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1 / 1)

绍兴十二年 夏坚勇 2824 字 7天前

“雨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就在四九。”绍兴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要晚一些。临近过年的时候,下雪了。却不大,羞羞答答的,落在屋脊、街道、树梢和桥梁上,是装点的意思,并不壮观。街市上反倒更闹猛了,人们都说,雪等伴哩,料不定哪天早上一睁眼,大雪封门,就走不出去了。那么就抓紧采购年货吧。大街上虽然没有多少兵和马,却很有点兵荒马乱的气象。买东西的人们一个个都像财大气粗似的,不再慢条斯理地讨价还价了,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几乎是抢购了。天地间苍茫一片,山峦和城楼影影绰绰的,如烟如梦;远近有星星点点的爆竹声,那是辞旧迎新的预演。

宫中的年货是不用操心的,进入腊月中旬以后,各州府帅漕的贡品就源源不断地进宫了,那都是各地的土特产和大件礼品,包括福州的灯彩和湖广的烟花,应有尽有。然后是宗室贵戚的进献,以玉杯宝器、珠翠花朵、犀象博戏之具居多,林林总总的,亦各见其妙。最后是后苑和修内司准备的果品零食和过年的各种小物什,那几乎说得上是无微不至了。以前每到过年,官家都要说一些“国事殷忧”,“务从简素”之类的门面话,要各部门节约开支,但今年却没有说。可能他觉得说了也等于没说,应当开支的还得开支,不会因为皇上“殷忧”就真的“简素”了。但问题是,以前说了等于没说,今年没说却又等于说了。下面的人是很善于揣摩圣意的,在他们看来,为什么以前都说今年没说呢?这显然是政策放宽的信号。政策放宽是因为现在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形势好了,花钱的手脚自然应该大一点。例如后苑和修内司所进的各种糖果点心,“悉以金玉等为饰,护以贴金龙凤罗罩,以奇侈求胜。一合之费,不啻中人十家之产,止以资天颜一笑耳”。那么官家有没有为之“一笑”呢?不知道,但至少没有怪罪下来。如此甚好,以后花钱的手脚还可以再放开一点,这叫作摸着石头过河。

画院待诏萧照的《中兴瑞应图》是两天前进献的,着色长卷,绢本,长四丈六尺余,高一尺二寸,前后各六段,艺术地再现了官家应天顺命中兴宋室的光辉历程。因为画的是自己的事迹,官家看得特别用心,除去题材的堂皇宏大而外,他对画家那很有气势的粗笔阔墨也相当欣赏,画面上的山水人物,望之有风屯云卷之势,端的是大手笔。对作品满意了,又顺便问到作者的情况,原来这个萧照是著名画家李唐的关门弟子。官家会意一笑,怪不得这中间有李唐笔意呢,特别是那皴法,明显是李唐的大劈斧。李唐的画好啊,苍劲雄峻,满纸烟云,徽宗时就是画院待诏,官家在康王邸时,曾听父亲称赞过李唐的画,认为可入神品。靖康之难后,李唐以七十高龄,长途跋涉,避乱来到临安,以卖画糊口。但南宋初年的画风崇尚富丽逼真,他那种水墨渲染的画法没有市场,作品卖不出去,连吃饭都很成问题。他因此曾在诗中发牢骚,诗曰:“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如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他当然看不起胭脂牡丹那样艳俗的东西。后来经人推荐进入御前画院,官家极爱其山水,授其成忠郎、画院待诏,并赐金带。官家居然还一直记得李唐的那几句打油诗,有一次讲到艺术创作时,曾反其意而用之。他说:雪里烟村也要画,胭脂牡丹也要画,总之不拘一格。官家自己喜欢“金碧辉煌”的画风,但并不偏激,他还是主张百花齐放的。

