上相安无事。不大的暴风雨“润了一下腮”就减弱了下来。四级机械师和那三个加油工在跟海狼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交谈”后,都穿上了“小卖部”的成衣,被分配到各小艇猎手的手下干活,或是在船上值班,住宿则被强行塞进了水手舱。他们也抗议过,但声音不够大,想必是被亲眼所见的海狼拉森的性格给唬住了,而紧随其后在水手舱听到的悲惨故事熄灭了他们心中仅存的一点反抗欲望。
布鲁丝特小姐——我们已经从机械师那里知道了她的名字——一直在酣睡。晚饭时我要求猎手们压低嗓门,因此她没有受到干扰。但是,她还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才现身。我原打算安排她单独进餐,但是海狼拉森横插了一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就不能在舱房里围着餐桌和大伙儿一起吃饭?他质问道。
但是瞧她上桌吃饭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猎手们像哑巴一样缄默无语,只有奇克·霍纳和“黑人”脸皮比较厚,时不时地偷瞄她两眼,甚至还参入到闲聊中来。剩下的四个男人眼睛紧盯住面前的盘子,作态地细嚼慢咽着,下巴牵扯着耳朵作有节奏的律动,看上去活像一群动物的耳朵。
海狼拉森也不怎么主动谈话,只是有问必答。他倒不是害臊,他才不会害臊呢。只是这个女人属于不同的类型,与他见识过的女人都不相同,因而感到好奇罢了。他在揣摩她,除了偶尔看看因动作而引起他注意的手和臂膀外,他的眼睛很少离开她的脸。我也在研究她,虽然由我主导着餐桌上的话题,我知道自己也有点羞怯,态度不够镇静自若。海狼拉森却心定神闲,具有绝对的、无可动摇的自信,他在女人面前的勇气不亚于他面对大风大浪和强硬对手的勇气。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达横滨?”她转身面对他,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关键问题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下巴停止了嚼动,耳朵停止了扯动,虽然眼睛仍然盯着餐盘,但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听到答案。
“四个月以后,也可能是三个月,如果狩猎季节结束得早的话。”海狼回答道。
她倒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认为……可别人告诉我到横滨只不过是一天的航程呀。这……”说到这儿她打住了,环顾了一下那一张张眼睛死盯住盘子、毫无表情的脸。“情况不对。”她下了结论。
“这个问题你必须找那位范·魏登先生解决。”他朝我点点头,说道,眼光里有一丝恶作剧的意味。“范·魏登先生在权利这类问题上可称得上是权威人士。而我作为一个水手,对这种状况也有不同的看法。你得留下来和我们待在一起,这对你或许是不幸,可对于我们,肯定是一种幸运。”
他笑嘻嘻地瞅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垂下了眼睑,但又抬了起来,挑战似地与我四目相对。我读出了她目光中蕴含的疑问:他这话当真?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尴尬,我没有吱声。
“您对此有何想法?”她直接发问。
“我认为这事很不幸,特别是如果接下来这几个月您与别人有约的话。可是您说您是出于健康原因去日本的,那我可以向您保证,要加强体质没有比‘幽灵’号更合适的地方了。”
我看见她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这回垂下眼睑的人换作了我。我觉得自己的脸在她的怒视下红了起来,这是怯懦的表现,但是我又能怎么办?
“范·魏登先生的话具有权威性。”海狼拉森笑着说道。
我点点头。她恢复了常态,神情有所期待。
“这并不是说他现在的身体有多棒,”海狼拉森继续说下去,“而是说有了了不起的进步。你真应该看看他刚上船时的模样。你很难想象出一个比他还要消瘦、可怜巴巴的人,是吧,克伏特?”
克伏特被直接点名,吃惊地将手中的餐刀掉落到地上,口中含糊地表达出肯定的意思。
“在削土豆和洗盘子的过程中得到了锻炼的机会,对吧,克伏特?”
克伏特如法炮制地应付着他。
“现在你瞧瞧他的身子。当然,称不上肌肉发达,但总算有了肌肉,比他上船时强多了。而且他的腿能站稳了。你现在看他站得挺稳的,可是当初他完全站不住。”
猎手们都窃笑着,可是她却眼含同情地凝望着我,足以补偿海狼拉森话中隐含的歹意。实际上,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得到同情心的眷顾了,心立马柔软下来,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奴隶”。但对海狼拉森我却感到十分气恼,他用语带机锋的话挑战我的男子气概,乃至他自诩帮我站立的双腿。
“我可能是学会了靠自己的双腿站住,”我反击道,“可我还没用学会用腿去踩踏别人。”
他傲慢地盯着我,“那么,你的教育只算完成了一半。”他冷冷地说道,然后将头转向她。
“‘幽灵’号上的人是很好客的,范·魏登先生对此深有体会。我们尽力照顾客人,让他们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是吧,范·魏登先生?”
