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天命观(1 / 1)

李秀成走上了刑场。

他留下了一份几万字的供词。

供词记述了他的四十二年的一生,特别是二十八岁后参加太平天国的十四年春秋;也反映了他的人生观、世界观。

常见有通论,据供词说李秀成是叛徒,供词就是叛徒的自白书;也有说供词是信史,是革命回忆录。相距何异天地。

千古功罪,这都是以政治考量历史。此处只能是从学术视角,从李秀成的世界观里来作一探察、研究。

李秀成为什么要写供词,而且是呕尽心力,把它写得很长很长。它的不少内容,本已不是属于供词,且亦不是主审者们要他所交待的。他确实是别有用心,很有用心。

在供词里李秀成写了太平天国和自己,也有不少向曾国藩阿谀自污之语,但在字里行间却渗透了他的一种世界观、人生观,即天命观。

他的天命观是农耕社会小农固有的共识。

李秀成时代,中国还是一个封闭时代,没有西方启蒙时期的进化论,当然更没有阶级论。因此我们不能以进化论、甚至是马克思的阶级论来定格李秀成。对李秀成有决定影响的,只能是天命论,也就是宿命论。

他在被捕后的指导思想是天命论。

他写供词的指导思想也是天命论。

几万字的供词,字里行间多次出现有带着天命论意识的词眼“天意”、“天数”、“天机”,且为之作自圆的解说。

试列如下:

(一)称赞烧炭工杨秀清“自拜上帝之后,体体可悉,不知天意如何化作此人”。

(二)1856年第一次破江南大营后称,“杀东王即此时之间。此是天意”。

(三)1860年取得苏州,称江南大营“官兵无主,故而投也。此是天意,六困天京,尚而有救”。

(四)五困天京时称,“此时天朝气数未尽,不应绝命”。

(五)1860年首次取杭州,“此时天朝未当灭绝,谋而即中”。

(六)能顺利召开建平大会,“此是天机,即是四明山之会一样之情由。朝不该绝,是以而合天机”。

(七)说洪秀全赴广西开创基业,“其一人欲图立国,何肯先教于人乎!此是天机,升平日久,应出此人,集传许多乱星下降,乱及凡间”。

(八)1861年在由湖北退兵至江西,在新淦渡江,因河水涨,不能进,后河水退了,称“与我兵过河,此是天意所就,非我之能”。

(九)1862年5月攻打上海,在青浦打败鬼兵,“此之天意从事,我早架大炮等他”。

(十)供词最后结尾,也就是他说的天命观终结:“今我国末,亦是先天之定数,下民应劫难,如其此劫,何生天王而乱天下,何我不才而佐他乎?今已被拿在禁,非因天意使然,我亦不知我前世之来历。”

这种所谓“天意”、“天机”、“天数”的天命观,还常见李秀成平时言行。《避寇日记》卷四就记有,1862年,在嘉兴新塍张贴的李秀成布告内称就天京被重困,“国中有难,还望协力同心,始言天,继言命”。

在李秀成被俘于狱中回答赵烈文与救援安庆退兵问话,也有称:“余算诚不密,先欲救皖,后知皖难救,又闻鄂兵强故退,抑亦天意耳。”(《能静居土日记》卷二十)

他把一切命运多舛,归咎于“天命”,所谓“我生世亦未悉天命之先排,若人能先有先知,何肯违犯天命,逆天行事”。

李秀成在供词和供词外说的“天意”、“天机”、“天数”等天命观,此中之“天”,并非洪秀全的“天父天兄”的“天”,即非西方的上帝,而是中国传统文化千百年来所宣扬的“天”。李秀成从小就深受《水浒》、《三国演义》、《说唐》和《封神演义》等章回小说影响,诸如在供词里几次谈到“乱星下凡”和“斩将封神”。老天之言,决定一切。《水浒》就有梁山聚义出现天降石碣时,“宋江说:不可逆天言。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第七十一回)

所谓天意、天言,等等,也就是传统的中国天帝言行。它定格家国兴亡,个人生死安危。所以李秀成认为,他能兴旺发达,乃是老天相援,他的命运多舛,时运不转,也是老天相授,晚期多有乖张,虽是勉为其难,乃是奉行天意而为。

“天”始终支配李秀成的理念。

李秀成有时还带有凯歌声中的忧患意识、悲观情绪。

早在1860年4月,攻破江南大营,进略苏南。这也是李秀成一生事业走上顶峰时期。他途经常州,当时李秀成很欣赏书生张佩忍,当张佩忍谈及太平军军纪不好,李秀成即表示很难约束部属,且说:“我受了天朝的厚禄,效力有年,头发长得这样的长,要走亦不可能。如若一路顺风,江山有分,便有吃有用,功名震世了;若吃败仗,也是若不可言啊。先生未受天朝之禄,祸不能害,若要同尝,是我反累先生了。”张后来回忆说:我既不能同行,回味忠王的谈话,是含有悲哀成分的。(胡叔磊《太平军目睹之一角》)

此时此刻,虽然尚是柳暗花明,风起云涌,但李秀成也有归咎于“天意”莫测了。

相传曾国藩于攻陷安庆围困天京时,曾下书至苏州招降李秀成。李秀成没有表示。但他不会投降。因为此时的李秀成“骑在虎背,不能不骑虎而行!”朋友之信,君臣之义,在危难之际,李秀成不会出卖朋友、出卖主子。

天意灭洪。太平天国失败了,洪秀全死了,幼天王也十之九八死于乱军之中。

因而李秀成写供词,多有对曾国藩和湘军阿谀奉迎,说得相当肉麻,实是言不由衷。

盖支配他的理念,就是天命观。

李秀成写供词,曾国藩并没有要他写得很长,是他自己主动要写有几万字的,还带有不少与供词无关紧要的内容,写得头头是道,费尽心机,其用意并非仅如通常批判者所论,用供词打动曾国藩,乞求活命,表达降意。此说正是误解了李秀成真正用心,也轻觑了为时人楷模的曾文正公。

李秀成本非等闲人物,他也清楚供词所写的并非都能说动曾国藩。他只能是认知太平天国气数将尽,自己也将走向尽头。天意如此,所以为拯救和弥补,只能是遵天意如此办事,做到:

(一)挽救本部将士生命,重返家园,安居乐业;

(二)天下太平。

而他自己懂得,大清王朝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他必须是送上刑场的。在天京城破后,湘军对于太平天国高干和将士俘虏或投降与否,甚至是早已输诚、愿充内应的鬆王陈得风和天官吏部、慰王朱兆英,也都是全部诛杀了的。他还懂得以已声誉,如果投降,太平天国将士也仍是有多人不会跟随,且不服从,也不会放过他的。

他写供词,可见并非是为乞生,更多的是抱有必死之心的。

绝望之与虚望,正与希望相同。

所以从供词出现有颇多阿谀之语,按现代人的某些思路,非黑即白,非白即黑,不是英雄,就是叛徒,而忽视了李秀成固有的天命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