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难以忘却——写在大学毕业五十周年之际(1 / 1)

从1959年进得复旦,至1964年毕业至今,转眼已半个世纪矣。倘偶一回首,在这五十多年的历史洪流里,世界剧变,世路坎坷,世间沧桑,所有这些皆已随浮云掠过,留下的或震撼、或迷离、或欢乐、或苦痛,还是让后世历史学家去评说吧。

1959—1964年,复旦五年,于我个人总是难以忘却。倘问:它给我留下了什么?如何总是让我难以忘却?我想说的是:

首先,它给我以知识。

复旦历史系它创办于1925年,具有深厚的底蕴与积淀,上个世纪50年代院系调整,复旦进入了百年校史上的“第一次腾飞时期”。我们在复旦的五年,正是处在这个时期。60年代初,周扬率高教文史教育评估组,对北大、复旦文史两系进行评比,以为复旦历史系可居鳌头。是的,在那时,复旦历史系云集了一批一流的教授,比如在中国史方面有周予同、陈守实、谭其骧、胡厚宣、马长寿、蔡尚思等,在世界史方面有周谷城、耿淡如、王造时、陈仁炳、章巽、朱滶、田汝康等。还有当时已脱颖而出的中青年史家,如程博洪、张荫桐、胡绳武、赵人龙、金冲及等等,可谓是极一时之选。他们不仅为我们开设专门化课程,而且乐于承担历史系学生的基础课,因而,我们在复旦历史系的“启蒙教育”,在如上一流名师的滋润与熏陶下,起点就高,基础扎实,为日后的成长,创造了无比优越的条件。

1962年大学时代作者学习时的情景

1959—1964年,我们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只要略一回顾共和国的编年史,就可发觉,在这里老是阴晴不定,冷暖失常,更兼几番急风暴雨,摧落花枝凋零。值得庆幸的是,在60年代初,由于经济与政治上的变化,在思想文化上也吹来了一股清风,我们因此而得益,获得了一段难得的可以用功读书的时间。记得当时系里特别强调“三基”,即基本知识、基本方法和基本技能,在课程设置上与之配套,为我们打下了扎实与深厚的历史学基础。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结合耿淡如先生的《外国史学史》一课,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一些西方史学原著,其中两部古希腊史学名著:希罗多德的《历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一直影响着我,影响着我日后从事西方史学史研究的路径与方向。

总之,五年的本科学习,扎扎实实,满满当当,取得了一个史学工作者必备的学术素养和严格的史学训练,这使我终身受益,也为我日后从事历史学的研究创造了学术前提,奠定了牢固的基础。

其次,它给我以智慧。

如上所说,复旦五年,给我们以知识,给我们以取之不竭的知识来源,这自然是必须的,对从事历史学研究或非专业工作而言,都是如此,但这还不够。

知识是智慧的前提与基础,智慧是知识的深化与升华。满脑子的知识,倘无智慧(或悟性),那是书呆子。一个人具有丰富的知识,而又智慧,即具悟性,那就是满盘皆活。其中深义,不容在此评议。用西儒弗兰西斯科·培根名言:“读史使人明智”,然也。

在这里,不妨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记得有一年,我在山东聊城参加“海峡两岸傅斯年学术讨论会”,有记者采访我,在回答到历史学的特点时,我用了一个比喻:历史学犹如你们常喝的孔府家酒(当时很流行),它甘醇且后劲十足。这就是说,因为历史学不仅给我们以知识,而且又给我们以智慧,这就使得历史系的毕业生,即使从事专业之外的工作,也充满了无穷的潜力,即后劲。在我的同班同学中,毕业于我们前前后后的系友中,都充满了这样的例证,可谓是不胜枚举。

我个人以为,在这里,这种智慧主要指的是独立思考的能力。有时贤说,人云亦云不值一文,独立思考无价之宝。此言不虚。我们通常说某人的历史学训练有素,也主要指的是独立思考的能力。试想,在纷繁复杂和扑朔迷离的历史现象面前,作出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去粗存精、去伪存真的分析,这种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确可启人心智,使人聪颖。即使像吾侪这样愚顽难以开化者,长此以往,也可“点石成金”,遑论智者乎。