“对,甚至就像在家里一样削土豆、洗盘子。”我答道,“至于为了友谊去拧别人脖子的事,就不要提了。”
“我请求你不要从范·魏登先生的话中得到对我们的错误印象。”他插话道,故意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你仔细瞅瞅,布鲁丝特小姐,他的腰带上别着匕首,这对于——呃哼——一个船上的管理人员来说,可是极为反常的事情。范·魏登先生的确值得人们尊重,可是有时——我怎么形容呢?嗯……——好斗,这时就得用点强制手段。情绪平稳时他很理性,办事也公正。现在他的情绪就很平稳,因此不会否认他昨天还威胁过我的生命。”
我气得差点憋过气去,肯定是眼露凶光,他不失时机地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
“看他现在这副模样,他在你面前也忍不住要发火了。看来,他还不习惯与女性共处一室。我在冒险跟他一起上甲板之前,必须得武装一下自己。”
他颇为伤感地摇着头,口中嘟囔道:“真遗憾,太遗憾了。”而水手们则哄堂大笑。
这些习惯了远洋捕获生活的人们的粗犷笑声,在这狭窄局促的有限空间里低迥盘旋,产生了一种蛮性的效果,整个场景都是粗俗不堪的。眼前这个陌生女人显然与这种场景扦格不入,而我则已经与这种场景融为了一体。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了解他们的为人和思维方式,与他们一起猎海豹,一起吃猎海豹的工作餐,所思所想亦大都与猎海豹相关。对我而言,劣质的衣服、粗糙的面庞、肆意的调笑,以及颤抖的舱壁和晃**的风灯都已经习以为常。
我在往面包上涂抹黄油时,眼光碰巧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手指关节全都秃噜了皮,整个发着炎,手指头也肿了,指甲缝里满是黑垢。我能感觉到脖颈上长了一圈毛毡一样的胡须,我知道我外衣的袖口被扯破了,贴身的蓝衬衫脖领处掉了一粒扣子。还有海狼拉森提及的那把匕首,它安全地插在刀鞘里,别在我腰间。它就应该待在那儿,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但到底有多自然,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多加考虑。但现在唤作她的眼光来看,我就明白这种腰别匕首、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十分怪异了。
但是她听出了海狼拉森话语中的嘲弄意味,再次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但其中掺杂着迷惑不解的意蕴。这种开玩笑似地交谈使她更难厘清她目前的处境。
“说不定可以要求路过的船将我带走。”她试探道。
“除了猎海豹船,这儿是不会有其他的船路过的。这就是海狼拉森的回答。”
“我没带衣服,什么都没带。”她提出抗议,“先生,您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不是一个男人,而且我不习惯过漂泊不定、无拘无束的生活,您和您的人过的好像就是这种生活。”
“你越早适应这种生活,对你越有好处。”他答道。
“我给你提供布和阵线,”他又补充道,“我希望你给自己做一两件衣服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她嘟起嘴苦笑了一下,仿佛默认自己对针线活一窍不通。我在一旁看得明白,她内心既感到恐惧又困惑不安,却在极力掩饰着。
“我估计你跟这位范·魏登先生一样,习惯于让别人给你干活。唉,可我认为人为自己做点事不至于会累得关节错位的。顺便问一句,你靠做什么维持生计呢?”
她带着未加掩饰的惊讶神情望着他。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请你相信我。人人都要吃饭,那就得有经济来源。这些猎手为了生活猎杀海豹;出于同样的原因我驾驶三桅帆船;而范·魏登先生,至少目前为了混口饭吃,在帮我的忙。那么,你干什么呢?”
她耸了耸肩。
“你靠自己过日子吗?或者,由别人养你?”
“我想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是靠别人养活的。”她笑着说道。她在勇敢面对、努力探究着他这番盘问后面所隐藏的真实意图,虽然在她盯住海狼拉森时,眼光中有不断增长的恐惧表情。
“我想有人给你铺床?”
“我自己铺过床。”她回答。
“经常铺吗?”
她故作沮丧地摇摇头。
“你知道在美国,对像你这样不干活赚钱养活自己的穷光蛋,是怎样处理的吗?”
“我知识不够,”她向他讨教,“对像我这样的穷人,他们怎样处理?”
“政府将他们关进监狱。他们犯了不劳而食的罪,罪名就叫流浪罪。如果我是范·魏登先生,因为他总是纠缠于‘对与错’的问题,那么我就要请问你:你既然不做维持你生活的事,你有什么权利活着?”
“可是,既然你不是范·魏登先生,那我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对吧?”
她紧盯着他的惊恐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而那哀惋的神情触动了我的心扉。我必须想法打个岔,将话题引向别处。
“你靠自己的双手挣过一美元吗?”他质问道。他对她的否认回答十分有把握,嗓音中带有必胜的味道。
“是的,我挣到过。”她缓慢地笑道。而我看到海狼拉森得到答案的沮丧模样,差一点就笑出声来。“我记得有一次父亲给了我一美元,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因为我坚持五分钟没有说话。”
他宽容地笑了起来。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继续说道,“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去挣钱养活自己吧?”
