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华民族”一词的诞生及其早期观念内涵(1 / 1)

——两种“中华民族”概念问世记

从目前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来看,由历史悠久的“中华”一词和近世被赋予新含义的“民族”一词合构而成的“中华民族”一词,其正式出现要比“中国民族”一词稍晚。它大约诞生于1902年。最初人们使用它时,指代的主要是“汉族”,后来才逐渐表示今天的含义。这一内涵的演变,很有意思。它从一个侧面实说明,在最初具有现代民族意识的汉族知识分子中,大体都经过了一个梁启超所谓的从“小民族”到“大民族”,即从“汉族”到“中华民族”的双重觉悟过程,不过程度有所不同,时间先后有异罢了。与此相一致,它还伴随着一个从现实到历史、然后再回到现实的民族认知历程。

梁启超、章太炎和杨度等人,是较早使用“中华民族”一词的先驱者。他们也因此成为指代汉族的“中华民族”概念和指代包括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在内的大民族共同体的“中华民族”概念这两种“中华民族”概念的思想启导人。

1902年4月,在《新民丛报》第5号上连载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梁启超写道:“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海思想者厥惟齐。故于其间产出两种观念焉:一曰国家观,二曰世界观。”这是笔者所见到的“中华民族”一词的最早出现。从上下文来看,它所指的当是汉族,确切地说,指的是从古华夏族发展至今、不断壮大的汉民族。因为在该文中,他在“黄帝子孙”一词下,特别注文指出:“下文省称黄族。向用汉种二字。今以汉乃后起之朝代,不足冒我全族之名,故改用此”。又说:“中华建国,实始夏后。古代称黄族为华夏,为诸夏,皆纪念禹之功德,而用其名以代表国民也。”以后几年,在其他文章中,他又多次使用“华族”一词,或称其为“中国民族”或“吾民族”“中国种族”等,可见其当时仍未将“种族”和“民族”严格划清。此种情形,即“民族”和“种族”混用的情形,一直延续到了民国以后。

1905年初,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110],文中7次以上使用了“中华民族”一词(同时简称为“华族”),并比较清楚地说明了此词的含义,表明他已不再是偶尔的使用。梁氏明确指出,“今之中华民族,即普通俗称所谓汉族者”,它是“我中国主族,即所谓炎黄遗胄”。同时,他还分析叙述了先秦时中国除了华夏族之外的其他8个民族,以及它们最后大多都融化进华夏族的史实,以论证“中华民族”的混合特性。在文中,他“悍然下一断案曰: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这里“悍然”一词的自我使用,说明梁氏对此一“断案”的作出,已然有着相当的价值自觉。而既然中华民族“自始”就是由各民族混合而成,那又遑论以后呢?

这一“多元混合”的民族总体特点的认知和揭示,最先是在“中华民族”一词而不是“汉族”一词的使用和理解中完成的。它不仅符合历史的真实,对于其后的“中华民族”的现代认同,也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虽然它指称的还是汉族,但却从主体民族融化力之伟大和各民族不断交融化合的历史角度,明确地昭示了其演化的当下趋势:将继续与其他目前尚未彻底融入的少数民族进行融合。也就是说,在梁启超那里,“中华民族”实际上也意味着最终还将是中国未来现代大民族共同体的名称。

如果从今天的立场反观过去,梁启超当时以“中华民族”一词仅表示汉族,似乎是太不恰当了。但如果历史地看,他这样做既有其历史的某种必然性,也曾发挥过一定的积极作用。因为他以“中华民族”一词取代或超越“汉族”一词,并不只是一个民族称谓的改变问题,同时也意味着一种观念的转变:那就是历史地、连续地、融合地、开放地看待中国主体民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这不仅增强了中国主体民族的认同感,还蕴含着并显示出一种开放性和包容力。在反对革命派“排满”主张的过程中,他反复强调满族早已融化于中华民族的观点,也与此种认识有关。由这种意义上的“中华民族”认同,到实现民初中国各民族共同体意义上的现代中华民族认同,其中存在着某种顺理成章的逻辑。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梁启超对“中华民族”一词的创造和使用,虽带有大汉族主义的情思,但实际上也体现了现代中华民族意识觉醒的最初阶段性,因而具有不容忽视的历史地位。这一点,从他之后人们对“中华民族”一词的继续使用和内容发展中,我们也能够有所体察。

1907年,继梁启超之后,著名立宪派代表杨度也成了“中华民族”一词早期的自觉使用者。是年1月至5月,杨度在其所创办的《中国新报》连载的《金铁主义说》一文中,在与梁启超基本相同的意义上,多次使用了“中华民族”一词,并且还较为清楚地说明了“中华”作为民族名称的由来、特点,以及他自己对于民族识别和认同的理解。其文写道:

中国向来虽无民族二字之名词,实有何等民族之称号。今人必目中国最旧之民族曰汉民族,其实汉为刘家天子时代之朝号,而非其民族之名也。中国自古有一文化较高、人数较多之民族在其国中,自命其国曰中国,自命其民族曰中华。即此义以求之,则一国家与一国家之别,别于地域,中国云者,以中外别地域远近也。一民族与一民族之别,别于文化,中华云者,以华夷别文化之高下也。即此以言,则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之族名。故《春秋》之义,无论同姓之鲁、卫,异姓之齐、宋,非种之楚、越,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亲疏之别。其后经数千年混杂数千百人种,而称中华如故。以此推之,华之所以为华,以文化言,不以血统言,可决知也。故欲知中华民族为何等民族,则于其民族命名之顷,而已含定义于其中。与西人学说拟之,实采合于文化说,而背于血统说。[111]

