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革命在立说者这一面,正如胡适后来总结的,就是要把“大众所酷好的小说,升高到它们在中国活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5]用余师英时的话说,就是要“把通俗文化提升到和上层文化同等的地位上来”。[6]而在接收者一面,小说的地位升高,看小说的“大众”(大众中的多数人,那时恐怕不看小说)的地位当然也跟着升高。文学革命无疑给看新小说的边缘读书人提供了方向和出路。当他们从茫然走向自觉时,也必定要想发挥更大更主动的作用。而立说接受双方的共同点,是表达或适应了近代以来边缘向中心挑战的大趋势。
余英时师已注意到,文学革命以至新文化运动的迅速成功,与胡适和陈独秀这两个安徽老白话作家的配合是分不开的。盖“胡适对中西学术思想的大关键处,所见较陈独秀为亲切”;而陈则“观察力敏锐,很快地便把捉到了中国现代化的重点所在”,故能提出“民主”与“科学”的口号。两人在态度的激进与稳重上,也颇能互补。胡适原本预想白话文运动“总得有二十五至三十年的长期斗争”才能成功,所以态度平和,在发表其主张时,不说文学革命而说是什么“文学改良刍议”;而陈独秀则有“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的气概。胡适自己也说:若没有陈氏这种精神,“文学革命的运动决不能引起那样大的注意”。[7]两人的协作,真是文学革命的天作之合。
从思想史的社会视角去考察立说者与接收者的关系,胡陈合作的意义尚不止此,更意味着留美学生与国内思想言说(discourse)的衔接。民初的中国,不仅存在知识菁英与一般平民疏离的现象,还有自晚清以来西洋留学生与国内思想言说的疏离。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最大不幸者一事焉,盖西洋留学生殆全体未尝参加于此运动;运动之原动力及其中坚,乃在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由此生出种种弊端,“故运动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坚实之基础,旋起旋落,为社会所轻”。从这一点看,过去的西洋留学生,“深有负于国家也”。[8]
胡适其实早就认识到梁所指出的弊病。他知道,要“输入新知识,为祖国造一新文明,非多著书多译书多出报不可”。但留美学生中许多人“国学无根底,不能著译书”。在胡适看来,这就是中国“晚近思想革命、政治革命,其主动力多出于东洋留学生”的根本原因。东洋留学生的学问并不见得高于西洋留学生,就西学言肯定还要差许多,但东洋留学生都能“著书立说”,所以有影响;而不能“著书立说”的西洋留学生,在中国这些思想政治运动中,就只能“寂然无闻”了。[9]
梁启超所说,当然更多是晚清的现象。入民国后,西洋留学生对推广西学的参与,显然比前增多。问题在于,像胡适这样有意想要参与的西洋留学生,也常觉参与无由。他曾深有感慨地指出:“美留学界之大病,在于无有国文杂志,不能出所学以饷国人。”[10]其实杂志不是完全没有,但印数少而流传不广。胡适与朋友们的讨论,即使发表在《留美学生月报》(Chinese Students’ Monthly)上,也只有留学生自己看。
这样,就算有参与的愿望和行动,也多是自说自话,不仅不能像黄远庸所说的“与一般之人生出交涉”[11],就是与国内的知识菁英,也没有多少沟通。从这个角度言,陈独秀办的《新青年》,无意中起到了使胡适和其他学生“能出所学以饷国人”的作用,从而改变了留美学生自说自话的状态,从此留美学生就成了中国思想言说中的一支生力军。新文化运动时胡陈合作的一个重要社会意义,正在于此。
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就是在《新青年》上发表后颇得“轰动效应”,于是一举成名。对国内的人来说,文学革命的口号应是陈独秀提出的,但陈既然将胡适许为文学革命“首举义旗之急先锋”,许多人也认同这一观念。在胡适归国前,南社的柳亚子在给杨杏佛的信中,已说胡适“创文学革命”。[12]这个认知出自不太喜欢胡适的人,可知他在国内已是声名远播了。但胡适同时一稿两投,也将文章刊登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却几乎无人理睬。这最能说明接收一面对文学革命兴衰的重要。
当然,西洋留学生与国内思想言说的疏离并未完全弥合。到1926年,留美学者汤茂如仍在说:“中国的学者有一种共同的遗憾,就是没有机会发表他们的所有。不识字的人,自然没有资格听他们的言论;即一般所谓智识阶级,亦不能完全明白领会。”其原因,就在“民众的知识程度太低”。结果,“学者自为学者,很难与社会交换意见”。[13]
这里区别于“一般智识阶级”的“中国学者”,实即留学生,那种疏离感仍清晰可见。而更重要的,仍是西化知识菁英与“没有资格”作听众的老百姓之间的疏离。这对非常认同“与一般人生出交涉”这一取向,并将其视为“中国文学革命的预言”[14]的新文化诸贤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诡论性的结局。其原因,恰蕴含在文学革命自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