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她在恳求他。
“我现在想起来了,太太,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您当时跟我说,您马上会拥有杜巴丽的大名。”
伯爵夫人整个脸上闪耀着光芒,马上跪在他面前。“救救我,夏尔,我是无辜的。”她的青春已经不在。她款款而动的样子依然和从前一样,仿佛她还是一位美女,可青春早已从她的脸上消失。凡尔赛宫里油水充足的饭菜使她的脸变成了一个没有轮廓的生面团,唯有鼻子和嘴巴在那张生面团里显得更加幼稚可笑。当年丰腴的**越发庞大而粗壮,依然主导着她的整个形象。好像这个身体只是为了烘托出她的**才创造出来的。
菲尔曼带着一件红衬衫走进监狱。巴雷硬把伯爵夫人拉到椅子上,使她的胳膊交叉至椅背上。夏尔火速把她的手腕绑在一起。他们是一支出色的团队。此刻,菲尔曼站在他们面前,茫然无助地拿着他那件红衬衫。夏尔重新松开伯爵夫人,三个人试图给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套上那件红衬衫。最后,巴雷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她顷刻间安静下来,乖乖地穿上了那件红衬衫。
去断头台的路途漫无尽头。很可能只是夏尔和他的助手们才有这样的感觉。杜巴丽伯爵夫人一个劲儿地叫喊着、怒吼着,痛哭流涕。她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抓住马车的栏杆,叫嚷道:“巴黎的民众们,救救我,救救我,我是无辜的!”她发疯般地摇动隔离栏,使劲叫喊着,连旁边的小马路上都能听得到。她的声音比马的笃笃声和轮子的嚓嚓声都要大。“救救我,可怜啊,慈悲啊,救救我!”夏尔任由她胡闹。现在阻止她已经毫无意义。他或许也想防止她冲到他跟前,在大庭广众之中咬他,抓破他的脸,就像她对巴雷所做的那样。这时,她扯开喉咙怒吼着,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尖。她的喉咙嘶哑了。他们拐进革命广场时,她差点儿摔倒,可还是抓住了马车的横板条,双臂抱住整块木板,撕心裂肺地哭个不停,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下来。有人如此为自己的生命号喊,却是少见。可人们不想听到这种声音。人们不想看到这种情形。很多人气咻咻地离开了行刑现场。
伯爵夫人不想离开马车。菲尔曼和巴雷把她的双手从栏杆上挣脱开,硬把她从车里拉下来。她使出浑身的解数,拼命挥舞双手,总能摆脱这一只或另一只胳臂,这使她的心中萌生出希望。就在她快要成功脱身的时候,菲尔曼将她推到地上。巴雷想揪住她的大腿,可她像马一样乱踢乱蹬,还多次打中了他的脸,害得他两颗牙齿被打掉了。这时,亨利和格罗急忙冲过去给那两个人帮忙,将伯爵夫人拖至断头台的台阶上。夏尔平心静气地站在那里。“大人,巴黎先生,请再稍等片刻。”她恳求道。助手们马上朝夏尔看去。他坚定而平静地摇摇头,没有瞧她一眼。
有人此刻听到了来自群众中的抗议声。人们讨厌这种热闹场面。“可别打搅他们了。”有一些人在嚷道。这是新鲜事。这一点难以理解,但民众终于对所有这些处决感到非常厌烦了。巴黎人感受到了某种怜悯之类的东西。极少数人大概看过伏尔泰、孟德斯鸠和卢梭的著作,可时代已经成熟。个体赢得了意义。民众对他人的命运不再漠然置之。夏尔心想,要是民众一开始做出这样的反应,恐怕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处决了。假如一个人曾经容忍过和法律相符的恐怖行为,那么这个人是无辜的吗?