根据这一标准,杨度认为蒙、回、藏三族,虽有部分人已与汉人关系密切,文化接近,但整体说来却因文化落后,语言有异,尚未完全融入“中华民族”之中。而满族则可以说早已“同化”于“中华民族”之中了。其他如梁启超所谓苗族、百濮族等,在他似更不在话下。因此,他主张实行“满汉平等,同化蒙、回、藏”的所谓“国民统一之策”。认为这样以平等为目的、以暂时不平等为手段,进行融化之后,就会看到将来“不仅国中久已无满、汉对待之名,亦已无蒙、回、藏之名词,但见数千年混合万种之中华民族,至彼时而更加伟大,益加发达而已矣”的必然结局。[112]

在同一篇文章中,杨度还反复强调,“中国之在今日世界,汉、满、蒙、回、藏之土地,不可失其一部,汉、满、蒙、回、藏之人民,不可失其一种,……人民既不可变,则国民之汉、满、蒙、回、藏五族,但可合五为一,而不可分一为五。分一为五之不可,既详论之矣。至于合五为一,则此后中国,亦为至要之政”。[113]在他看来,由于蒙、回、藏与满、汉处于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进化程度有别,所以只有先实行君主立宪制,暂借君主的权威,才能为各族共举国会议员、通用汉语以共担国责创造必要的条件,“其始也,姑以去其(指蒙、回、藏等族人——引者)种族即国家之观念;其继也,乃能去其君主即国家之观念,而后能为完全之国民,庶乎中国全体之人混化为一,尽成为中华民族,而无有痕迹、界限之可言”。但他同时也认为,“此其事虽非甚难,然亦不可期于目前”。[114]

显然,在梁启超观点的基础上,杨度对“中华民族”的一体化融合趋势和发展方向,又作了更加透彻的发挥和阐述。其所谓“中华民族”所包含的范围,似乎也比梁启超此前更广一些(“五族”并提,也以杨度为较早,不过他同时视其为“种族”)。在他那里,融化五族的“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整体概念,是与作为现代国民国家即立宪后的“新中国”相对应的。且它同时也是中国民族融合发展史的自然延续。由此也可见,杨度对西方现代“民族”(nation)概念的了解相当成熟:他不仅看到了“民族”作为历史文化共同体的社会特征,更正视了其以现代平等国民“主权”拥有者为政治前提的现代政治共同体之特性。这在当时应当说是相当敏锐和深刻的。与此同时,杨度弃用“汉族”一词而使用“中华民族”一词,也比当时的梁启超更为自觉。他所谓的“中华民族”,就概念本身而言,实已基本具有了中国国内各民族总体的现代含义之雏形,只不过尚不完全具备现存各民族平等融合的实现理念而已。此外,他所称包含五族的“中华民族”,也纯粹是就未来而言,而非就其当下现实立论。

杨度此文发表后,革命派的重要代表之一章太炎随即作《中华民国解》一文,对之进行驳论。他在文中也使用了“中华民族”一词,仍指汉族。但他批评杨度(当时未提其真名,而称“金铁主义论者”)对“华”字本意的理解有误(以“华”初本地域名、国名,非族名),反对仅以文化同一认同民族的观点,而强调血统的重要性。同时,他也期望汉族对其他民族的最终“醇化”,并承认满族在语言文化方面已有同化于中华的事实,不过他强调在这当中,还存在一个必先恢复汉民族政权的先决条件问题。[115]

较之以往革命派更为狭隘的民族复仇主义,章氏此文的观点无疑已经有所改进。从章太炎对民族血统问题的单向强调中,我们固然可以看到他思想的偏狭面,但同时也能见及在杨度等人的民族认同意识中,只是关注文化认同一点的不足。事实上,中国各民族之间客观存在、长期延续的内外在联系是极为广泛和深刻的,除文化之外,还包括地域、政治、经济和血统联系的密切性等丰富内容。

以“华族”“支那民族”“中国民族”“中华民族”等来称谓汉族,在此后的立宪派和革命派那里,都不是个别现象。如1907年5月12日,革命派马君武曾发表《华族祖国歌》,歌颂黄帝、夏禹在“华族”发展史上的功绩,号召民族成员奋起挽救民族和祖国危亡,[116]诗中所谓“华族”,指的就是汉族。

另外,也应指出,即使是用来指称“汉族”的“中华民族”一词,在清末也还并不算常见词,甚至比“中国民族”或“支那民族”一词的使用还要少见得多。当时,日本人一般称汉族或中国人总体为“支那民族”。中国留日学生多或照搬使用,或直接译为“中国民族”[117]。这一类“中国民族”称呼,有时也包括满、蒙、藏等民族的人民在内。

依笔者所见,在汉语中,“中华民族”一词真正具有中国现存各民族全面融合,其全体成员均以“国民”或“公民”身份平等构成现代政治和文化共同体的确定含义,也即现代意义的中华民族观念在中国得以最终确立和流行,当是辛亥革命爆发和中华民国建立以后。对此,我们在下文中还会详细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