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魏晋风度,恐不得不提及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
文中说的药是五石散,主要由石钟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五味组成,据说服食此药能令人转弱为强。根据隋代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一书记载,五石散毒性极大,服下之后不能休息,必须走路不可,名曰“行散”,否则便会因毒性不能“散发”而死。走过之后,全身发烧,继而发冷。这时必须少衣、冷食,用凉水浇身,反之则可能丧命。又由于皮肤易磨损,所以不能穿窄衣。是以当时人诗作中经常会见到“行散”的字眼,宽袍大袖、不鞋而屐的着装风格流行开来。一时间,就连不服用五石散的人也附庸风雅,轻裘缓带成为社会风尚,造就了魏晋人超脱飘逸的形象。
晋人皇甫谧曾专门作文讲述服散之苦,说倘使药性一发,稍不留心即会丧命,至少也要受到非常的苦痛,或要发疯;本来很聪明的人,可能也会因此变成痴呆。是以晋人当中有许多脾气很坏、性暴如火、高傲狂放的,据说有人因苍蝇扰他,竟拔剑追赶,也有人讲话糊糊涂涂,类似疯癫。可当时却不乏目之为美的,药与社会风气的关系,竟一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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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
影响时人精神风貌的另一个因素是酒,代表人物是以阮籍、嵇康为首的“竹林名士”,因为统共有7人,所以又称“竹林七贤”。他们高歌纵酒,衣衫尽除,全然无视别人的观感,有时竟因此引出许多趣事来。
比如作过《酒德颂》的刘伶。有一天客人前去家中拜访,眼见醉醺醺的刘伶赤身露体。看到客人嗔怪,刘伶反问道: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是我的衣服,你们为什么钻到我的裤子里来?
又比如阮籍,当时司马氏谋篡之心已昭然若揭。阮籍身为社会名流,不便讲话,就只好多饮酒,少说话,即便讲错了,也能以酒后失言为借口。有一回司马懿想同阮籍结为亲家,派去的使者到了阮籍家,可是阮籍一醉就是2个月,根本没给使者开口的机会。
酒是避世之乡,晋人在醉生梦死中逃避着、等待着、也追逐向往着。在外人看来,他们洒脱不羁,遗世独立,于是这种习惯又辗转流传开去,影响到更多人,蔚然成风。因此就出现了很多无意义的服药和饮酒的行为。许多人仰慕何晏、王弼、阮籍、嵇康等人的名气,“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学起他们的皮毛来也格外起劲,反倒不了解他们的内在思想,于是乎虽然有了“风度”,却少了几分“风骨”。
然而,一个时代的风貌,固不能由特定的某样事物来决定,服药也好、饮酒也罢,要理解当时人为何这样做事情,就必须关注他们是怎样想问题的。
《世说新语》中记载,东晋初年,郗鉴派遣门生去见丞相王导,表达与琅琊王氏联姻的意愿,想在王氏子侄中挑选一人为婿。王导对来人说,王家子弟都在东厢房,你可前去任意挑选。门生回去见到郗鉴禀告道:“王家的年轻人都非常优秀,知道我是去选婿的,均表现得非常矜持。只有一个小伙子,躺在****着肚子,就好像不知道这回事一样。”郗鉴反倒赞叹:“如此正好!”
卧床坦腹的年轻人就是后来的“书圣”王羲之,这个掌故不断演变,凝练为一个成语——“东床快婿”。为什么郗鉴会对王羲之赞叹不已?或许当其他人都整装敛容时,只有王羲之保持了一份放任和洒脱,显示出了卓尔不凡的气度,这才被郗鉴相中吧。王羲之的一生中贯穿着这份气度,比如《晋书·王羲之传》中所记王羲之写经换鹅的故事,可见其一生行事自在随意。郗鉴选婿,不是选了一个人品最差的,而是挑到一个在当时社会评价标准下涵养最高的。
《世说新语》中还记载了一则谢安的趣事。时值东晋与前秦之间战况正酣,谢安在家与客人下棋。忽然传来了淝水之战的战报,谢安看完信,沉默无言,又开始不紧不慢地下棋。客人询问战况如何,谢安回答说:“孩子们大破敌军。”整个过程中,神态表情,与平常毫无差异。《晋书·谢安传》中讲了剩下的一半故事:送走客人后,谢安回到内宅,心中狂喜,进门时因为门槛太高,木屐碰到门槛,连木屐的齿都磕坏了。谢安自身的修养可见一斑。早年间桓温曾服膺谢安的旷达之风,此则故事更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尽管心中波涛汹涌,但喜怒却不形于色,这与晋人追求的物我两忘的境界岂有差异?
归根结底,“魏晋风度”的文化之根还是扎在当时的思想环境中。就好像不了解阮籍、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主张,我们就无法明白他们的高歌纵酒、放任旷达。不了解玄学自身的追求,我们就难以理解由此延伸出的社会风尚,自然也看不透王羲之、谢安言谈举止的深层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