1794年4月5日,是丹东走上断头台的日子。“给民众看我的头颅吧。它是值得的。”他在爬上台阶前对夏尔说。可后来,他眼里饱含泪水,因为他想起了妻儿。夏尔并没有跟在他后面。他在下面站住,示意亨利解开横木。沉重的断头铡嗖的一声落下,而那颗头颅将要属于那个疯女人玛丽半小时。她不久就要和弗朗索瓦·杜莎结婚,从此以后她将永远只被称作杜莎夫人。
安托万·富吉埃交给夏尔处决的名单越来越长。尽管判决还没有宣布,但部分名字早已列入死亡名单之中。“里昂刽子手、五十八岁的让·里佩被处决,”富吉埃一边说,一边给夏尔最新的名单,“我希望你有足够的车辆和马匹。”夏尔立即明白了这一信息。里佩是保皇派成员。
“国王早就死了,”夏尔丝毫不为所动地说道,“我可以马上将我的职位移交给我的儿子了吗?”
“还不行,夏尔,”安托万悄声说,“还没有完。不过快了。”
好几个月没有听到丹曼莉的消息了,夏尔感到很绝望。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急匆匆地奔向耶稣会修道院。他只想把丹曼莉带走。永远地带走。他也想过是否应该和她一起离开巴黎。亨利年纪够大了。当他终于到达修道院时,他惊恐地发现那里已经所剩无几。无套裤汉们一把火点着了修道院。夏尔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奔到已被烧得黑不溜秋的门口。他爬到坠落的梁上,那里还一直暗自发出熏人的烟味。“丹曼莉!”他喊道,急忙冲进院子里。那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他此刻站在药草园里,往四周探看。“丹曼莉!”他不停地喊道。
“您还想干什么?”有人叫道。一名神甫从一根柱子后面走出来,“他们把丹曼莉抓走了。”
“为什么?”夏尔怒气冲冲地吼道。
“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您不应该再到这里来。您只是给我们带来不幸。我们永远不想再落入司法的视野,谁知道接下来他们又会想出什么事来。”
这个消息,犹如暗箭击中了夏尔的心脏。丹曼莉居然因为所谓的保皇派颠覆活动而锒铛入狱。
神甫走近夏尔,尖叫道:“您瞧瞧您都在这儿闯下什么祸了。”说完他揪住夏尔,可夏尔一把挣脱他的双手,急匆匆地向大街跑去。他要马上质问富吉埃。
富吉埃让他等着。这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夏尔多次吩咐过穿着蓝色制服站在门口的那名仆人,他要马上拜访富吉埃。两小时后,那扇门终于为他打开。
“究竟哪儿出事了,桑松公民?”富吉埃问道,眼睛却没有离开他的案卷,“我们不是才见过面吗?”
“耶稣会修道院里住着一位来自暹罗的女人。她被您的人抓走了。为什么?”
“你怎么会对此感兴趣,桑松公民?”富吉埃直起身子,疲惫地向后靠在沙发椅上。
“她是我的病人,”夏尔说,“我相信这里一定发生了误会。她从来不对政治感兴趣。”
“可现在政治对她感兴趣了。她到这里来是为了学习我们的语言,可她干了些什么?前不久她还在给热比云神甫熨烫衬衫。一个保皇派分子的衬衫。”富吉埃微笑着,用舌头反复地舔着门牙,仿佛要想方设法将饭菜残渣剔除干净。“热比云神甫,”他继续道,“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我们满意地获悉了桑松公民的合作。可是你不也知道,这还不足以清除体内一个有疾患的部位,你必须在这个病灶周围花大力气,并且要将附近的一切切除。你不是学过几个学期的医学吗,是不是?”富吉埃装腔作势地向后甩头。“我还有事情要做,桑松公民。”
“我想和她说话。”
“桑松公民,我们可以放弃任何一个人,也可以放弃你。你别吹大牛。而且要和那些参与保皇派颠覆活动的人保持距离。我们要把他们斩尽杀绝,所有的人。也包括那些支持他们的人,不管他们是熨烫衣服的,还是制作鞋子的。”
“我想找她谈话。”夏尔坚持道。
