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部代表性史著之诞生及其“中华民族”观念内涵(1 / 1)

就在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形式上统一全国之后的1928年,三本最早关于中华民族发展史的代表性专著得以出版,似乎与时势并非完全没有关联。一本是青年党人常乃惪(燕生)所著的《中华民族小史》(该书书影见书前插图),另一本是国民党人张其昀所著的《中国民族志》,还有一本是王桐龄所著的《中国民族史》。前两本都明确使用“中华民族”一词并认同现代中华民族观念,后一种尚略有区别。[2]

正如笔者前文中曾提到的,《中华民族小史》可谓最早自觉以“中华民族”命名的民族史著作之一[3]。作者明确执定“中华民族”的称号,认为不能以“汉族”之名来代表“其他诸族”,妥当而无弊的大民族称谓只能是“中华民族”。该书第一章即题为“何谓中华民族”,分别论述了“中华民族之活动范围”,“中华民族之命名”,“中华民族之起源”,“中华民族之成分"等问题,犹以“文化陶镕”作为中华民族历史和现实认同之关键和基础。本章开篇即充满感情地写道:

中国,世界之著名古国也,中华民族,世界之著名伟大民族也。然人亦知其伟大之所自乎?五千年前,此一片海棠叶形之古国,固犹是许多错杂零乱之野蛮部族纷争割据之地,其地不相接也,其音问不相通也,其文化与血统各不相关也。五千年来,经许多哲人志士之苦心毅力,惨淡经营,乃得将此许多各不相关之异民族抟结融会而成为一大民族,而后中华民族之名出焉。中华民族,非一单纯之民族也,中华民族,非尽黄帝之子孙也;然至于今日,则人尽自觉为中华民族之一员,人尽自觉为黄帝之子孙,此无他,五千年来文化陶鎔之所自也,五千年来哲人志士之功也。吾侪治史者,亦惟治此五千年中文化陶鎔之伟绩而已,亦惟治此五千年中哲人志士发挥心力之成事而已。鉴往以知来,援古以证今,中华民族其犹有未尽之功乎?中华之志士哲人其犹有努力工作之必要乎?是则读史之后,所当毅然发深长省者也。[4]

在此,作者那种认同国内各民族平等融合的一体化之现代中华民族观念,传播这一观念并以历史事实来认证这一观念的史家自觉和责任感,可谓跃然纸上。在该书中,常乃惪提醒读者,就常识而言,现今中华民族的活动领域当在“中华民国”的领土之内,但它在历史上的活动范围与现今是有差异的,此外,华侨在海外活动这一点也不能忽略。他表示不必附和流行的“中华民族西来说”,强调“就吾人研究之结果,主张外来说者其证据多不坚确”。不少地质学和考古学的发现已经表明,“至少五万年前,中国已有人迹,虽其后有无外族迁徙不可知,然中国原始民族至少总有一部分系土著,可不辩而明也”。[5]关于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他则认为“非待地质学、考古学、人类学探索有得之后不能大明,今但据古史相传之帝王建都地考之,不外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一带。惟古代文明既出于多元,则当然不能指一地以为发祥之所,特以最初文化发源地而论,可以说是在黄河流域耳”。[6]

与此同时,常乃惪还明确认定一种中华民族多元起源论。他指出:“中国民族向称皆源出于黄帝,其实并不尽然,观春秋时代中国境内民族尚如彼之复杂,则中国最初之为各民族分立无疑,特其后有文化较高之民族,能以其文化统一其他民族,其他民族受其同化……故中华民族之出于多元非一元亦可断言也。”由此,他将中国历史上先后活跃,不断融合的“中华民族”的成分大致划分为“九系”,即诸夏系、东夷系、巴蜀系、东胡系(满族前身)、闽粤系、北狄系(蒙古族前身)、氐羌系(回族前身)、西藏系、苗蛮系,声称“现今中国境内所包含之五大民族——汉满蒙回藏——就历史上经过之痕迹考之,盖可分为九系,此即中华民族真正之成分也”。[7]此外,对于中华民族在各个时期、各个不同地域的民族文化“同化”或融合的进程,对于西方列强入侵造成“中华民族之危机”等问题,该书也都作了简单的论述。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常乃惪在书中划分中华民族发展史分期的时候,认定戊戌变法以后为“中华民族觉醒时代”。[8]这与今人所谓现代民族“自觉”的有关认识已若合符节。总体说来,该书在梁启超等人的基础上,又进一步丰富和推进了关于“中华民族”的系统化历史知识。[9]

