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融入新朝?格格不入?(1 / 1)

民国元年1月1日,奉临时政府令改用阳历的张謇对于新政权的许多做法不无异议。关于改元一事,即认为:“以名义论,既不用阴历,不当复言月,当云某号某日,以号代月。”被推为南京临时政府实业部总长,也觉得“时局未定,秩序未复,无从言实业也”。而“与孙中山谈政策,未知涯畔”。[29]辛亥十二月一日(1912年1月19日),家庙行礼,张謇写春贴“民时夏正月,国纪汉元年”;“晋以武兴虞不腊,周于农用夏之时”。可见其对时局的看法。他希望南北和谈成功,免予战事,对汪精卫极盼和局成就为人民幸福,觉得“此君解事可喜”。(663)因为汉冶萍与日人合资事,张謇与孙中山、黄兴等意见分歧,便以“前不能参预,后不能补救,自劾辞职”。清帝退位,张謇认为“大局定矣,来日正难”。(664)孙中山解职,张謇许以“设继清帝逊位后数日行之,大善”。(666)凡此种种,都显示在最后时刻抛弃清政府的立宪党人,对于革命党还是心存芥蒂。

民国元年,张謇刚好六十岁,生日那天,“时代已更,衣冠都简,烦缛较省”。(668)他倡建敬老院,贺寿的钱物均移作建院费。他对革命党人显然怀有恶感,对北京政府期望亦不高,虽然不能忘怀于政治,更多地还是愿意从事工商实业和社会慈善活动。

目前所见吴虞的日记一开始就是用皇帝纪年,所谓皇帝,其实是黄帝。他知道南京临时政府从1912年1月1日起改用阳历,可是日记仍然沿用阴历。吴虞不是绅,甚至没有士的身份,他进过书院,也留过学,至多算是新知识人。辛亥除夕,历经劫难的吴虞希望厄运过去,来年大吉大利。[30]进入民国的吴虞,准备半日看旧书,半日看新书,大量密集地温故知新,阅读范围包括政治、教育、经济、法律、哲学、社会学、历史、历代典籍。他继续参与组党活动,或许由自己的遭遇,所拟政进党政纲六条,第一条为完成民主宪政,后两条是提倡世界道德,改良家族宗教,并出任《政进报》主笔。又参与万国改良会。社会党发起人也拟推其为“党长”。

新纪元未必万象更新,但也有不少新气象。民国小学废止读经,初小男女可同校,“皆渐趋于新矣”。(24)看报见孙逸仙“孔教批”,“反对孔丘,实获我心。四川反对孔子,殆自余倡之也”。(36)尤为关注法律方面的改革,认为“孙逸仙以改订法律为第一要事,可谓知本”。(24)他最早倡议的中央政府设法制局,编纂宪法及法律,也得以实现。其他如废止刑讯,中央法部颁布暂行新律,现行刑律废止,“真第一快事。去年新律后附暂行章程五条概行删去,尤快也”。(39)成都一疯子殴死其父,拟办永远监禁。法部驳下,谓精神病者无罪。吴虞认为“此家族制度将消灭之征也。然成都人惊矣!”(66)因为此类事在前清非但不会从轻发落,甚至可能加重判刑。[31]

清季因为讼事,吴虞结怨不少,这些原来的当道者进入民国后多成社会对立面,而新政权对于吴虞较为维护,这让他感觉顺心。刘师培告以川人较南人迟十年,则使之觉得有责任破除茫昧。吴虞认为:“中国论理之文,以周秦为善,以言论思想极自由也。自汉以来,儒教既盛,惟纪事言情之作多可观。而论理之文,遂束于儒教一孔之见,不敢发舒。晋宋佛老大行,颇能持论,然多属单篇,不成专部,较周秦诸子固终逊一筹也。太西学说,则胜于古,最近者亦最有价值。亦因古代宗教专制,今日思想言论自由也。”(69-70)他先后撰写发表了《共和政治利弊论》、《共和政治论》等政论文。不过,家庭负累甚大,又让吴虞对现实颇多抱怨。

恽毓鼎是不肯改用新历的,壬子新正,他焚香谢天,东北向逊位的宣统小皇帝行三跪九叩礼,依然服清朝衣冠。并且函告友人:“改岁之后,别是一番世界。弟唯枯坐书斋,与古人唔对,不复问门外事矣。”[32]不过,恽毓鼎完全并非不问朝局世事,他鼓动同道者留任,理由是“弟非敢以民国官职浼公也,正以天下方多事,吾党之有才识气魄者,早握事权,庶几异日得所藉手耳。公当默喻此意也。一般无识之流,狂呼躁动,若大功已告厥成,而不知中国之祸,已悬眉睫。弟沉机观变,练心、练气、练识,以待事会之来。若得一障可乘,亦将搴裳以赴之”。(582)大有伺机反攻倒算之意。

恽毓鼎一类人最多的活动,是利用民初的结社自由,组织名目繁多的各种团体。他先后在顺直公益会(会长冯国璋)任协赞员,在社政进行会任会长,在江苏公会(会长陆征祥)任评议员,在顺直学校国民捐联合会任正理事(即会长),在教育统一会任理事(即会长。该会设理事四人,同时当选的还有汤化龙、王金绶、章炳麟),在顺天二十四属联合会任副会长(正会长金镜芙),参与五族共和合进会、中国学会的活动。又以“孔道式微,且有议废祀典者”,特与同人发起孔社,“专壹维持圣道,阐明正学”。(613)在重新兴复的医学研究会任名誉总会长(公推为评议总长,处宾师之位,不应)。又发起中华医学会,创办《中国学报》,任总编辑,作为来宾出席民权监督党的会议,还参与过一些从前清延续下来的团体的活动,如旅京公学教育会、医学研究会,并在顺直学校兼课,忙得不亦乐乎。翻看自己的日记,恽毓鼎大概也觉得开会太多,眉批道:“纪念会,欢迎会,追悼会,欢呶不已;评议会,秘密会,茶话会,絮聒不休。终年昏昏沉沉,忙忙乱乱,跳跳搭搭,乌烟瘴气,不知所做何事。”(616)这些团体无论新旧,均实行选举制,以得票多少决定人事和办事。恽毓鼎自认为旧人,竟然可以和不少当代闻人比肩,不禁诧为奇事。