进言之,就我个人而言,五年大学本科后,又读了研究生,进一步强化了历史学的这种训练,更从导师耿淡如先生那里懂得了为学之道,一种对学问的尊重,一种对学术的敬畏,逐渐懂得了如何处世,如何为人。先师的“谦虚治学、谦虚做人”的教导,是为学之道,也是为人之道,是个大智慧。因此,这八个字也就成了我毕生孜孜以求的格言。

最后,它给我一项履历。

一项履历,说得是何其轻松,其实这项履历,即“1959—1964年,复旦大学历史系读书”,在我的人生旅程的坐标上,在我们每一个同班同学的人生经历中,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复旦因我们而自豪,我们也以复旦为荣光。说真的,在我们那个时候,复旦就其整体综合实力,并不像现在那样声名显赫(当然复旦历史系力量雄厚,在当时全国名列前茅),那样紧随北大、清华之后,在全国傲居第三的“名牌大学”。我的这项履历,并不借“光”现在的复旦,而是奠立在百年学府的深厚的历史传统之中。

1959—1964年,五年的“学步邯郸”,每个人都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复旦生涯”。须知,每一个在复旦求过学的莘莘学子,都曾在登辉堂(现名为相辉堂)聚会,在小桥流水嬉戏,在“南京路”(即今光华大道,复旦人称这条被梧桐树覆盖的横贯东西的大道为“复旦南京路”)上迈步,在校门前留影……总之,都写下了每个人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章,因为这一章把过去的时光和将来的生命联系在一起,正是因为这种内在的联系,将会谱写出今后人生的璀璨与辉煌。可不,1959—1964年的复旦生涯,是一项多么不平凡的履历,因为它给我们留下一份无价的精神遗产。既然如此,作为一名复旦人,就应该以自己的已有成就、现在业绩与未来辉煌,为复旦增光,在历史进程的行列中领跑,与成群结队的跟随者,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1959—1964年的这项履历,为我们每一个人留下了难以忘却的“个体记忆”。扩而言之,这种“个体记忆”就不只是成为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也隐含了历史,从中往往能折射出时代的风云,反映社会的变化,更可映照文化的流程,总之,它或可视为某个特定时代的“精神履历”,其非凡的意义,大概就在于此吧。文题说“总是难以忘却”,也就在于此吧。

行文至此,似存余墨。但一时又不知如何书写下去,于是我信手写了一首小诗,以作这篇小文的“压轴之笔”。小诗如下:

无题

往事五十年①,

历史一瞬间。

神州大地换新颜,

赤县共舞不夜天②。

登辉堂③,子彬院④,

似曾相识情绵绵。

想当初,同学少年多豪情,

邯郸学步留遗篇。

引小桥流水⑤,

汇四海浪涛无边。

看今朝,夕阳余晖胜朝霞,

寻梦天下永不变。

且喜当下足尚健,

老马识途再加鞭。

落红不是无情物⑥,

化作春泥花更艳。

写于2012年秋日

注:

①“往事”句,复旦59级历史系学生,1964年毕业,迄今已逾半个世纪矣。

②赤县,古代指中国。

③登辉堂、子彬院、小桥流水,皆复旦景点,在今邯郸校区(本部)。登辉堂已几经翻修,现已易名为“相辉堂”,取老校长马相伯与李登辉名字中各一字组成,现仍为复旦大学的政治、文化中心。

④子彬院,原数学系所在,坐落在相辉堂东南隅,今已大修竣工,整旧如旧,待用。

⑤小桥流水,如今她蜿蜒在燕园中,依然是流水淙淙,草木葱葱。两座小木桥,可作为世界上最短的桥,但正是她把燕园胜景与博学大道相连,与世界贯通。或在早晨或在黄昏,在潋滟的波光中,伴随琅琅的书声,倒映出联翩的倩影。

⑥“落红”句,出自我国清代思想家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名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红,即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