图3-1 张其昀的《中国民族志》书影

同常乃惪的《中华民族小史》相比,张其昀的《中国民族志》除了有一大章简单地叙述中华民族发展史的内容(占全书总分量的近1/3)之外,相对更重视揭示“中华民族”较近的状况及其存在的民族问题,注重将历史和现实通过问题叙述的形式糅合在一起。这从其“中华民族之现状”(主要包括中华民族总的人口数、分布,粮食问题等内容),“海外华侨与祖国之关系”,“移民实边政策”,“原始民族之开化运动”,“西北回教徒之分布”,“外蒙问题与西藏问题”,“中国之民族精神”等章的名目,便可知一斑。不过,在记述西南有些少数民族的用语方面,该书也还存在着一定的瑕疵。[10]值得注意的是,本书对“中华民族”的认知,如果从今人的角度来看,许多部分都侧重于“国民民族”的把握,但它同时也没有忽略揭示其内在的“种群或族裔民族”性,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它是试图融政治学的“民族”概念入人类学和民族学的民族概念之中,该书自题的英文书名即为“A Study on the Chinese Ethnology”(中国民族学研究),其中所用的ethnology一词,不妨说典型地证实了这一点。这也反映了国民党当时构建单一性的“中华民族”之理想。

此外,努力从“中华民族”整体上来概括民族精神或特性,也是张其昀此书的特点之一。这类尝试,实构成为现代中华民族观念知识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该书认为中华民族突出的“民族精神”或特性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喜和平而厌侵略;尚中庸而恶偏激;先家族而后国家;重实行而轻理想。[11]这一概括是否准确、深刻,是否具有对汉民族以外各少数民族的解释力度,可暂置勿论,事实上,此前从中国文化、汉民族特性等其他角度做出的相关概括已多不胜举,只不过明确从现代“中华民族”理念出发的类似尝试却并不甚早。前文曾提到,1917年申悦庐的《中华民族特性论》一文可称嚆矢。此类国民性或民族性的概括或言说,无论是基于改造国民劣根性的立场,还是光大民族优越性的动机,就其初期而言,其广泛传播都是有利于现代中华民族的整体认同的。[12]

张其昀的《中国民族志》,后来还曾被商务印书馆修订后作为“新中学文库”的一种出版[13],也就是作为中学教学参考书使用,其观点的影响进一步扩大。

毫无疑问,这类以“中华民族”或“中国民族”为标题的专门著作特别是中华民族史著作的撰写,对于现代中华民族观念的传播与认同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它们为这一观念的社会化提供了一套较为完整的相关“知识系统”。不过这类著作在20世纪20年代还是刚刚出现,其中更为深入和翔实的部分,乃是在30年代及其以后才得以逐渐完成和出版的。

《中华民族小史》一书的作者常乃惪,为青年党的六位核心人物之一,1926年被选为青年党的执行委员,任宣传部长。[14]《中国民族志》一书署名“著述者张其昀,校阅者邵元冲”,邵、张都是国民党人,邵还是当时国民党中的重要人物。国民党人极其热心于现代中华民族的认同与整合,与当时该党的执政地位显然有着直接的关系。而青年党由五四时期的“国家主义派”发展而来,本就以“大中华民族(国家)主义”为立党之本。作为抗战以前鼓吹热爱中华民国的意识形态最用力的两大党派之人,他们在现代中华民族整体认同方面格外努力,是不难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