富吉埃拖延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他显然在享受看到夏尔受折磨这一幕。“那好,”他稍后说道,“你至少把热比云神甫交给了我们。就这样吧。”他按了下书桌上的闹钟。仆人走进房间。“请给桑松公民签发一份探监许可。是一名来自暹罗的女士。”
“哪个监狱?”仆人问。
“我得查看一下,可我没有时间。”富吉埃冷笑道。
夏尔很清楚他在撒谎。
夏尔首先探访修道院监狱,然后去了修女监狱,歌剧院院长和十三名演员正在那里等待死亡的来临。自由港监狱里只关押女性。她们嘲弄着注定的命运,抑扬顿挫地呼喊“国王万岁”,“给我一个男人吧”。这里也没有找到丹曼莉。人权路上有大力监和小力监两座监狱,直接受富吉埃领导。夏尔碰巧在监狱的院子里遇见富吉埃。富吉埃从他身边走过时顺便喃喃了一句:“你到钥匙路上的圣佩拉热监狱试试吧。”
圣佩拉热监狱可以容纳大约五十名囚犯,可被关押在此的囚犯多达三百五十人。他们在草褥上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寻找和被拘捕的共和军将军比隆公爵亲近的机会。比隆公爵身上总是带着足够的钱,给监狱长提供好处费以获得庇护。每一项服务都有清清楚楚的明码标价:饮料、精美食品、书籍、探监,所有的一切都需付费才有可能。许多囚犯是妓女,他们给这位贵族保皇派成员提供了美妙的时光,还有一些女人,她们唯一的罪行就是因为她们曾经是某个被处决者的女友或情妇。比如有一个克里奥耳女人,她和英国银行家瓦尔特·博伊德保持过一段恋爱关系,她不明白自己被逮捕的原因。她来到断头台上时,他正在伦敦庆祝成功逃离巴黎。有些人唯一的罪行只是因为自己是个有钱人。
夏尔被带至地下大厅,那里已被改造成关押众多犯人的集体牢房。大厅里潮湿,霉味十足,还有粪便的臭味。围墙由沉重的大方石构成。拱形的天花板上爬满了无数的蝙蝠,它们犹如黑色的小雨衣。几个女人立即走到栅栏那里,抓住铁栏杆。“操我呀,”一个女人对着他的脸喊道,“只要一怀孕,我就自由了。”
夏尔在一个栅栏前探看,女人们纷纷涌至栅栏后面。“我在找一个黑皮肤的女人。来自暹罗。”
“国王万岁!”一些人叫喊道。
“有一个女人曾经在那里,”看守说,“可我无法告诉您是否她已经上断头台了。不过您,先生,您一定知道答案,那是您的断头台。”看守冷笑道,露出嘴里的最后几颗烂牙。他的脸形都走样了,仿佛铁夯压扁了他的鼻子。
“丹曼莉!”夏尔绝望地叫道,仔细倾听。
“我是丹曼莉。”一个妓女嚷道,摇动栏杆。
“别听这个**的话,”另外一个妓女说,“我是丹曼莉。”
看守做了个结束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门口。“很遗憾,巴黎先生。”
“在您眼里她肯定与众不同,公民,她是黑皮肤。”夏尔在他面前站住。可看守重新摇摇头,又指了指门口。夏尔犹豫不决地走了几步。
“昆底。”他忽地听到有人叫道。
他急切地盯着栅栏看去,可在所有的女人中他哪儿都认不出丹曼莉。
紧接着,他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这才看到那只瘦小的胳膊正透过栅栏向空中招手。那是丹曼莉。她跪在栅栏后面。“我会等你的。”她叫道。
夏尔也跪在栅栏前,握住她的双手。他把她的双手紧贴在他的脸上然后亲吻。“我要救你出去。”他说。
“不,”丹曼莉说,“这不可能。我们都会死的。但是在那儿,在另一个世界,我会等你。别害怕。”
她把头紧贴在栅栏上,嘴巴在栅栏之间,然后闭上眼睛。夏尔亲吻她,没有松开她的双手。
“我能在这里过夜吗?”夏尔问看守。看守摇摇头。
“您得问问价格是多少,而不是问可不可以。”一个洪亮的声音说。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为自己辟出一条路,径直走到栅栏口。“比隆公爵,共和军将军。”囚犯自豪地自我介绍道。他头发灰白,连鬓胡子很长,脸形有点凹陷,而且因为常年在野外,饱受日晒雨淋影响而又不注意保养皮肤,整张脸呈青皮色。他递给夏尔好几枚钱币。“这点钱该够了,巴黎先生。不,不必,不用谢,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也没有继承人,我该如何花掉我的钱呢?”