恽毓鼎虽然忠于清室,反对革命共和,有时“夜梦与人论国亡之恨,失声大哭,不能止,痛詈执政之误国。既醒,泪珠犹被面也。余于故国之思,顷刻不忘,虽在欢场,偶一触及,则惘惘如有所失”。(588)对于民国的所作所为却并非一概抵触。他对一些旧日的陋习不以为然,如清季士大夫喜赤膊盘辫,虽大庭广众亦然,太不雅观。“剪辫易服后,能湔除此习,未尝不佳。”(585)当朝官均以清朝衣冠为耻之际,他自诩仍服往日冠服,可是不久就发现很不方便。如至大舞台观剧,“上流社会人垂辫者唯余等一桌而已”(588),所以自4月27日起束发作道装,5月21日,又剪去发辫,并且自我开脱道:“此辫与我相守五十年,一旦截之,不无恋恋。唯上流社会人俱已濯濯(唯商界中人尚有存者),余既不能杜门自守,不免驰骤于酹酢场中,日受刺激,只可降心从众矣。”(592)

发服形制,自清季以来成为一大社会问题,引发不少风潮。关于剪辫的解释,反清、从洋、个人卫生之外,恽毓鼎式的从众或许更为普遍。迄今为止,好看与否,仍然是人们在健康与审美之间抉择取舍的重要依据。而是否美观,绝不仅仅是客观实在,所谓时尚,便随着人们的观念变化而有异。若是不合时宜,在多数人以为丑的审视之下,有心立异者难免时时感受压力,而难以坚持。况且,除了不做清朝臣民的象征意义外,学习西方和个人卫生两项多少有些牵强。前者的确是当时变革意识的主要参照,列强各国的有无,即以为其所以富强而中国所以贫弱的标准原因,只是大都未经严格验证,至多不过是凭借即时的经验;后者则不及女性,女子普遍剪短发已是民国以后事。

尤为可怪的是,恽毓鼎以他人所说“身处今日,贵有旧道德,尤贵有新知识,否则将无以自立于社会中”为至理名言,不仅从来喜欢梁启超的文字,还好阅看《东方杂志》等刊物,“固以自助,亦以策励子侄”。(591)甚至对革命党人的《民立报》大加赞赏,“此报于政说学理特详,且具卓识,为南北各报之冠,而摭拾丰富,零金碎锦,多可采之辞。余素乏新识,中年脑力日减,不能更致力新书,而稍有一知半解,不见摈于当代闻人者,则得力于《国风报》、《东方杂志》及此种报纸居多”。(593)他看过《民立报》刊登的《社会知觉论》,认为“精微要妙,颇有至理,报纸阐明政理学理,唯此种耳”。(597)看了章士钊于该报发表的法律改良一文,也觉得“根据学说,发为探本之言。余因悟社会学亦从此发生。反复读之,殊得深味。儿辈阅报,唯看新闻、笑话及嘲谑之文,于此种政理学说,从不留意,固由程度相差,亦是志识凡下,安望其有成乎?”(599)由于上海的报纸要积三四份才送一次,有时不得不改看其他报纸,“然意味迥逊矣”。所以“读《民立报》,以增政见,广学识”,成为其“近日纯简之课程”的重要组成部分。(597)

恽毓鼎等人筹划创办《中国学报》,仿效的对象居然是《国粹学报》,该报“寓排革之意于学说,使一般聪俊少年,皆印其说于脑中,遂成去秋之结果。法国大革命,发于卢梭;欧洲立宪政治,发于孟德斯鸠。学说之力,过武力远甚”。所以恽毓鼎取之“为吾学报之程式”。(601)

恽毓鼎的举动很难说是为了以其人之道还诸彼身,在学术观念上,他还真有不少趋新之意。日本的有贺长雄批评旧史家于事实止述帝室事实、法令发布、官职更迭、战争胜败,或是日食、地震等奇异征验,以及天皇御幸、大臣生死,“此外如风俗、美术、文字、语言之变迁,产业、贸易之进步,外国之交通,则反无所记述”。恽毓鼎颇有同感:“此数语虽讥日本历史,实洞中中国历史之病。”旧史家唯司马迁特具宏旨,于朝局主尚、社会风土、边事原委,“皆能着时势变迁之概,有千秋眼光。班史犹稍得其遗意。自后汉以下,直为一姓兴废之书,与世界无涉。其不作《志》者,并一代典制而亦不详。至宋、明二史,直为官书而已。若夫考订批评之学,尤其末矣。近来新学发明,其论史裁,识见实超出前人”。(591)他甚至认为:“近今世运所趋,生人思想为之一变。从前学界各书,如汉宋之争,朱、陆、王之辨,儒释之分,以及陈陈相因之经解史论,靡靡无实之之词赋文章,无当事功之考据,骈枝歧出之著述,皆将渐就淘汰。以数计之,当可减去十之五六。余尝患书籍过多,耗人精神,费人日力,而人辑一编,家刻一集,灾梨祸枣,汗牛充栋,更为耗蠹之尤。倘能举以上所列而空之,唯存道德上、政治上之学说,纪载哲学家、实业家之所体验、发明,庶几执要钩元,人得读书之益,而世界收为学之用乎?”(583)隐去名讳,这番话说是出自十年后新文化派之口也不为过。

与思想追求相符,恽毓鼎的行事也不能以守旧一概而论。他反对废除中小学堂读经,鼓动教育会向倡导其事的教育部提出抵抗。可是对于南北志士提倡国民捐,他虽然不甚赞同,却许为盛举,而且担任顺直学堂学生国民捐联合会的临时主席。他更像是在努力做一个合格的民国公民,而不是不食周粟的遗老。其时“京师新会林立,范围皆务为广大,而不顾其能否实行。以政群党为尤甚。几欲举国家大政,汉满蒙回藏五大族风俗政教,悉包罗而干涉之。余戏谓虽以大总统作会长,内阁总理作副会长,恐亦未能踌躇满志也。此社政会力矫虚夸之习,专就社会利病所在,发为言论,达于议院及地方长官,以谋兴革而进安全,庶几可收实益”。(586)恽毓鼎任会长的社政进行会提出的多项意见,如化除省界,多设工厂和养济院收纳乞丐,民国冠服必须用中国材料,禁赌,禁止女伶演**戏等,都不是站在与民国为敌的立场,而是正面表达自己的诉求,以求改进。尤其是该会的回教阿訇王宽等提议西行赴回疆,劝导回民勿受俄藏之愚,与中央抗拒,更是显然维护民国的统一和权威。