“不过现在,”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我一年大约能挣一千八百美元。”
人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从盘子上移到了她的身上,一个一年能赚一千八百美元的女人是值得一看的。海狼拉森亦没有掩饰他的钦佩之情。
“是年薪还是计件?”他问道。
“计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千八百美元,”他计算着,“那就是说,每个月能挣一百五十美元。好吧,布鲁丝特小姐,‘幽灵’号上的事都值得一干。在你和我们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你就把它当作在干领月薪的工作吧。”
对此她不可置否。她非常不习惯于这个人的突发奇想,因而无法认真地予以考虑。
“我忘了问了,”海狼拉森的语气明显地和缓起来,“你的职业属于哪种性质?你生产什么商品?需要些什么工具和原材料?”
“纸和墨水,”她笑着说,“还有,啊,一部打字机。”
“你一定是莫德·布鲁丝特,”我缓慢且有把握地推断道,几乎就像是在给她定下一个罪名。
她惊奇地抬眼望着我,“你怎么会知道?”
“你说是不是吧。”我坚持道。
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这次轮到海狼拉森感到莫名其妙了,这名字和依附其上的魅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而我却对知道她是一个人物这一点感到骄傲,在这段与他明争暗斗的时间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占据了优势。
“我记得我写过一篇文章,评论一本小书……”我不经意地说道,她打断了我。
“是您!”她叫道,“您就是……”
她睁大双眼,惊讶地望着我。
我亦点头承认了我的身份。
“汉弗莱·范·魏登。”她确认道,随即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却在情绪错乱中对着海狼拉森说道:“我太高兴了。”
“我还记得那篇评论,”她匆忙地说下去,意识到刚才混淆了说话对象而有些尴尬,“其中有些提法太过誉了。”
“绝没有溢美之词,”我激动地反驳道,“您这是在怀疑我的洞察力,贬低我的文学评论原则。何况评论界的同仁都与我有同感。兰不是将你的《任他吻去》并列为四首最佳英语十四行诗之一了吗?”
“可是您却称呼我为‘美国的梅内尔夫人’!”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道。
“不,不是那个意思,”她回答,“只是有点被误伤的感觉。”
“我们只能用知名的学者来衡量尚未知名的学者。”我用我最佳的学术态度答道,“作为文学评论家,我不得不给您排定名次。现在您自己也成为了一把标尺,您的七本薄诗集就摆放在我的书架上,还有两本厚一些的专著,是论文集。它们,请原谅我这么说,两者之间我不知道更偏爱哪一个,它们与您诗歌的水平完全旗鼓相当。在不久的将来,如果英国文坛上冒出个无名的后起之秀,评论家就可以称她为‘英国的莫德·布鲁丝特’了。”
“我想,您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她喃喃道。这种经典的表述方式、语调和用词,勾起了我对地球另一端过往生活的丰富联想,忽然间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毫无疑问是受到了回忆和思乡的刺激。
“原来您就是莫德·布鲁丝特。”我隔着餐桌凝望着她,语气庄重地说道。
“原来您就是汉弗莱·范·魏登。”她以同样庄重和敬畏的语气望着我说,“这事太不寻常了!我还没明白过来。我们不会看到您用脱俗的笔调写出一本浪漫离奇的海上冒险小说吧?”
“不,我不是在搜集素材,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这样回答她。“对于写小说,我既没有这种才能,也没有这方面的爱好。”
“告诉我,您为什么老是把自己封闭在加利福利亚?”然后她又问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东海岸的人极少有机会能见到您——美国文学评论界的泰斗,二号人物。真是太少见到您了。”
我对这种褒奖只能敬谢不敏。“有一回我在费城几乎见到您,那是一个有关勃朗宁或什么人的学术研讨会吧——您去做主题发言,想起来了吧。可我乘坐的火车晚点了四个小时。”
然后,我俩竟然忘记了身处何处,尽兴地交谈起来,将海狼拉森晾在了一旁。猎手们都已经离开餐桌上甲板去了,我俩还在继续谈着。海狼拉森留了下来,我竟然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正在餐桌旁身子向后仰坐着,好奇地听着我们用陌生的语言谈论着一个他一无所知的世界。
我瞬间被一句话噎住了,海狼的存在意味着危险和焦虑,这种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我。看来被闪电击中的不止我一人,莫德·布鲁丝特在看到海狼拉森时,眼光中流露出一种模糊的莫名恐惧。
海狼拉森站起身来,尴尬地笑了,那笑声听上去硬邦邦的。
“啊,不用管我。”他自嘲般地挥了挥手说,“就当我不在场,继续谈,继续谈,我求你俩了。”
但是,谈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俩也尴尬地笑着,从餐桌旁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