李唐与萧照的师徒际遇颇有几分传奇色彩。萧照这个人原先并不会画画,反倒当过强盗。靖康之难后,他在太行山参加抗金义军。李唐在南逃途中被义军劫持,萧照检查其行囊,所见只有绘画工具。后得知眼前的这个老头居然是皇家画院的画师,就丢下枪棒,跟随他南下,寓居于都城临安学习绘画技艺。有名师指点,自己的悟性又好,他很快就脱颖而出了。那种一分天才加九十九分勤奋才能成功的说法,都是为了糊弄资质差的人,一个艺术天才只要被唤醒了,成功其实用不着很长时间。李唐进入了御前画院,把他也介绍进去了,后来也成了画院待诏,补迪功郎(从九品)。临安城里的许多庙宇和园林——例如显应观和孤山凉堂——的壁画,都出自他的手笔。官家此前应该是见过他的作品的,但萧照有个怪癖,他的画喜欢“书名于树石间”,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作者是谁。他能画大幅作品,像孤山凉堂的壁画,高可三丈。虽然不能说画越大成就越高,但那样大的画,毕竟不是人人都敢上手的。

“雪等伴”,果然不假。除夕早上一开门,人们便忍不住欢呼起来,原来夜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雪下得大了。因为没有风,雪花并不见肆虐,只是自在地飘舞。雪落钱塘静无声,天地间一派臃肿的白。虽说今天就要立春,可现在仍然算是冬雪——农谚中的“瑞雪兆丰年”说的是冬雪,春雪就不好了——又适逢辞旧迎新,好一场瑞雪!

雪拥行都,扫雪却用不着官府特别安排,因为有历年来的老规矩。皇宫的雪由内侍清扫,内城主要街道上的雪由三衙禁军清扫。至于各商铺门前的雪,自然是商家自己动手。你不动手也行,可以雇人。但今日是除夕,雇人恐怕不容易。下雪天的交通规则也有特殊条款,骑马者要主动避让行人,如果撞伤了行人,除赔偿医药费,还得把坐骑赔给伤者;如果把人撞死了,则要吃官司,再加上赔偿死者丧葬费,其坐骑则由官府没收。这种行人优先的条款出现在八百多年前,还是很值得赞赏的。但话又得说回来,八百多年后的今天如果也执行这样的条款,撞伤了行人就得把坐骑赔给伤者,不知有多少人要冲着奔驰宝马去“碰瓷”呢。那就不光是义无反顾,而是前仆后继了,还不要闹出满大街的群体事件来?

官家这几天情绪不错,这不光是因为过年,也不光是因为天降瑞雪。情绪好就是好,有时不需要理由。官家情绪好,下面的人也跟着沾光,至少做错了什么事可以从宽发落。吴贵妃身边有一个宫女,人很聪明,进宫前就识得几个字。吴贵妃的文化素养很高,小丫头耳濡目染的,又长进了不少。别的宫女闲暇时只会描眉贴花或练习女红,她倒偏喜欢看书。这官家也是知道的。除夕上午,吴贵妃陪官家赏雪,宫女在一旁侍候,官家便问她近来可曾读什么书,回答说正在读《尚书》。官家有点不以为然,似乎觉得那些上古帝王治国平天下的事迹,不是女孩子读的书。又问可记得几句,宫女便背了《牧誓》中的一段,是关于武王伐纣前的誓师场面,描写军容之雄壮,曰:“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这中间的“桓桓”是威武的样子,但她读错了——错就错在她是照着这个字读的,没有避讳。“桓”是渊圣皇帝(钦宗)的名讳,渊圣皇帝虽然在金国当俘虏,但他的名字仍然是国讳,不能直接写出来或读出来的。避讳的方法很多,有改字、改音、缺笔、空字、用黄纸覆盖等等。官家虽然对他那个哥哥没有多少感情,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他规定钦宗的这个“桓”字以其义而定读音,这就不仅很麻烦,而且很考验你的学养了。偏偏这个“桓”字的意思又很多,如果是“回旋”的意思,就要读作“旋”;如果是“植立”的意思,就要读作“植”;如果是“威武”的意思,就要读作“威”。因此,在《尚书》的这一段里,正确的读法应该是“尚威威”。犯了国讳就是大不敬,即使杀头也不为过的。那个可怜的小宫女当时就吓傻了,只知道瘫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好在官家今天情绪不错,也不想破坏了过年的祥和气氛,只是告诫了几句,这场把“尚威威”读成“尚桓桓”的过失就算过去了。但对那位宫女来说,几句《尚书》差点成了自己的“殇书”,不知她以后还敢不敢读书了。