8月,孙中山到京,受到热烈欢迎。9月3日,恽毓鼎等人以“孙中山素持民生主义,与社政进行会宗旨悉符,函约相见。因与副会长李毓如丈、协赞唐修之、评议长孔仰恭代表全会,于十钟往访。宾客满堂,皆有求于中山者”。(606)5日,恽毓鼎等又赴孙中山茶会,来宾二百余人,孙中山致辞,“盛称北方气象胜于南方,从此猜嫌可以尽释,并畅论开放中国政策”。(607)章炳麟等也各有演说。10月25日,社政会第一分会成立,恽毓鼎“登台演说社会主义、社政会宗旨,并与诸会员约三事:一、会员当以人民为前提,抱定民生主义,热心毅力切实进行,期达利民初意。二、会员当以名誉为重,严守规则,尊重公德,不尚意气,不争权利,使社政会在世界有极大名誉。三、总会、分会当视同一家人……同心合力,使多数人民享最大之幸福”。(614)单看这样的要旨,很难想象是出自冥顽不化的旧人之口。

10月31日,梁启超在湖广会馆开茶话会答谢各界,恽毓鼎应邀前往,与梁启超互道仰慕之忱。恽毓鼎自称“向往任公十余年”,对其演说“甚不满于民国政治现象,谓前清政治机关完备,特腐败耳,得其人则法固可行。民国将机关拆卸殆尽,甚至并要件而失之。若不荟萃人才,亟谋建设,前途之危险不堪言”等意思,颇有同感,认为“皆平实不张皇”。(615)

恽毓鼎虽然社会活动繁多,内心却并不情愿,觉得“新立之会林立,大率皆为己之学,言国家言国民,特幌子耳”。(594)与不少讲官相似,恽毓鼎也属于自视甚高而不得志的一类。按照“达则为良相,穷则为良医”的座右铭,其所向往的还是从事医学,尤其是发扬光大中医。民元10月间,外界盛传其将得国史馆长。恽毓鼎觉得“虽较行政官员为可居,然非吾愿也。吾平生大愿,欲请巨款设一极大医学,以中医《内》、《难》长沙书为主,唐宋元名家为辅,而以泰西医学参之,附立伤科、产科、兼立医院,以为实地练习,药物检查,所以杜药肆伪混。开中华四千年未有之业,造亿万姓健全之福。此愿若遂,竭终身心力为之,不限止境,不营他业,庶几不虚生斯世乎?”(614-615)清季恽毓鼎曾奏设医学堂,“经理多不中程,又以款绌而废,至今以为憾事。倘得由国家发款,岁得十万金,在京师建绝大校舍,延聘名家,参以西说,而于其旁兼建医院,以资实验,收效必宏,中医庶有昌明之一日。虽使余终身从事于其中,亦所愿也”。(608)

恽毓鼎书法

在医学研究会全体会员大会演说时,恽毓鼎详尽阐明了自己对于中医的看法和抱负:

中国古圣贤医学,实能兼西学之长。凡生理解剖、实验化学,《内》、《难》、长沙、孙真人皆详其功用,而六经气化之说,精细分明,确有凭据(此等处皆引经说以证明之),无分毫影响,断非西医所能梦见,盖其程度尚不足以语此也……吾辈如能以西人研究科学、心理学、算学之心思眼光,研究《内》、《难》、长沙《千金书》,必能契古圣之心源,发前人所未发,中国医学将有大放光明之一日。否则,我不自求,泰西明达者流渐知《内》《难》诸书之可贵,以深锐心力代发其藏,而华人反师西人以求中医之微言大义,岂不大可耻乎?此实吾党之责也。(613)

百年前能说出这一番话语,的确难能可贵。一个世纪过去,中医的存废问题至今众说纷纭,不能适当解决。如果当时能够用其所长,恽毓鼎本人及中医的命运或许都会有所改变,岂非两利双赢?[33]

恽毓鼎一方面继续向逊清皇室尽臣民的忠义,另一方面则努力履行民国公民的责任。其建立极大医学的梦想,就并不排除由民国政府主导。12月20日,恽毓鼎投票选举众议员,(620),并认为伶人田际云(想九霄)当选大兴县议员“玷辱议会甚矣”。(622)[34]除夕夜,恽毓鼎照例赋诗一首:“万马光阴挽不还,又随烛影照衰颜。妻能知足家门乐,儿解分劳老境闲。故国遗踪轻似叶,一年今夜重于山。永和癸丑明朝是,水竹何时却闭关。”(628)其心境跃然纸上。

恽毓鼎的观念行事准则,在一封致兄长的信中有明确详细的表达,只是很难用今日的观念来理解,他说:

民国虽建,大难方兴。风俗之奢**,人心之诈巧,至吾苏而极。劫运之交,殆将不远。直隶淳朴俭苦,犹存老辈典型。恒赵深冀之间,至今尚奉宣统正朔,确守遗经,不知革新为何事。窃以为元气淳厚,一时未易散也。至于北京为争名之地,非闲野所宜居。青岛托庇外人,尤非所愿。又凡都会码头,生活程度过高,只便仕宦经商,而不便久寓。愚意拟于恒赵深冀间,择其文质相间者而卜居焉(过于固陋之处,用途虽省,而培植子孙则不相宜),终其身为北人,不复作首邱之想矣……摄政三年,亲贵遍布朝列,卖差卖缺,竟成市场,正人屏诸卑闲,危论付之不省。稍有知识者,皆知国将亡矣。革命军兴,推到恶浊政府,士农工商翘首以盼幸福,不料自私自利之见,更甚于专制之朝,统一无期,秩序不定,胶胶扰扰,如在梦中。志士心灰,外人齿冷。此中局面,万不能长。以愚意测之,大清无望中兴(亲贵之心死矣),共和决难成立,待其水益深火益热,有大英雄者起而收之,以君主之名,实行共和之政,吾中华将有雄视全球之一日。惜我辈不及见耳。我生不辰,其谓之何!弟燕暂栖巢,唯以看书、写字、赏花为功课,安贫习俭,为得过且过之谋。平日喜用脑力,此心不能无所寄着。而近来新发明之学理,实有胜于旧说者,以余力从事钻研,亦颇获餍心之乐。始而挽发作道士装,亦可通行社会,无如发根以逆挽而痛,且奇痒不可爬搔,其苦万状。继乃思身体发肤,贵乎适意,吾岂好辫哉!何必自寻苦吃!遂于亡国百日后四月初五之夜,毅然截而髠之,于是种种者变而濯濯矣……都中尚有一部分为清朝之官,如弘德殿、实录馆、崇陵工程、二陵、八旗、内务府、钦天监之类,具折谢恩,请安请假,皆直达内廷,钦奉上谕,有时亦有交片,盖用法天立道小玉玺,五大臣署名(两太保,内务三臣)。每日亦有宫门抄,称为宣统四年,仍用旧历。真自来未有之怪局。此为外间所不知之事,聊为两兄言之,幸勿传播,或生波折也。(592-593)

仔细揣摩,恽毓鼎可谓文化遗民,只是其安身立命的文化不得不附着于君臣纲常的政体之上,难以自拔。至于以君主之名行共和之政的臆想,看似怪异,实则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变相。