夏尔把钱交给看守,看守悄悄地塞进衣袋里,装出没有任何反应的模样。
“再给我来两瓶波尔多红葡萄酒,”将军大声对着看守嚷道,“给这位先生来一捆秸秆。不过是要干秸秆。”
清晨时分,丹曼莉和夏尔都睡着了。他们睡在栅栏的两侧。手挽着手。
夏尔真的希望能够挽回丹曼莉的性命。可是当他上午站在富吉埃的办公室,看到被处决名单时,他的呼吸中止了。他连问都不问一下,就坐在富吉埃对面的椅子上。
“我让你坐下来了吗?”
“您把这个女人放了。”
“我知道,桑松公民,这个来自暹罗的女人。你现在还是找到她了。”富吉埃在浏览卷宗,“还有什么事吗?”
“我说过您应该把她释放掉。请您帮我一个忙,下次有机会我会报答您。”
“桑松公民,”富吉埃开始道,“首先我们有了一个有效的法庭判决,谁也无法撤销这个判决。其次你恐怕无法给首席公诉人帮上忙,让他值得为此疏忽自己的责任。难道你想贿赂革命的首席公诉人吗?这个暹罗女人今天会人头落地,明天还会轮到其他人。而如果你要坚持的话,巴黎先生,那么我就叫人给你戴上镣铐,因为支持反革命。我们现在可以达成一致了吗?”
夏尔默不作声。他明白丹曼莉已经没有机会活过今天了。他俯身对着富吉埃的书桌。“我警告你,安托万,要是丹曼莉死了,你也会死的。”
“哦,”富吉埃讥讽地回答,“我还从未见过你这种样子,夏尔。你看起来真的怒气冲天了。当年在鲁昂时我就问过自己,究竟该如何惹你,你才会愤然反抗。想必你从前从不敢这么做。你瞧,革命让你解放了。你真该感谢革命!”
丹曼莉和三个妓女一起前往断头台。夏尔坐在她旁边。这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因为为了让被处决者平静,他一向就是这么做的。可这一次,在整个行驶过程中,他的手触摸着这个黑皮肤矮个子女人的小手。他的助手们低着头。夏尔也同样低着头。他爱这个女人胜过一切。她已经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一旦失去她,他一定会心碎的。
当马车拐入格莱夫广场时,人群中出现了鼓掌声和欢呼声。可倏忽之间,所有的人全都沉默起来。丹曼莉站起来,夏尔也站起来。他站在她旁边,高出她两个头。她在他旁边就像个孩子。
“不要孩子!”后排有人突然叫道,“不要孩子!”其他人重复道,而就在蓦然之间,所有的叫喊汇合成同一种声音:“不要孩子,够了!停下!”附近人家都把玻璃窗关上了,仿佛想要回避瘟疫似的。夏尔真想永远走不完这个行程。他从内心深处希望他们漫无目的地乘坐这辆车行驶下去,手拉着手,直至世界的尽头。可他马上看到两根柱子呈垂直状耸立在空中。他在搜寻人群。有一瞬间,他相信会有转机,相信命运的安排,相信奇迹的诞生。女人们从车上下来,走到断头台前,夏尔一看到司法代表,知道谁也阻止不了这次处决了。
“要坚强。”丹曼莉迈开脚步走到最下面的台阶时说道。她站住不动,注视着他。“我们会再见的,昆底,佛祖保佑我们。”
上了台阶,夏尔想跟着丹曼莉,可她无比温柔地把他推到后面,难以察觉地摇摇头。“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告别。我不害怕,夏尔。我们来世会有好报的。”亨利拦住父亲。他攥住他的胳臂,带他走下断头台。“回家吧,爸爸,今天不是你的日子。”