从这个“桓”字的读法,官家还是有一点触景生情,想到了那个在北国的漫天风雪中活得像猪狗一样的渊圣皇帝。人啊,当被绑架在利益攸关的战车上时,常常会像野兽那样你死我活地互相撕咬;但是当尘埃落定以后,作为胜利者或许也会闪现出几丝幽微的人性之光。赵桓毕竟是自己的哥啊,“哥”字两个“可”,一旦利益分割完毕,就应该大度地可以可以了。赵桓现在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对手了,即使回来了,也不会对自己的皇位形成威胁。经过这么多年的惨淡经营,自己在江南早就根深蒂固了。他回来了,也只是当个寓公,享几天清福而已。因此,适当的时候,派何铸再去一趟金国,给人家送几样稀罕的好东西,请他们高抬贵手,把赵桓放回来。这不仅可以彰显自己的人伦之德,而且母后回銮后也曾提过,说她是对着北国的苍天发过誓的。

大傩是宫中驱逐鬼祟的仪式,每年除夕都要上演的,场面亦相当壮观。那些参与演出的皇城亲事官一个个都彩衣面具,金枪龙旗,在宫城内煞有介事地扫**来去。过年都是鬼神唱主角,什么事都要借助鬼神的名义。官家对此却并不虔诚,他是不大相信鬼神的,如果什么事情都要看鬼神的脸色,帝王还如何独裁?天下者朕的天下,国家者朕的国家,社会者朕的社会,朕想怎样折腾就怎样折腾。大傩结束以后,暮色就降临了。官家本来要到慈宁宫去陪母后守岁,但皇太后下午就派内侍传话来了,说雪下得大,路不好走,叫官家不要去了。她身边的人多,并不冷清。老太太还说,这么多年,就今儿这个年过得舒心。又叮嘱官家早点将息,因为明天一早有大朝会,雪再大也不能耽误;朝会过后,还要接见金国的贺正旦使,那也是怠慢不得的。这些官家自然都知道,但还是很感激母后的周到。金国的使臣早几天就到了,下榻在都亭驿。怕人家孤单,他已安排参知政事万俟卨去陪他吃年夜饭,并特地送去几坛宫中的羊羔儿酒,这是一种以羊肉为主料酿成的上等美酒,想必北方人会喜欢的。又吩咐餐具一律用纯银的,金人喜欢贪小便宜,饭后常常顺手牵羊,把值钱的餐具拿走。那就让他们拿吧,投其所好,摆上去就是让他们拿的,就为了讨他们一个高兴。夷人小气,此亦为羁縻之策也。

母后说得不错,这么多年,就今儿这个年过得舒心。从建炎元年至今,十六年了,自己虽贵为天子,却一直总是胆战心惊的,怕。先是怕金人,后来又怕武将。去年和议成了,又赶在年前杀了岳飞,总该安心了吧?可是不行。那么厉害的一员统兵大将,手下貔貅如云,连金人也要闻风丧胆的,说杀就杀了,军心、民心、官员之心,总之人心难测,谁能保证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今年就好了,风平浪静,天下归心。从战争走向和平,绍兴十二年是开局之年,这一年的成就怎样评价都不为过高。例如,母后回銮,梓宫归葬,宋金和议进一步巩固;例如深入贯彻“守内虚外”的基本国策,彻底肃清岳飞阴谋集团的余党,并改革南渡以来逐渐坐大的家军体制,最终完成王朝历史上的第二次释兵权;例如物价稳定、市场繁荣,对外贸易和财政收入都有较大增长,以重新丈量土地为标志的“经界法”正在有序推进。此外,宫廷礼制亦日见完备,玉辂上路,仪仗初演,宫城建设方兴未艾,皇权的仪式感赫赫且扬扬。所有这一切,完全可以用“伟大”“辉煌”或“里程碑”之类的光鲜词句来形容,也完全可以说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但史家的总结与官家稍有不同,例如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对绍兴十二年总述如是:

是岁,宗室赐名授官者二十四人,诸路断大辟二十四人。河决济州,惟金乡县独存,金人移州治县。初,陕西连岁不雨,至是,泾、渭、灞、浐皆竭,五谷焦槁,秦民无以食,争西入蜀。川陕宣抚副使郑刚中以誓书所禁,不敢纳,皆散去饿死。其壮者北人多买为奴婢,郡邑**然矣。

这段文字还算平白,需要解释的唯有灾民逃荒入川后,宋方的父母官为何“以誓书所禁不敢纳”。原来这里面所说的“誓书”,乃是宋金议和时,官家向金人所写的保证书。在这份低声下气地以“臣构言”开篇的保证书中,官家向金人信誓旦旦地承诺:“今后上国逋亡之人,无敢容隐。寸土匹夫,无敢侵掠。”发生旱灾的陕西一带原先都是宋方的土地,绍兴十二年二月根据和约重新划定边界时被割让给金国。而当地的老百姓仍然认定南宋为自己的祖国,发生灾荒后,就逃向素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就食。但老百姓爱自己的祖国,“祖国”却不爱他们,川陕宣抚副使郑刚中认为他们都属于“上国逋亡之人”,理所当然地“无敢容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嗷嗷待哺的同胞或“散去饿死”,或被金人“买为奴婢”,而灾区则“郡邑**然矣”。

最后这个“矣”,沉重、无奈,如诉如泣。

四处的爆竹声渐渐稠密了,有如炸豆子一般,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间或还夹杂着欢呼声,那是有人放烟花了。稍息,又传来小儿沿街《卖懵懂》的呼叫:

卖痴呆,

千贯卖汝痴,

万贯卖汝呆,

见卖尽多送,

要赊随我来。

这种“卖懵懂”很有意思,在所有的叫卖中,这是唯一敢于把损人利己大事张扬广而告之的。将痴呆卖给别人,让自己来年变得更聪明,这注定了是一场无人问津的闹剧。但是不要紧,据说只要在除夕之夜使劲叫卖过了,你就会心想事成的。

每个人心底的愿望都可以在这个夜晚堂而皇之地裸奔。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无论帝王还是乞丐——今夜无人入眠。

但人的愿望是缤纷多彩的,有如这除夕夜空中的烟花一般,有人寄望未来,亦有人缅怀既往。此刻,在行都的某条陋巷里,有一个自号“幽兰居士孟元老”的北宋遗民正在伏案著述。这几乎是一部关于北宋末年都城开封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举凡名胜风物、宫廷殿宇、皇家典礼、官署街坊,以至岁时节令、市井杂卖、歌舞百戏、婚丧习俗,无不包罗其中。他是亲身经历了那段繁华旧梦的,如今故国情怀,但成怅恨,黍离之思,流于笔端。他已经写到了最后一章,这一章正好是《除夕》:

是夜禁中爆竹山呼,声闻于外,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孟元老”其实是有些来历的,他真名孟揆,北宋宣和年间,他曾为徽宗督造艮岳。艮岳和花石纲,当时闹得天怒人怨,后来则几乎成了北宋末年弊政的代名词。北宋灭亡,生灵涂炭,繁华之东京遂成华胥一梦,孟元老亦流落江南。虽然他当初只是艮岳的督造官,但国破家亡之后痛定思痛,那种羞于示人的罪孽感应该不难理解。因而他在书中遍录东京之名胜佳景,于艮岳却一字不提。而且书成之后,也隐瞒了自己的真名。但从这个“元老”的化名,人们还是可以见出一点蛛丝马迹的,揆者,首席长官也,与“元老”亦庶几相近耳。

孟元老的这本书,名为《东京梦华录》。

窗外爆竹喧阗,火花映天。绍兴十二年的雪停了吗?

癸巳年腊月十一日正午,时雾霾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