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贼的惦记(1 / 1)

俗话是这样说的:不怕被贼偷,就怕被贼惦记。此话也可以反说,最有杀伤力的“贼”不是因为其偷人,而是会“惦记”—让你感到被锁定的威胁。“小女贼”之魅惑力恐怕就在这里:她对人的“琢磨”是让你冷不防的,有明枪的犀利,更有暗箭的阴损,当然还有细手捏脚中所暗含的痒,一种毛茸茸过电流般的危险的预感。

很少有人会把写东西比作“贼”的,更不会有人把自己作贼称。但“贼”并不是一无是处的,至少其“眼力”是非常好的,能够看出寻常不易看出的门道来。尤其是一旦坦率到把自己称作“贼”,其实就已经不是贼了。因为贼之性在于“偷”,在于其隐蔽和伪装,坦称自己是贼,这贼性其实就已经只剩下了眼力的尖锐,这是一种自信。再者,贼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胆大,所谓贼胆包天,寻常人不敢想的,他能够想到,别人没法打的主意,他却敢打。敢称自己是贼,也是艺高人胆大,窃想这作者给自己的书取了这个名,一定是得意了许久的。不过,这说到底是一种“低调”的定位,故意把脸上抹块黑,引些注意,损失不大,但却很合算,因为低调一点,便不易于落小资小布作秀的窠臼,且会使人去德远,去智近;德是虚伪的德,矫情的德,智则是真实的智,直奔要害的智。智近于贼,但强似德近乎伪。因为有些道理不但要逼近,而且要说破的,比如这话:“肯以本色示人者,必有禅心和定力,所以,伪名儒不如真名妓。”听起来并未石破天惊,但细细想却叫人出汗,这便是深刻了。

总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撮弄新鲜玩意儿,但总是很少有人能够做成。只有极少数的人,那些生来就有某种天分的人,于看似不经意间,弄出新奇的东西,让你惊疑:原来也可以这样,怎么可以是这样,这样看起来并不复杂,但我为什么没有想到?

但其实天分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许只是胆量,在某些时候是舍得东西的魄力。在这里,简单地说其实是一种“减法”。减法在很多时候都可有妙用,这已是屡试不爽的。就那样简单的几笔,论线条比不得谁谁,论颜色也比不得专业人士,可是加上那么几句话,画和文字便都活了,这是智慧,单靠笨功夫难以做到的。而且话也减到了极致,意思是在若有若无、非此非彼之间,所谓“禅意”也大约就是它了。必得要绕过“箴言”“警句”一类的陷阱才有此境地。拿腔作调总是落于常识,而既已定位为“小女贼的细软”之物,就是纯粹比论智慧了。

从细节处说,这画画人是有点怪的:她在某些地方是简练的,比如大多数的物件、人形或物态,主要的东西,她的用笔都俭省得很,偏在某个细小的地方搞得很复杂,比如偶尔有个挂衣服的花架、西式的围栏什么的,总是勾画得精致逼真,繁缛富丽。可见这是个对细节一丝不苟的人,大处落落大方,小处则精细入微,一点不肯省事。免不得让人猜想,呃,食不厌精还不说,还有点小件的恋物癖呢,看看那一溜摆开的女人的鞋子,阿猫阿狗的眼神什么的,你就感到那与丰子恺实在是不同,是地地道道的女性的,而且很“主义”的东西。

干净。这像是有“洁癖”的文字,近乎删减到零的地步。我试了好些地方,想给这文字做点小手术,但差不多都失败了。很多意思明明已到了笔尖,但又让她闪转腾挪,踮着脚尖略过去了,偏不说。但不说是为了给你留下玩味的余地,太满则亏,这也是禅之本意。其实“告诉”不是禅之理,“悟”才是禅的真谛。这一点看来她是领悟透了,不只是在语言上,而且是在性情里。她刻意闪烁其辞,因为本意即是用以自明自悟、自鸣得意的,咂摸把玩之后随手仍给一点,漫不经心,闲笔出神,用得聪明,见得神韵。你要是认真起来,那也懒得和你理论。这就不只是聪明,而且还是狡黠了。因为说到底,言这东西其实是最“玄”的,言永远追不上意,“禅”只是言谈中意的灵光一闪,何以有言过其实、言不及义、以词害意等等之说?与其说多,还不如留白,这叫虚词以待。

也称得上无韵之诗。有人以韵入诗,得其形而失其神,有其音而无其韵,而此人此书,每每只消一两句,却总是击中要害,挠到痒处,甚至伤及命门,令人怦然心动,或哑然失笑,比如:“美满的婚姻诚为人间的异数,所以结婚应与仇人结—既完成终身大事,又完成复仇大业,一举两得。”又比如:“某些女人的工作履历是—前半生通奸,后半生捉奸。”这可以算是讲人生至理的,有些“歪”,但却精警提醒;还有的也很政治,比如:“历史并不缺少奇迹,可惜奇迹都没有好结局。”“对权威的信任就像少女的贞操—一旦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这就几近于无韵之诗,不是因为它的美,而是本于它的真。因为人只有在面对真的时候,才更需要勇气和能力,这时他也才更近乎于一个诗人。能够删掉无用的美善,而把真话告诉人们,在某种意义上,更符合一个写东西的人的道德。

画是很好的,未见过此类画法,也许这更叫无心插柳,不求形似,反得其韵,用笔也减至极致,或许可以称之为“漫笔的白描”。不知这样的说法是不是被行家见笑,白描以省事,漫笔以遮短,聪明至极的取法。估计这人的生活和性格也与这画相类,喜欢线条简单,但绝不应付了事,习惯以少胜多,但决不以劳心费神作代价。出行或出言既少,却总有金石之响、刀剑之利,或有明水之凉、秋风之爽。随意出笔点染一番,随你怎么体味评说,执意流连,她这里早已经相忘江湖,踪影不见。

也许生活之智和艺术之慧从来就是不可分的,有生活之智的人才有艺术之慧,生活的智在艺术里面最终表现为一种慧,或者反过来说也成立。钱海燕的文与画,在她所极尽追求的简单中,确包含了很多从传统、从生命、从人性里得来的智慧,能给人带来很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