夏尔站住,双手支撑在一根柱子上。他听到那扇弧形窗砰地关上,断头铡呼啸着落下,脑袋滚落至柳条筐中。鲜血。到处都是鲜血。他呆若木鸡地站在断头台上,而他爱人的鲜血从没有固定好的厚木板之间飞溅到他的额头上,她的鲜血然后和之前被斩首的其他人的鲜血混为一体。一只狗冲了过来,开始舔舐鲜血。夏尔猛地踢了它一脚。狗狂吠了一会儿,蜷缩着身子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夏尔还从未感觉到自己离人类竟然如此遥远:被放逐,受蔑视,遭屈辱,身上沾满了罪犯的鲜血,而且毫无希望。他无法逃离地狱。他的鞋上沾满了丹曼莉的鲜血,而现在这血迹肯定会到处跟踪他。鲜血重新滴落到他的额头上。他觉得好像魔鬼亲自为他洗礼。夏尔本想用手擦掉血迹,可他只是把血迹抹到了脸上。他感到呼吸艰难,不小心撞在柱子上,踉踉跄跄地爬下断头台,径自走进人群之中。可一看到满身鲜血的刽子手,他们又马上分散开了。当夏尔终于从广场上的人群中脱身,走近最前面的几栋房子时,他支撑着身子离开了第一栋房子的围墙。接着,他蹒跚着从一栋房子走到另一栋房子,稍微歇了会儿,有时就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然后重新吃力地站起来。他觉得好像自己缓缓地走在一条褐色的鲸鱼背上,鲸鱼并不想平静地保持某种姿势,而是晃晃悠悠地让波涛溅出浪花,直至浪花击中了夏尔的脸。天下起雨来。他的眼睛无法盯住任何一个点,只是漫无目的地变换着,向他显示重影,而重影又增强了他的眩晕度,可以持续不断地刺激他。那些房屋似乎对他充满敌意。它们开始隆起,仿佛全都怀上了孩子一样。为了避免摔倒,他加快步伐,可脚还是被绊了一下。
黎明时分,夏尔坐在塞纳河畔。血已变干。一只小舟将商品运往城里。塞纳河的对岸,巴黎已经苏醒。商贩们拉着手推车,或者驱赶取下笼头的耕马将满载的新鲜货物运到集市上去。夏尔拿起一块石头紧抓在手里。他有一种感觉,好像这块石头在他手里将会变得和海绵一样柔软。可石头并没有改变它的形状。夏尔的颌骨在抽搐,牙齿在格格作响。他感觉到那只铁夹犹如断头台的弧形窗砰地一声掐住了他的脖子。我吓住了,夏尔想道,作为断头台的胳臂,我将在这里受罚几百年,而唯有我的大脑还在工作,好让它折磨我。
“巴黎先生!”
“爸爸!”
夏尔吓了一跳,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现在他看到他们过来了。他们奔跑着穿过草地。他们向他奔来。他的助手格罗、巴雷、菲尔曼、德马雷以及两个儿子亨利和加布里埃尔。有点儿不对劲。加布里埃尔为何能奔跑呢?夏尔一骨碌跳起,急匆匆地沿着塞纳河畔朝正在熊熊燃烧的第四十四号海关大门方向跑去。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他看到了加布里埃尔,那么说他并没有出过致命的意外。那么说他只是梦见他死了。可是,真见鬼,他们怎么会向他奔来?而且为何他们是六个人?一个人过来说话就够了。可他们是六个人。因为他们想要抓住他。可是为什么呢?然后夏尔才明白过来。他们是要把他送到断头台去。可是那份书面判决在哪儿?“哪儿?”夏尔嚷道。
“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爸爸。”亨利说。
夏尔掀开被子,昏昏沉沉地坐到床沿。“加布里埃尔死了。”他说,确切地说像是在探询,然后恳求地看着亨利。
“是的,”亨利说,“加布里埃尔从断头台上坠落,脖颈子断了。”
夏尔点点头。
“富吉埃在找你,”亨利说,“你得起床了。”
“又有任务了吗?”夏尔叹息道,“难道就没完没了了吗?每执行一次判决,他们就从我的大脑里切下一块。他们偷走了美好的回忆,留下的只是滚落的头颅,它们扑通一声蹦跳着穿过厚木板,默默地谴责我。我的手碰到了什么,就会变红,变成血红。我的双手怎么了?”
