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9月,《青年杂志》刊行,陈独秀在《社告》中明言:“国势凌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他进而提出:“今后时会,一举一措,皆有世界关系。我国青年,虽处蛰伏研求之时,然不可不放眼以观世界。”[24]这就确立了刊物的两个主要倾向,一是面向青年,一是面向世界。同时也明确了该刊的宗旨,就是要从“道”和“学”这样的基本层面着手。该刊第一期除了国内外“大事记”栏,基本不及政治。陈独秀并在“通信”中申明:“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批评时政,非其旨也。”[25]
那时的中国并非风平浪静,正发生着辛亥鼎革以来的政治大变。1915年12月,袁世凯称帝。1916年春,袁世凯放弃帝制,不久去世。与帝制的短暂重现同时,还出现了所谓“再造共和”的武装局面。这些名副其实的“国家大事”,此后一两年间的《新青年》均未曾正式议论(仍仅在“国内大事”栏述及),确实体现了无意“批评时政”的办刊意向。对中国面临的问题,陈独秀正探索着某种更为深远的最后解决。
在该刊第一篇文章中,陈独秀即希望“新鲜活泼之青年”能“自觉而奋斗”。所谓自觉,是“自觉其新鲜活泼之价值与责任,而自视不可卑”;不应像很多人那样,年龄是青年,而身体和脑神经已进入老年。至于奋斗,则是“奋其智能,力排陈腐朽败者以去,视之若仇敌,若洪水猛兽,而不可与为邻,而不为其菌毒所传染”。[26]一年后刊物更名《新青年》时,他更借机辨析说,“新青年”不仅要从生理上和心理上区别于“老者壮者”,也要有别于那些身心接近老者壮者的“旧青年”。[27]
基本上,新刊物仍在贯彻陈独秀此前关于“爱国心”与“自觉心”的论旨。陈独秀强调,只有“敏于自觉勇于奋斗”的少数青年以“自度度人”自任,然后中国“社会庶几有清宁之日”。在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时代,“澄清天下”本是他们的责任,如今陈独秀基本把这一责任转移到少数“新青年”身上了。为此他提出六个努力的方向,即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28]同期杂志还刊发了高一涵的《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29]进一步把“国”与“民”的关系落实到新的“共和国”与“青年”之上,并强调后者的“自觉”。
陈独秀随即撰写《今日之教育方针》一文,提出教育的责任在民间不在政府,而教育方针,应侧重了解人生之真相、个人与社会经济之关系、未来责任之艰巨等。其中最重要的,仍是要明确国家的意义,以厘清国与民的关系。他认为,欧洲近世文明已达国家主义阶段,惟国家过盛,不免侵害人民权利,于是兴起“惟民主义”,强调主权在民,实行共和政治。中国的国情,国民犹如散沙,国家主义实为自救之良方。但应了解“近世国家主义,乃民主的国家,非民奴的国家”。人民应自觉自重,不必事事责难于政府,也无需争什么“共和国体”。只有“惟民主义之国家”,才是“吾人财产身家之所托”。[30]
此时陈独秀所说的“民主”,仍对应于君主;而“惟民主义”,或即后来流行的德莫克拉西,却意近共和。三年后他还在说,“现在世界上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向共和的科学的无神的光明道路;一条是向专制的迷信的神权的黑暗道路”,而新派人物“总算是倾向共和、科学方面”。[31]这里共和与科学的并列,大约就是稍后脍炙人口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之滥觞。而对应于德莫克拉西的,正是共和。所以,陈独秀所鼓吹的“惟民主义之国家”,侧重于共和政治的政体层面,而非其国体层面(即对应于君主的民主)。
在1916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中,陈独秀除预测中外局势均会大变外,进一步强调“除旧布新”的彻底性,主张对1915年以前“皆以古代史目之”,一切都从1916年重新开始,“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国家,以新社会,以新家庭,以新民族”。只有“民族更新”之后,中国人才有“与晰族周旋之价值”和“食息此大地一隅之资格”。必怀此希望者,才可称为青年。而青年具体的努力,则在于自居征服地位而不能被征服,“尊重个人独立自主之人格”而不为“他人之附属品”,通过“各自勉为强有力之国民”,使中国的“党派运动进而为国民运动”。[32]
一个月后,陈独秀“盱衡内外之大势,吾国吾民,果居何等地位,应取何等动作”,写出了著名的《吾人最后之觉悟》。他提出,首先要从政治上觉悟到“国家为人民公产”,中国“欲图世界的生存,必弃数千年相传之官僚的专制的个人政治,而易以自由的自治的国民政治”。由于最终影响政治的是伦理思想,中国“多数国民之思想人格”必须变更,要在政治上自觉其居于主人的主动地位。若“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叶问题”。故“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33]
厘清“国”与“民”的关系以建设一个现代的国家,是陈独秀一生言论的核心。这一系列文章表明,陈独秀关于“国”与“民”关系的思考已大致定型。此时他最为关注的,是改善中国和中国人在世界的地位,即以“民族更新”为基础,与白种的欧洲竞争,为中国争取“世界的生存”。所有这些,都取决于中国人的自觉,使“国民”而非“国家”居于政治的主动地位,以实现他所期望的“惟民主义之国家”。
在此从“国家”到“国民”的倾斜之中,对“自觉”的强调,意味着群体性“国民”的努力,必须落实在每个“国民一分子”身上。陈独秀实已指向“个人”的自觉,并更多寄希望于青年。在此后的几年中,有“我”日益成为趋新言说中的一种“必须”;从生活到学术的讨论,处处可见“我”的存在。
而不论“国民”是群体的还是个体的,思想、伦理等方面的改造都成为首要的努力目标。陈独秀提出从“政治”到“伦理”的觉悟层次,就是要将侧重点从“政治”上的努力转向“文化”,具体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与思想之表述相关的文学革命,一是与思想本身相关的伦理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