严修以旧历记完辛亥年的日记,壬子新正(2月18日)起,改为阳历为主,阴历为辅。半月间,除2月24日袁世凯专人来问候外,平淡如常。3月2日午后,与来访的范源濂等同访李士伟,商议促成临时统一政府之策。闻保定日内大焚掠,知天津不得免。是日原定宴客,因将有乱事,改期。入夜十点钟,果然枪声大作,东西火光烛天,继而南面亦火起。有亲戚女眷来避,内外防守,彻旦不寐。次日,亲友来促其见当道要求维持秩序,有人建议非雇佣外国兵不能弹压,否则抢掠更甚。“余遂同伯苓、柱卿往巡警道署,路经北马路,残破不堪言状。行至铁桥,两岸之人如堵墙,闻枪声不绝,盖敬林观察率警兵捕拿抢掠之人也。捕获之人,随行于途,有哭泣者。”(1724)严修等遂与杨以德同行至警务公所,各团体及学界、商界之人络绎而至。午后总督等官员亦到,众意皆以雇洋兵为然,属严修言之当道。恰好张绍曾在座,问其有无流弊,答称无妨。遂公推张绍曾往见日本提督,又公推严修代表同往。日本提督慨允借120人,以40人搜查,80人巡逻。以张绍曾为司令官。下午四时,40名日兵先到,率以游街,警兵40人同行。在众人的怂恿下,警道杀抢掠之17人于东门外。当晚严家妇孺避居井上医院,严修则宿于厨房。

为了加强治安,防范再次出现大规模骚乱,次日,治安会开会,严修与张绍曾一同往见总督商借军械。张绍曾又专程进京面见袁世凯,拟招千名学生军。3月6日治安会商议进行次第,严修不赞成招学生军办法,主张先联络官、军、警及绅、商、学各界,使声气相通,不生误会。俟联络为一之后,再议成军人数。张绍曾表示赞成。两人遂往谒署理总督张镇芳。当晚,会商讨论治安会流弊及补救办法。(1725)此后数日,接连与各界及当道商议治安会事宜。3月11日,前一天就任大总统的袁世凯来电,委托严修为治安会会长。不过,当天在督署会议厅议事的结果,取消治安会,另行组织官民联合会,公举严修为会长,并应严修的请求,公举王绍濂(少泉)为副会长。(1726)

3月13日,张镇芳辞职,举荐严修接替直隶总督,袁世凯派人前来劝驾,正色辞之。为了稳定治安,将闹事的军队解散,同时取消学生团。3月15日整个上午,联合会继续开会,表决取消学生团,另行组织。午后严修到东宣讲所宣布解散学生团,众起质问,全场鼓掌和之,喧闹许久。在他人调停下,严修退席,避至劝学所,众又寻踪而来,纠缠不已。最后严修许以18日举代表来舍候信,才勉强散去。(1726-1727)次日,联合会开会商议商会提议、延长夜禁钟点以及谢绝外兵各事。

民初党派社团蜂拥而起,均设法扩张势力,籍忠寅、张国淦等即力邀严修加入国民协进会。章太炎、黄兴等人也来函致意。严修虽然不愿参与党派,还是列名国民协进会,对于当地政治及社会事务发表意见,参与协商提议质问本省财政及组织临时省会两问题,并协议商团章程。只是实际提出时,未与谘议局议长同往督署。(1727)3月下旬,虽然人心依然惶惶,严修等人已在商议取消官民联合会事宜。因为同类机构太多,当道也不免混淆。4月2日,由于误以联合会为保安会,当局即来人调解。(1729)4月5日,联合会开会,报告两议长往谘议局催询组织省议会事,并以多数人赞成为由,即日解散官民联合会。(1730)

此后,严修除了关注社会事务外,常常看戏,其时王瑶卿、金月梅等名角在津挂牌,尤其是汪笑侬演的各种新戏,如《珍珠塔》、《立国难》、《受禅台》、《党人碑》、《双泪碑》、《劈三关》等,严修颇为欣赏,认为“颇中情理”、“极佳”。(1729-1732)回津后戏瘾更大,一日之内竟然连看三场戏。(1734)这时严修看戏的瘾越来越大,7月20日,蔡学使邀集严修等人讨论改良戏曲事宜,严修同意他人建议,以礼貌邀请汪笑侬担任此事。(1744)

京津近在咫尺,又通火车,退而不隐的严修也曾几度进京。4月30日至5月3日,严修前往彰德袁世凯旧宅,接着转往北京,谒袁世凯,并拜访徐世昌等人,多不遇。5月26日至6月2日,再次赴京,到参议院旁听开会,便中参观各处,看戏,访友,会客,还游览了颐和园,虽然此前曾经瞻仰,仅至仁寿殿而止,此番则登至山顶,风景虽佳,而感怆殊甚。是日11点前往,下午6点归,行程长而尚不觉疲。(1738)在京期间,曾与教育部秘书长、次长会晤,力辞参加教育会之邀。10月29日至11月2日,因友人病重亡故,进京探视。(1751)

严修虽然不愿参与教育会议,对于民国政府的教育大政方针却相当关注。7月21日,为教育宗旨事到南开中学访张伯苓,事因教育总长蔡元培拟教育宗旨五项,为道德主义、军国民主义、实利主义、世界观和美感。教育会会议竟将四、五两条取消,“大奇大奇,余劝伯苓力争之。”(1744)

平日严修除了为各种教育事务奔波,就是参与开滦合办、洋灰公司、造胰公司等董事会议。其时滦矿公司发生内讧,股东攻讦总理舞弊营私十事,公司为此经常开会,最后查实多系误会。(1737)此外,对于来自各方的各种请托均一概推辞。有旧同年托其向袁世凯求官,敬谢不敏。仅允诺向另一同年写介绍函。(1735)6月9日,任北洋法政教员的日本人浅井周治来访,其嗜汉学,将入北京大学经科,年初曾托籍忠寅等介绍,欲师事严修,力却不可,当日与之久谈。(1739)

严修

7月25日,严修偕夫人、妹妹、女儿女婿等登大智丸轮船,前往日本,此行既非漫游,亦非考察,且与政治无关,只是牵率来探望留日的晚辈并送其中欲远行者。在日期间,住在横滨,终日静坐,或看小说,或与儿孙辈嬉戏,或往江之岛等近处游玩。有时也会见访客或是拜访中日友人。8月15日,中国驻日公使汪大燮来访。8月16日,辻武雄来访,久谈。后者于1898年即来北京,曾任江苏师范学堂教习。通华语,但不甚娴熟。拟于9月仍到北京,请严修介绍友人。严修为其写致范源濂等人名片。(1766)9月3日,在文科大学支那哲学文学研究室的北村泽吉来久谈。后又回访北村,看其所编荀子的书稿及其他汉学家著作,并于午饭时观赏旧日文人雅集时的胜景。(1772)

