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四”前后的《新青年》(1 / 1)

今天我们都知道《新青年》在“五四”时的主流地位,但其重要性的凸显,还直接得益于1919年的学生运动。鲁迅在1918年曾两次致函许寿裳,一则说“《新青年》以不能广行,书肆拟中止”;再则说《新青年》“销路闻大不佳”,颇叹“今之青年,皆比我辈更为顽固”。[4]陈独秀自己在1919年年初也承认,《新青年》发行已三年,尚不十分得意。他说:本刊三年来“所说的都是极平常的话,社会上却大惊小怪,八面非难。那旧人物是不用说了,就是咶咶叫的青年学生,也把《新青年》看作一种邪说、怪物、离经叛道的异端、非圣无法的叛逆”。他因此“对于吾国革新的希望,不禁抱了无限悲观”。[5]

可知学生运动之前,《新青年》虽已较有影响,但刊物的发行并不很理想,社会对其负面观感仍较强。即使在青年学生之中,影响也不如我们后来认知的那样正面,很多人不赞同该刊的言论,甚至参与到“八面非难”之中。且陈独秀所说的“八面非难”,或并非泛指,而是随后就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场“新旧之争”。[6]紧接着就是“五四”学生运动,一切随之大变。《新青年》借此两次东风(后者尤其强劲),大受欢迎。不过,“五四”后不久,陈独秀即因发传单而被捕,后来更南下上海避难,参与组织中国共产党。《新青年》的风格和内容,在此期间发生了相当程度的转变,最后正式成为中共的刊物,却又未能办多久。

学界对于《新青年》后期的转向,一直有些争议。除一些人事因素外,主要是《新青年》何时正式成为中共的刊物。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不少人认为1920年9月出版的《新青年》8卷1号已是中共的宣传刊物,其理由除内容多介绍苏俄外,还因刊物的封面也有改变:正中为一个地球,从东西两半球分别伸出两手相握,暗示中国与十月革命后苏俄的接近。[7]想象力更丰富的,甚至认为是暗示了全球无产阶级的团结。前些年有人曾写了很有力的反驳文章,举出很多事例,表明8卷1号并非中共刊物。文章的论证大体可立,所说基本正确。[8]

其实我们本可不必进行这么多的“科学”论证,后期参与过《新青年》编务的当事人沈雁冰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就有这方面的回忆,他的言论后来也收入《茅盾全集》,并不是什么稀见材料。但不论是主张8卷1号已是中共刊物的还是反对者,似乎都很少“借鉴”这一说法(不排除是我孤陋寡闻,有人借鉴而我未见)。以前偏向“科学”治史的人大多不很信任回忆录,尤其沈雁冰将其公开发表,减少了一般治史者眼中的可信度。如果他把此事写成秘密报告放进档案,隔了多少年后再由后来的研究者“发现”,恐怕命运就大不同,或许早已成为论证此事最重要的史料了。

沈雁冰本人是早期中共成员,又直接参与编务,其回忆是在其他当事人大多在世时公开发表,虽可能不那么精准,相去不致太远。他是这么说的(下面三段基本是引用沈氏原文,但颇有剪裁而略做更易,使之接近今日阅读习惯):[9]

“五四”前后,《新青年》原在北平编辑,并由数人轮流。陈独秀由北平移居上海,编辑事务亦由陈一人主持。后杂志与亚东图书馆(按应为群益书社)脱离承印与代理发行关系,在上海自立门户。同时“新青年社”内部亦有变动,“元老”之中,有几位已经貌合神离。

移沪后之第一册《新青年》,即载有陈独秀《谈政治》一文,封面上有一小图案,为一地球而上东西两手相握。内容多一专栏,似名为“苏俄研究”。可以说是结束了过去的以“文学革命”为中心任务的《新青年》,而开始了以“政治革命”为中心任务的《新青年》。据说“新青年社”若干老干部不同意《谈政治》一文之立场,争持久之,终使陈独秀挟《新青年》在沪立门户,以为政治斗争的武器。但此时中国共产党尚未成立,《新青年》及陈独秀虽已被目为赤化,与第三国际亦未有正式关系。

且《新青年》虽开始“谈政治”,在“理论”方面实甚驳杂。译登罗素之著作,而对其思想体系并无批判;“苏俄介绍”栏杂登当时苏联国内各消息,殊嫌零碎,缺乏有系统之研究分析文章。若以《新青年》为“理论指导”刊物,能执笔写理论文字者不多。对唯物辩证法有研究者,其时仅一李大钊。若作为批评现实政治问题的刊物,则综合性的月刊便难以活泼而顾及时效。不久,陈独秀赴粤主持广东省教育委员会,《新青年》编务委托李汉俊,常告稿荒,出版亦不准期,又受外界压迫,终于停顿了。

以上回忆,在年代上略有不准确之处,但大致符合史实,表述也很有分寸。正如沈氏所说,8卷1号的《新青年》和陈独秀虽已被外界目为“赤化”,然并未与第三国际建立正式关系,而中共也尚在筹组之中。成为中共的宣传刊物,自然是后来的事了;但当时已被目为“赤化”,却也是不可忽略的事实。沈氏反复提到的“新青年社”,也是一个重要内容。其实这个“社”究竟是否正式“成立”,还有些疑问。但该社的名义已被使用,且时人一般也都承认这一“社”的存在。

先是《新青年》在出版一段时间后,就成为轮流编辑的同人刊物。在编辑方针上,“五四”前就有些内部争议,但不很严重。[10]“五四”后的第7卷,议决由陈独秀一人编辑。[11]在7卷1号上,陈独秀发表了号称代表“全体社员公同意见”的《本志宣言》,胡适在同一期也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两者既有共通之处,也有些“一个主旨,各自表述”的意味。到陈独秀南下后,编辑同人因办刊的方针等大起争议,终至破裂。

过去对此的研究,主要依靠的是胡适收藏的相关来往信件,早年曾被张静庐收入其《中国现代出版史料甲编》;后来耿云志先生主编的几种胡适资料集,进一步披露了一些相关信函。但中间有些关键的信件却未见,以致一些言论的往还无法连接,有些表述难以理解。最近出现的这些信件也出自胡家(大约当初放在不同地方,没有与胡适的主要信件一起保存),恰好能与已知各信连接起来,使整件事的脉络清楚了许多。

一般都承认,陈独秀的离京南下,与《新青年》的转向有直接关联。陈南下的直接原因,当然是因为“五四”后的被捕,保释后在北京不能自由活动,故避难上海。但按照胡适的看法,导致后来陈独秀思想转变的,主要还不是“五四”后的被捕,而是“五四”前北大的内部斗争。这方面的叙述已不少[12],唯多非专述,各有侧重,仍有整合叙述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