“你的双手没问题。你还是躺下吧,爸爸,我已经和我们的助手一起干完活了。”
夏尔倒在**。亨利把他的被子拉高至下巴。
“你知道一个空****的谷仓看起来是怎样的吗?”夏尔喃喃自语。
亨利点点头。
“如果他们掏空了你的一切,你就像谷仓一样空****的了。挽具、马车、马,所有的一切都没了。他们只给你留下火钳,好让你继续受尽折磨。”
亨利窘迫地沉默着。
“我要骑马出去,”夏尔说,“去塞纳河畔,不,不,我去过那里了。”
“那是在你的梦里,爸爸。”
“你这就走吧,去断头台。她在等着我们。”
“爸爸,这只是一个有着锋利刀刃的行刑架而已。”
“不,不,”夏尔反驳道,“他们创造了我,他们只是为了断头台才创造了我。而断头台留下的淋漓鲜血使她复活了。你们等着吧,她马上就会站在我们的家门口。”
“丹曼莉,”夜深了,两人还在喝酒,夏尔对亨利说道,“我爱过她,之前还从未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一个人。我完全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会有这样一种情感,这种情感要比风、水和步枪子弹更强大。”
亨利尴尬地挠着耳朵。
“她是无与伦比的,”夏尔低声道,“我把我的心献给了她。一个人只能奉献自己的心一次,一个人只能爱一次,然后爱就许了人。你后来再给出的,那是某一种东西,但不能再称之为爱。”
“那不必是爱,”亨利说,“一个人没有爱,照样可以活下去。”
“但如果你看到过天堂,那就不能了。”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护身符放到桌上。“这是桑松家族一只开裂的钟,一只没有铃声的钟。这是我们的一位先祖留下来的一件礼物。它是在新大陆用银子铸造的。现在它归你了。我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亨利。死亡不会比我活在世上经历的痛苦更糟糕。我会毫无恐惧地死去。”
“可是爸爸,”亨利害怕地说,“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
“结束刽子手王朝吧,”夏尔说,“拯救我们的家族吧。你的后代可以从事任何一种职业,面包师、细木工、印刷工,任何一种都可以,但别做刽子手。”
“你感觉不舒服吗,爸爸?”
“生命渐渐离开我的身体,”夏尔轻声道,“它不想再继续了。总有结束的时候,亨利。”
夏尔累得睡着了。可没过几小时,妖魔鬼怪纷至沓来,纠缠他不放。他总是梦见到丹曼莉没有死,她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可她只活在他的梦里。“她死了。”梦里的那些人对他嚷道,可他并不理会他人的闲言碎语,硬将她的尸体藏匿起来,然后寻找某个人向他证明,她并没有死。可在他的梦里,谁也不愿意证明这一点。而当他醒来时,他知道丹曼莉已经死了。他走到外面的院子里,凝望着夜空。他发觉自己无比寂寞。
他在等待疲倦再次来临。有时他喝酒,之后再回到药房,重新躺在**。他无法沉睡。他只是独自打打瞌睡。突然,他大吃一惊,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正是那声音把他从梦中叫醒。“昆底。”
夏尔躺着没起来。“是你吗,丹曼莉?”
“昆底。”
“是你在那里吗?”夏尔问。他一动不动。他感觉到有一丝细微的穿堂风,呼吸到了她皮肤的芳香。“你在我身边吗?”