旅日期间,严修留意学习新事物,参观了一些学校、幼稚园、博览会、水族馆。对于日本人的勤俭立国,叹不能及。“每日四钟即起,夜过半始睡。且终日劳动,未尝安生。吾国之人,何能及此。吾家之人,亦多不能早起,视吾父吾母当年迥不同矣。”(1763)不过也第一次看见日本人之间的公开争吵。看日文杂志《声》,耶教人士所办,每月一册,已出至433号,材料丰富,征引繁多,科学知识之充足,决非天津青年会每月几册之报所能比拟。上海所出青年报,较天津远胜,比日本仍有不逮。回国后拟劝张伯苓等提倡此事,于中国基督教会不无裨益。(1767)听来访的水产学校养殖科学生谈养殖事业,问以中国可否仿行,得到在胜芳可购地数亩小试的建议,闻而心动,准备回国后实行,即使不做养殖之用,鱼苇菱萍之利,也必不至亏本。(1770)吃到日本的煎豆腐,味道甚佳,准备回国效法。(1772)故地重游十年前曾经参观过的高等女学校,注意到其注重直观教育,使学校与社会接近,并培养学生公益心。(1773-1774)9月13日,乘竹岛丸离日回国,16日抵达大沽,次日由塘沽乘车返津。(1745-17)

因为人望颇高,严修还是成为各方借重的对象。9月20日,顺直赈捐会代表前来,告以拟举严修为副会长,婉却之,仅答应为会员而不能到场。次日,该会举定冯国璋等为正副会长。10月6日,黄兴来访不值,得知后往访,并晤陈其美,谈二刻许辞出。10月12日,访梁启超,谈未数语,客络绎而至,不能尽其辞。遂先辞出,异日再来。是日,有人来以所拟道德救己社章程见商。严修于此举疑义甚多,不敢率尔赞同。(1748)11月9日,致函王小汀,辞国史馆总裁。(1752)

是年严修看戏的瘾极大,尤其热衷时事新剧或新编历史剧。10月16日,南开学堂首日演剧《华娥传》,女宾极多。严修佩稽查员徽章随同照料。剧凡八幕,中间穿插戏法、双簧等。次日,南开学堂纪念日,前往参观并听演说,晚饭后再度前往,可惜电灯损坏,不能演剧,来宾千余人均扫兴。19日,又到南开学堂观看运动会,与会学堂共8所,北洋大学堂、法政、高等工业、新学大书院、军医、德华、官立中学、南开中学。(1749)23日,到南开学堂遥观演飞行机。直到11月22日,因友人传言不解王少泉打牌和严范孙看戏两事,拟劝王不打麻雀牌,“又思劝人,必先自治。余近来耽恋观剧,亦非所以表率后学,遂矢志自今伊始,非关公益组合及真有关于戏曲改良者,决不涉足剧场。”(1778)从此剧场茶园足迹渐稀,但仍参与编排新剧以备募捐,青年会开音乐游艺会,亦偕家人往听。(1778-1779)取代看戏活动的,是恢复到各处听演说。

年底,严修接到京中来函,袁世凯欲请他出任教育总长,并托人前来劝驾。严修请劝驾者先行复函,表示1月上旬将赴京面谒。当晚严修在日记中总结其民国元年的生活:“余今年除东游一次,充官民联合会长一次外,竟无可记之事。临帖虽未间断,然不长进,东游时作诗数首,亦无足观。又虚度春秋一岁矣。”(1785)话虽如此,一年的岁末由旧历改为新历,且以民国纪年,在严修变化不可谓不大。尽管躐进共和,非严修所愿,袁世凯任大总统,却在严修可接受之列。只是他不愿出山做事,几次被邀入阁或出任其他要职,甚至一些社会事业,除非关乎天津地方,一概敬谢不敏。这样的虚度,或许正是严修所愿。与之来往的人物,除戚友同乡外,半是寓津的遗老,半是旧日的同僚。

壬子新正,早就赋闲里居的叶昌炽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身在共和时代。武昌起事以来,经过近半年的内心挣扎和独自发泄,他只能面对现实。对于南京选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极尽讽刺,又表示“吾侪小民,但知有皇上谕,焉知总统令,从此黜涉不知,不复污吾笔墨”。[35]虽然他期望平安,可是“天下安有无君父无政无学之国可以保治安哉?”(6899)民国的一切,在他看来一无是处,因而随时借题发挥,纾解胸中愤懑。如蚊虫叮人肤吃人血以为粮,叶昌炽即联想到“如今之政党,杀无赦。”(6975)凡旧友同僚出任民国官职者,都感到可惜可恨,顿有云泥之隔。总之一句话,民国不成其为世界,所以宁可与世隔绝。

张元济(1867—1959年,字筱斋,号菊生,浙江海盐人,光绪壬辰进士)自从戊戌政变被革职永不叙用,即不愿踏足政坛,虽然一度开复原官,进京任了学部参事和储才馆提调,很快便抽身南下。他所全力关注的,就是能够影响社会至深且远的出版事业。辛亥年还曾登报声明自己无意于官途。现存日记自民元5月22日始,所记基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各项出版事业的相关事务。商务原来以编印教科书为重要业务,进入民国,张元济因为与教育总长蔡元培以及教育部官员长期关系密切,编印教科书仍然具有优势。由于事起突然,时间紧迫,民元来不及新编教科书,只能将原有教科书略加审订修改,由商务印书馆承印的就有手工教科书二册,订正初小最新国文教科书十册,简明国文教科书八册,简明国文教授书二册,高小女子国文教科书四册等。[36]同时聘人新编各种教科书,如包天笑就受聘新编小学国文教科书。

教科书之外,其他出版计划以及相关行事,大都延续清季的安排,如庄俞参加临时教育会议,就援引从前谘议局、资政院议员例,送半薪。(4)革命造成国体政体变更的痕迹至少在日记中不大清晰。所涉及与革命相关之事有二,一是伍廷芳有议和本末一书,嘱商务发行,“索全稿阅过再定”。(2)一是陈重民以革命蓝皮书译稿见赠,“允出书送五十部”。(8)前者当为《共和关键录》,张元济看过全稿,似乎并未同意出版。目前所见署名观渡庐即伍廷芳所编《共和关键录》,是民元由著易堂书局印制。张元济与孙中山及国民党方面的关系总有些磕磕绊绊,蓝皮书为英国公布的有关辛亥革命的外交文件,反而能够由商务出版。何以厚此薄彼,不得其详。

