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郭士立与传统汉文里“民族”一词的早期转化(1 / 1)

近年来,国内学者不断发现,在古代汉语里,“民族”一词虽不常见,却也并非无有。其所举出的最早例证,现已上溯至《南齐书》之《高逸传·顾欢传》和唐人李荃《太白阴经》中的有关使用[82]。2004年,民族学者郝时远先生更是一气举出十个例证,强调这些用例“足以证明‘民族’一词确属中国古代汉语的名词”。[83]不过,细心研究迄今为止已发现的古代中国各“民族”用例,还是不难察知,其内涵不仅十分不确定,混杂多义,而且很多时候也多是表示“民之族属”和“民之族类”的一般分类含义,与“族类”一词相当,词语固定化程度远不如“宗族”“家族”。实际上,古人在表达相关含义时,更习惯使用的词汇,还是单音节词“族”。

总的说来,“民族”一词在古代中国使用不多,多系不确指的分类泛称,并不能与某个具体民族连结起来组成“某某民族”之说。甚至连“某某族”这一类的构词,在中国古代也似乎不很流行。这当是其固定化和概念化程度严重不足的证据。情况开始出现某种值得注意的变化,还是在晚清初期。笔者发现,其最早的变化,可能与19世纪重新到来的西方民族的接触和文化碰撞,具有一定的历史关联。因为正是在德国早期来华传教士郭士立19世纪30年代所编撰的中文杂志和著作里,我们较早见到了“某某民族”这样的“民族”双音节词之固定化、概念化程度较高的用法,以及“某某族类”和“某某族”这类构词的大量出现。前者的例子,笔者多年前曾举出一个,并得到学界同行的关注,它是:

昔以色列民族如行陆路渡约耳旦河也,正渡之际,皇上帝尔主宰令水涸,犹干江海(亦)然,则普天下之民认皇上帝之全能,且尔恒敬畏之也。[84]

近年来在查阅郭实腊的其他中文书籍时,笔者又曾见到另外的用例,比如:

每年英吉利民所捐之财,共计数十万金,遂设他会,撰著劝世文,敷教与愚民。亦排联名签题会,加增圣经之本,译圣录异话,传之普天下之诸民族也。如此不独利己而利他也。[85]

郭士立(K.F.Gutzlaff,1803—1851),又译郭实猎或郭实腊,出生于普鲁士,1826年神学院毕业后到东方传教。19世纪30年代曾帮助西方列强收集中国沿海情报,并在鸦片战争中扮演不光彩的角色。郭除通晓英、德、荷等西方语文外,还掌握了中文、马来文、日文和泰文。他一生著述80余种,并以英文和中文著作为主。其中文笔名为“爱汉者”。1833年,郭士立创办于广州并任主编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为中国境内最早用中文出版的近代期刊。1838年,他出版《古今万国纲鉴录》一书,这是传教士所编译的最早中文世界史著作之一。1850年,该书曾由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再版。郭士立使用“民族”的上述两个例子,就分别出现在《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和《古今万国纲鉴录》之中。

数年之前,笔者收到新加坡华人学者庄钦永、周清海二位先生出版的大著《基督教传教士与近现代汉语新词》一书,其中作者又有新的发现,他们指出,早在1834年,郭士立在《救世主耶稣基督行论之要略传》一书的“煞语”中,就率先以现代形式使用了“民族”一词,该书写道:

盖皇上帝符玺证据耶稣之教训为天之谕,言言实实,略无粉饰,故申谕中外诸民族悔罪,伏奉耶稣救世者之教也。[86]

虽然,我们现在已无法考证出,郭士立所使用的“民族”究竟对应的是哪个西文词,但从当时早已失去故国的“以色列”,被其称之为“民族”等信息来看,它对应的更像是13—16世纪英文里流行的nation之古代含义,即“指的是一个‘族群’,而非‘政治组织的群体’”。[87]在近代德文中,nation的这一具有种族和历史文化共性的人类群体之传统内涵,得到了更多的保留。此种nation的古义,与中文里传统的“族类”“族民”等词,恰有相通之处,故它同时也被具有英、德双重语言背景的郭士立译为“族类”或“族”[88]。在《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和《古今万国纲鉴录》中,双音节词“族类”,甚至比“民族”一词的使用还要正式和多些。如“回回族类”这样的称法,在其中就相当常见;“蒙古族”“大西洋族”等这类词,则更多。但在传统的中文里,将一个泛称归类词,与一个它所包含的具体所指合在一起构成新词,如像“回回族类”这样构词,往往是很别扭的,这就仿佛今人要称“男性别”或“女性别”,让人感觉怪异一样。相比之下,“某某民族”这一构词,反倒较“某某族类”要顺当。不过,郭士立本人似乎并没有自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在努力进行转译活动而已。由此也可见中西名词概念对应之初,传教士们所作出的某些独特努力,以及他们最初所面临的用词困难。

不过,有一点应该强调,也即正是在与西方相关词汇相互对应的过程中,传统中文里的“民族”一词在双音节固定化、表达概念的稳定和确定程度等方面,已着实向前迈进了一步。也就是说,作为一种概念的词型符号本身,“民族”在晚清已较早开始了某种现代化的适应与调整过程。这无疑是其走向完全现代意义的“民族”概念的重要条件之一,它同时还表明,传统的民族概念,实具有转化为现代民族概念较强的内在潜能。还应指出的是,在《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等传教士所办中文刊物和所编撰的汉文著作中,现代意义的“国民”一词,也已较多出现。

《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和《古今万国纲鉴录》等都曾传到日本[89],郭士立“民族”一词的创造性用法是否对日本学者翻译西方相关概念产生某种影响,尚有待研究。但它对晚清国人有关的使用,迄今为止尚未发现直接影响的更多证据。从笔者所见到的资料来看,甲午战争以前国内有关“民族”一词的汉文用例,多没能突破传统泛指“民之族类”用法的局限[90]。这是今人在考察现代“民族”概念在中国出现时,不能不予以正视和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