“昆底。”她重复道,语气比之前更温柔。
夏尔发觉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真的是你吗?丹曼莉,我以为死人不会回来。但有些人会,是吗?”
丹曼莉不回答。
“这只是一个梦,是吗?”
丹曼莉沉默着。
夏尔看到透过门缝下面射入药房的光线。虽然天已黑,他还是看到了鲜血。血流得很快,犹如堤坝决口一样。此刻,门窗被挤坏了,成河的血流肆意涌入屋内。有时地下还有一颗人头。消瘦的头颅和头皮就像仿羊皮纸,眼睛就像烧焦的杏核。巨大的血流把他裹挟着拖走,拖到屋外。在大街的尽头,他看到断头台向自己飘浮而来。高耸的断头台在摇晃,可是它没有翻倒。它正向他漂来。断头台在路上。向他漂来。
“不,”夏尔嚷道,“我没有红衬衫,你们不能把我带走。这是规定。没有红衬衫谁也上不了断头台。”
一名戴着黑色三角帽的侏儒拉住夏尔的袖子。“巴黎先生!国民公会宣布决定,鞋匠只能为保护国家的人工作,谁若违反,谁将被收缴所有的鞋子。正因为如此,越来越多的人赤足跋涉在血海中。我们控制不住奔涌而出的鲜血。大地不喜欢吮吸那么多的鲜血。鲜血就像是山中湖泊里的水溢了出来。赤足者沾满了鲜血,穿鞋者沾满了鲜血,车轮上沾满了鲜血,马蹄上也沾满了鲜血。雨不下了。太阳照耀大地。空气里有股臭味。腐烂味。上帝不喜欢我们把那么多鞋匠送上断头台。明天我们不再有鞋匠了。我告诉您,鞋匠将离我们而去。我们大家全都在血海中赤足乱跑。”
“别说了!”夏尔嚷道,开始踢那个侏儒。可他踢了个空。那里没有侏儒。
1794年6月17日,一幅漫画在巴黎流传开来。漫画的主角是刽子手夏尔-亨利·桑松,他本人躺在断头台上,亲自拔掉锁定断头铡的铁销。“为何刽子手要在断头台上斩决自己呢?”图片说明上写道,“因为他是巴黎最后一个公民。现在巴黎终于被清除干净了。”
6月,夏尔、亨利和他们的助手一共执行了六百八十八名死刑判决。颁布的一项新法律规定禁止被告在法庭前辩护。以罗伯斯庇尔、圣茹斯特以及富吉埃为首的极端分子离人民越走越远,他们早已看不到自己的疯狂。所有的人都成了断头台的牺牲品:伪币犯、士兵、军官、将军、神甫、纺织品贸易商、伤疾军人;对残疾人,要先打断他们的骨头,否则没法被送入断头铡下,而对那些虚弱的老人,因为他们无法独自行走,必须由人搀扶着爬上断头台。革命家们带来的不是平等和博爱,而是死亡和毁灭,墓地里早已尸横遍野。
现在,为了给公民自由,废除了君主制度的罗伯斯庇尔果真开始实施统治了。罗伯斯庇尔国王。在国外,人们谈到罗伯斯庇尔运动、罗伯斯庇尔军队、罗伯斯庇尔法律,也谈到他正在为谋求王位而奋斗。谣言四起,让他那些潜伏着的敌人乐不可支,因为让罗伯斯庇尔以暴君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他们也才可以冠冕堂皇地把他推翻掉。当有人鼓起勇气将此消息公之于众时,罗伯斯庇尔逃之夭夭了。他熟悉这种恐怖结构。他被逼上了绝路,结果自杀未遂,颌骨被打落。这个只知幕后指使的案犯在实际操作领域笨拙得很,而且解剖学永远不是他的强项。因此,7月28日,当夏尔眼睁睁地看着亨利和助手们将屠杀者罗伯斯庇尔送上断头台时,他心想,这并没有让人感到惊讶。从6月10日罗伯斯庇尔开始执政到推翻他的统治这段时间,一共有一千三百七十六人成为断头台的牺牲品。
“现在只是还缺一份判决。”亨利走下断头台台阶时夏尔说。
“算了,爸爸,我不想看到你穿着红衬衫站在那上面。恐怖统治已经土崩瓦解,马上就会一去不复返了。”
“我渴望最终结束的日子到来。”
“你已经结束了,爸爸。你已经将职位移交给了我。”
“还缺一份判决,”夏尔坚持道,“等到那个名字列入名单,我就不会再去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了。”
“你在浪费时间,爸爸。”亨利温顺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我知道,亨利,可也许这是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次日,夏尔到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去了。安托万·富吉埃办公室。
“你不敲门就进来了,桑松公民?”富吉埃重新俯身向前看他的卷宗,“你儿子已经拿走了那份名单。”
“我看过了,安托万,看过了你的名单。还缺一个名字。”
富吉埃匆匆抬起头来。“哦,你给我一个名字吗?”