黄沅的日记一直用干支纪年,改元没有造成什么困扰,仍然延续旧惯。可是平静之中已经是山河变色,不言国事,只好多说家事。少了那些连篇累牍、重重复复的呓语梦话,生活恢复往日的平淡,每日所记简单了许多,篇幅大减。回顾辛亥,黄沅相当沮丧,“余上年所作之事,一无成就,惟所化之洋,尚未大去,深为大幸。可见人生之一作一为,皆存诸定数,难于强求也”。[37](423)

虽然帝制结束,实行共和,社会的变动的确很难说是天翻地覆,从清季到民元,在台州府、临海县、葭沚镇掌控权力的差不多还是那些有头有脸的士绅殷户,只不过各自的头衔名目有所变换。正月十一日(2月16日),陶寿农和黄崇威赴郡城,开会公举参议员。(424)临海县现任知事署缺未久,省中另委温州乐清县周姓知事接替,黄崇威疑心是由与己不睦者运动而来,陶寿农之子陶习之的同学与周相熟,即往杭州寻周探视,以定应对之法。(425)其实临海县知事冯仙阁夫人好赌最贪,邀同郡城赌徒多人至其家中,日夕开场聚会,人亦因在知事家聚赌,不至差累之忧,以致声传日广,省中官场上人亦闻,悉作为清谈。冯访悉其言,气恨已极,即邀县差至家,如见赌博,无论男女,随即拿署。差人去到,见赌兴方盛,随即拿人,其夫人阻止不得,梗留数人,差亦带一人到署销差。冯知事将带到之人交执法官严办,执法官知其家中之事,难于照例惩办,将所拿之人责释而已。自后冯与夫人大相滋闹。(442)

可是,在黄沅看来,帝制时代的终结,人生已失去任何意义。没有做过官也没有正途功名的黄沅对于清廷如此执着,多少有些令人费解。正月十四日(3月2日),他函邀关祥师来,商议就其天台山粘花室之侧造一茅棚,名曰止园,“落成之后,抛却家务,隐居于此,以终天年,为幸多矣”。(424)他还向华顶禅寺捐款50元,在天台山拜经台立碑。

万般不如意之中,也有聊以**之事。其父自甲辰年(1904年)赴京候选到晋,只有丙午年(1906年)请假旋里一月。山西反正后虽然决定辞官,因局势不定,迟迟未能启程返乡。上年黄沅即打算于开春前往迎接,亦难以成行。二月初三(3月21日),其父携带家眷终于从虞乡出发,经平阳府、榆次县换火车至天津,再乘轮船到上海。预计20日可以到家。(430)因途中耽搁,行程翻倍,直到三月廿四日(5月10日),终于携妻妾子女仆从等回到家中。(433)

因父亲平安归来,黄沅拟抛弃家中诸事,每年二三月间游览普陀、申江、甬江及各名胜,五月赴天台山避暑,九月回里,十月再游览近处诸名胜,最后两个月则料理家事,年年如此,长享清闲,胜过南面为王。(435)忆及友人亡故,觉得“人生空甚,古人云处世如浮云,又云人生若大梦,斯言真不谬也。富贵贫贱,均是一梦。生在天地间,总以无愧于神,无愧于心,则愿足矣”。(443)

辛亥年大水遗患,正月里台州米市即已告急,并出现闹米风潮。士绅除设法开导外,必须从包括暹罗在内的产粮地方籴米平粜。为此陶寿农、黄崇威轮番出马,多方筹措。(425)二月二十九日(4月16日),邀集本镇及六庄诸绅赴署公议米价,初定于三月初一日(4月17日)开粜。(429)议定平粜义仓每升46文,因葭沚镇人口过杂,须挨户调查再行发票。贫者之家吃平粜米,若有手艺,则随时裁汰,极贫者多沾润泽。(430)后改为每升粜价铜板五枚又钱一文,合计大洋一角籴米二升五合,每元二斗二升。现外米每包一石二斗五升,计洋七元九角,所亏颇巨。开粜日期调整为三月四日,“不意本镇无知之徒怂恿女妪至陶宅义仓滋闹,要求每一小洋籴米二升【斗】五升,又曰大洋一角籴米三升。只恐如是允从,下次难于办公”。次日将义仓移至区署发粜,由于陶寿农的坚持,每升仍照原定46文。“凡遇此等事,必须妥商在前,既已出示宣布,百姓滋闹要求而后允者,非办公之道。今陶寿翁执定原议,正其识见远到也。”因官米尚可支持一月左右,殷户接粜日子待定。其时台州各地办理米荒,间有处理失当,引起**之所。海门闹米,捣毁仓董人家,无奈之下,每升粮价小洋三分三厘,因亏空太巨,难以为继,只得暂停再行酌定。武林为此甚至可能再次引发革命,当事者颇多避往上海。(431)

三月二十日(5月6日),葭沚诸绅公议该镇殷户平粜事,义仓粜至廿三日为止,中空数日,四月初一(5月17日)起开粜。各家接连而粜,陶寿农、黄崇威及黄沅三家各承接10日,直到五月底。(433)然后由中户分粜一个月。(437)由此可见,黄沅家的资财在当地位居前三。二月初八(3月26日),黄沅长女出嫁,设细菜两席,粗菜85席。(427)十天之内,黄沅家共售米392石,其中包括不敷的30包,系向陶寿农籴来。总共亏洋900余元,均由其父经手。(438)

台州同昌盐号,原由外地人李商承办,本地诸绅一直不满,以为利权外溢。三月下旬,由俞棣生首领,电禀改为由台州六邑集股公办,奉浙江都督批复,准如所请。正式公文尚未到台,俞棣生等即行接手开售。(434、441)而李商虽然已将大盘交付他人,并无亲信夥友在台,未能具体办理交接事宜。所托之人怕吃眼前亏,且无力阻止,仅将簿秤交与新商。黄沅料想将来李商势必多事。据说此事主意皆出诸黄崇威,但其不愿合伙,碍于情面,于600股中仅出10股,本洋仅千元。(442)果然,李商同时赴部呈控,批饬续办,并有正式明文,因而不肯交盘。而台州各地则禁止李商售卖。(444)后来得知李商五月中旬已将同昌总号改名台州盐务公司,并得到部中批准续办临海、仙居、缙云、永康、武义五县盐务,但是电文到台而无效。俞棣生等获浙江都督批准办理台属七邑盐务,李商不肯交盘,俞棣生等只好到海游鼎新总号接盘,其法与同昌接法一样,抛开前商一切盐觔不顾,取其秤来,随行开卖,并禁止鼎新售卖。但鼎新原来只办宁海、天台两县盐务,因而与李商的争拗还将持续。(448)

进入民国,原有的社会权力关系依然延续,士绅的作用还有进一步扩张之势。杭州派驻台州的陆军第50旅共1500人,其中1千人驻郡城,500人驻海门。四月十六日(6月1日),该镇官绅20人假区署宴请该旅57位军官,连同陪客共74人,黄沅也是做东者之一。(437)五月初,因驻扎海门的台防第二营管带诸事过于认真,其防营兼作征兵营办理,勇丁不满管束过严,深为隐恨。端午节有勇丁前往看戏,管带即将看戏者传至罚跪,同类胆大者不服,有40余人即行滋闹,各怀军器,明言赴郡禀诉统领,实欲逃归。并到黄崇威处诉说,要求斥革告状的哨官,而不得革退押束滋事的哨弁。黄崇威恐生意外,一面挽留,一面调停,暂时了结。(440)

清制外官须避籍,改官制后拟废除,民初正式实行,省府州县的大小官员,多由本地人出任。对此一般认为是改善之举,符合宪政精神,黄沅却极为不满,以为乡民大为吃亏。去冬章唤新赴省谋台防帮统,旋言省中谋差最易。五月廿日(7月4日),新任临海知事周六介到郡。(443)随即更换财政、民政等科科员。(449)六月中旬,省委台州新任各官与当地官绅会面,台州地方审判厅推事楼蕴山,绍兴萧山人,拔贡,为人最精明;临海县知事周六介,温州永嘉人;临海县警察长施新初,永康人,均为年约30岁左右的新进。(449)而当时浙江全省担任各县知事者,不少仍是前清的知县知府,在前清候补者,民初仍然候补,只是名目变换而已。(452)

临海俗例,大暑之时,江边堂香客极旺,百余里外者亦来拜佛,唱戏贩卖,向有赌徒聚众赌博。黄崇威因新任知事周六介颇有锋利之名,又初到任,恐赌风大盛,似难为情,邀周梅五出示严禁,不意仍然如旧。于是再邀巡官到现场拿赌。本来巡官打算与周梅五先为到场禁止,若不见效,再为拿办。而周梅五担心与赌徒结怨,只派巡官与保安队8人至江边堂,赌徒误会巡官拿人,先将赌钱收拾,假言被保安队抢去,百余人看巡官将到水塘边,即将其与3名保安队拥落塘中。四人被救起,周梅五饬差会同保安队访拿为首赌徒,不能骤得,即行具文县知事,并邀巡官一同晋郡,亲与知事接洽如何办理。(446-447)后因正凶逃亡在外,只好随便抓一赌徒顶缸。(456)

权力结构的重组使得官场之上与官绅之间的争斗日趋激烈,暗潮汹涌。友人告以“如今世时,皆以言语为刀枪剑吉【戟】,一言而致福,一言而致祸,凡遇说话中,必须格外留心,是为至切。”(442)葭沚镇区官调至海门任警察长,与陶寿农不睦,以致禀控,“其情节多端,乃为孔方不满其意,致相互控。可见状纸无真,水银无假。前有秩序时代,常且如此,何况于今乎?”(432)据称陶寿农私收烟捐,所控已经省署批准。(441)陶寿农被举为商会总理,上峰借警察长禀控劣迹批驳。后又有绅士电禀上峰,所谓葭沚劣董,互相龃龉。(439)浙江都督换成朱瑞后,陶寿农被前海葭镇巡警长盛秉德攻讦之事,已经浙省各司宪批示森严,着宁波地方审判厅讯明办理。现今新规,倘若延宕,即曰有心趋避,即照原呈定拟。陶寿农因未运动确实,不敢赴质。上月有人赴杭,代为运动妥当,于十五日赴甬质讯。陶寿农对于此事开始不为介意,后见省批如斯,即与盛说开,又托人设法让盛与石门县巡警长互调。不意盛过于刁难,不肯赴石门,留在宁波待质。(450)

做官不避籍增强了本地人掌控本地利权的意识。五月,临海议事会开会,提议全省75县各举代表至省,计算各本县钱粮,以年余三分之二拨归地方公费。临海举周载熙、李樵甫二人为代表。其事即由两人发起,尤其李樵甫占主动。(449)而利权所归,也就是利益所在,争夺自不可免。黄崇威所办统捐局,省中亦有撤换之说。黄崇威准备接到正式公文,即行赴省与某致讼。(444)五月底,接办统捐局的朱德侯(兴岳)接到正式明文,而海门各商家以及驻防新军致电省中,言台州统捐章程,仿照温州或甬江办式,不知省中如何回复。继任者可能受到诸多掣肘。黄崇威则拟于朱德侯到台接办后,即行晋省质讯。(445)

黄崇威久有谋办海门厘局之心而不得,后以厘局改为统捐,较抽厘更优,海门一区,每年剩余四万有余。海门统捐一席,浙江省法院陈院长代黄岩朱老先生言妥,已经送稿待发表,不料黄崇威托人携洋4000元请雷莹阁令侄运动得之,令陈院长和朱老先生有失颜面。后陶寿农到省,提议双方名义上合办,每月送朱一二百元作为脩金。而黄崇威以为雷君力大,不肯合办。周平泗返台,与黄崇威谈及浙省官场的黄岩籍人士上则臬司,外则各机关者不少,统捐一事恐有变数。两人筹划,让黄岩人参与台州盐务集股,又让任第六中学教员的黄岩人挂名台州统捐局会办。可是黄岩办盐务者不知系黄崇威暗中相助,黄岩籍教员又不愿挂名会办,在省黄岩人觅黄崇威之短不得,遂借故将其即行撤差,另委浙江都督朱瑞的堂兄弟朱德侯继任。黄崇威邀各商家及新军致电而无效。(450)六月十七日(7月30日),朱德侯抵台接办统捐局,黄崇威拟避往上海,伺机报复,并将家藏快枪运上船中存储,以防不测。总之,无论官场浮沉,官司输赢,还是商场盈亏,背后都有错杂复杂的人脉运作。所以黄沅认为,虽然事有定数,还是尽量不要与人结怨。(452)据说此前陶寿农、黄崇威高见虽佳,凡事半出自周平泗之出谋划策。去冬周平泗避姚梧冈之锋赴瓯,未能留意此事,以致两人行事判断有误。(450)

各种层级的选举是士绅参政的重要形式,而权力的争夺则使会场变成战场。五月初七日(6月21日),选举初级议员,黄崇威意定周载熙、王云梯、周孟东、潘赓藻(云轩)、丁继楹五人,复选时可举周载熙为议员赴省。投票时黄沅未到场,据说到者约数百人,其中保安队勇百余人,而投出的票数却高达万张,较投票者逾20倍。“其所由来者,不言可知。世事如斯,地方安有公理乎?”(447)其时黄崇威家繁华异常,黄沅自警勿效,人生福分,能有几何,以免乐尽悲来。(447)果然,不久黄崇威被免去办理统捐之职,避地沪上。周载熙欲竭力运动坐省议员,因黄崇威不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在旁人视之能者不为能,不能者不谓不能,抛却红尘,世界便是洞天福地。只求人皆如是心,则争斗之念无,争斗之念无,则厚己之心亦无,厚己之心无,平心中正,何异神仙焉。”(455)

不过,黄沅虽然不满黄崇威等人的为人行事,对于官绅以及士绅之间错综复杂的权力争斗,也不随声附和,有时还会秉公直言。八月,有人捏名秉控黄崇威借保安队为名,勒捐肥己,浙省饬临海县知事查复。作为亲历知情者,黄沅深知上年六庄所办保安队,虽由陶寿农、黄崇威两人经手,其实由陶一人经理,况且此事六庄受益匪浅。邀各庄大小村董前来查询,则并无具名者其人。众人遂愿联名递禀,为其辩诬。黄沅亦允列名。(474)

至于已成定局的革命,黄沅仍然耿耿于怀。有时看到各地投入革命的前清官员在民国政坛上起伏,便会忍不住议论几句,将上年那一套忠孝节义的陈词滥调重复一遍。(462)死于辛亥的山西巡抚陆锺琦是浙江萧山人,其子、妻、仆相继而死,黄沅以为“忠孝节义出于一门,死犹生也”。并将知情者所言山西藩、学、臬在变乱时的表现详加记述,当时该省大小官员或去或逃,不去不逃者,均代民军办公而已。(492)他还详细记述各地浙籍官员的表现,“或忠孝节义俱全,或慷慨捐躯,或赤心报国,均是浙人,千秋之后,非独陆、张之馨香万世,即是浙江人民,均仰余光于无穷也”。(493)

与此相反,革命党人在黄沅眼中则基本是负面形象。仙居县城内外互相纠斗,知事将为首四人拘押。其中有朱益卿,本无赖子,“入泮后由官费送入东洋肄业洋务,因此投入孙中山,革命之所致也”。(484)而同样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的杨子商,上年在上海制造炸弹,失慎毙命。九月间,其灵柩运抵台州,进城之日的当晚,台州泰丰门城墙便倒塌,不知应何征兆。(485)据陶寿农说,孙逸仙在外洋创说革命数十年,上年为大总统时,只行一阴历改为阳历之事耳。(494)

成见既深,民国的各项举措及相应变化鲜有是处。据报载,民国成立一年以来,教育非特毫无进步,且大有一落千丈之势。(521)当地椒江中学改为商业中学,所请教习是日本商学毕业,每年脩金1200元,在台州居首。(435)黄沅的亲戚赴北京就读实业学堂,“现在时事如斯,赴京肄业,多化有用之银钱,置诸无益之地,深为可惜”。(454)新式学堂花费较从前不止二十倍之多。陶寿农长子陶习之在杭肄业,每年须一二千元之巨。(461)[38]对于文明结婚,“好时者以此为新式奇闻,我等可以不必学此,以存其旧为妙”。(487)台州士绅家女子读书,尤其是入女子学堂后,大都不遵从父母之命,要求退婚。黄沅感叹女子不识字为一德,斯言不谬也。(520)

六月三十日(8月12日),黄沅停止订阅《申报》,改订本地的《赤霞报》。“现在报纸所纪各事,实无趣味,今年购取半载,余而详览者不及十纸。今之时世,报纸亦不可不买。海门新出《赤霞报》,倘不向购,颇难为情,彼又自行送下,难于固却,只得购彼一分可也。”(454)黄沅购阅《申报》,从丁酉年起,迄今已有16年之久。《赤霞报》新闻大约将各报消息拾掖而成,全年订价四元五角,所言虽不详,亦有可观之处。(460)而且尽管言事较迟,但免得七日一往海门取报,且每日送来,可谓至便。(461)后该报一度不能正常出刊,八月廿四日(10月4日),由郎翰臣、江梦生代为经理。

尽管黄沅对共和时代诸多不满甚至可以说是心怀敌意,毕竟要面对现实。七月初四(8月16日),在其父的主见下,黄沅家停业已久的庆源典重开店门,再行交易,赴当者数及百千。(455)既然要继续生活,态度不能不有所变化,原来的孙文、孙贼变成孙中山,事实上承认了中华民国,又关注日益严重的边疆危机,还沿用报章的说法使用过“辛亥革命”的概念来指称上一年推翻清朝的变乱。(522)九月廿三日(11月1日),购《六法全书》即新刑律,“当今之世,如余等本无所用法律诸书,欲为购买一册者,亦能广于识见耳”。(484-485)

是年黄沅身体欠佳,寒湿颇重,进补甚多,又信风水,其家人也多病,因而日记中记述了不少医理药理医德之事,包括各种参茸补药的药性、药价、药店、服法、疗效等信息。所用名贵药材,价格极高,一般家庭,根本无力负担。乡绅中也有不少人信奉退为良医之说,好讲岐黄之术,实则于医理医道只能纸上谈兵,无俾实用,自以为是或自欺欺人者,难免庸医杀人。临床诊治,还是西医治病见效较快,令黄沅称便。(454)受王俊卿的影响,黄沅认为中国方药较外洋为佳,而外洋跌打损伤及外用药较中国为好。(458)

民初政局动**,外国势力乘虚而入。六月间,一艘英国兵舰驶至海门关外,问以何事,答称浙洋匪氛不靖,来此梭巡。向来外洋兵舰即或进洋,彼此各放21炮,今则不然,驻三天而去,言赴温州。“度其用意,看是处者并无有国,偶然至此而玩耍之。”(448)自七月中旬起,黄沅对纠纷不断的中外关系逐渐关注,七月十七日(8月29日)听陶寿农说外国人在伦敦公议将中国瓜分,“闻言之下,不胜长叹而已。何至中国乃堂堂大国,今至若是,令人悲泪如涌。余自正月以后,有言国事者均不与闻,己亦不言而已。今陶寿翁言及如斯,偶而记之”。在他看来,“以前百姓畏官,官畏洋人。百姓畏官,即是畏君,尚有王法在焉,所以君尊则治,君卑则乱。官畏洋人,恐致交涉,事事退让,国气衰弱而已。今则百姓不畏官而畏洋人,不畏官者,目无王法,所以君卑则乱,畏洋人者,百姓无知焉,知有交涉乃天意焉,其中奥妙深机,非草野所敢言耳”。(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