“是的,”夏尔说,走到书桌后面,一把抓住安托万的肩膀,“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
“放开我,疼死我了。”
“我恰恰是为了让你疼才过来的,安托万。我被培养成一个让他人受苦受难的人。可我原本想治病救人。”
安托万挣脱开,想要站起来,可夏尔用力把他按回到椅子上,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我也做过调查研究,”他低声道,“就像你当初在鲁昂,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你还记得吗?”
“我要叫卫兵了。”安托万嚷道,试图摆脱刽子手的手掌,可还是徒然。
“他们已经出去了,”夏尔说,“你不用叫他们了。”
“这是怎么回事,夏尔?放开我!”
“高萨从伦敦回到巴黎后,你把他送上了断头台。他从伦敦给我们带来了一些东西。”
“哦是吗?”安托万一筹莫展地摆动他的两只胳臂。
“是的,安托万,是的。”
“夏尔,这还有完没完?你是怎么设想这件事的?你在这里永远不会活着出去。你放开我!”安托万忽然陷入恐慌之中,企图重新脱身。
夏尔把椅子翻过来,使劲朝他砸去。就像是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夏尔对他连续出击,仿佛想要替每一个惨遭处决的人报仇雪恨。宛如一匹马,在马厩里待了太久,而现在马蹄终于出击,夏尔连连击中安托万。即便安托万血流如注地躺在地上,疼得像一只蠕虫那样缩作一团,夏尔依然不依不饶地对他猛踢一通。直至安托万不再动弹,夏尔才在这位最高公诉人的椅子上坐下来。他的脚搁在安托万的脖子上。
“你们公布了一项禁止拥有黄金的法律,好让你们毫无价值的纸币继续消灭整个国家。如果有谁不上缴他的黄金,再换取毫无价值的有价证券,那么他将被关进铁窗六年。可是在高萨从伦敦瓦尔特·博伊德那里获得的文件里,你和你的整个家族拥有的黄金高居榜首。你们违反自己制定的法律,将价值数百万之巨的黄金藏匿国外。那么你应该按照你自己制定的法律被判刑然后被处死。”
“你这么做是不会成功的。”安托万轻声道。他想站起来,可夏尔把他往下压。安托万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头上的巨人看,“你疯了吗?你这样会死在断头台上!”
夏尔抓住安托万,把他提起来,又将他推到桌子边上,拳头往他的脸上砸去,然后拉住他的一条腿毫不留情地猛击。安托万流着血爬到桌子底下。夏尔重新把他拉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安托万风驰电掣般地抓住桌上的闹钟,对着房门扔过去。几乎与此同时,门被撞开了,四名卫兵进入办公室。
“把他抓起来!”安托万命令道。
卫兵把两人团团围住。
“你们应该把他抓起来,我说过。他应该今天上断头台。”
一个卫兵抓住安托万的手臂,另一个给他戴上手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托万叫嚷道,试图挣脱开。
“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富吉埃公民。您被逮捕了,因为您非法拥有黄金,还把黄金带到了敌国。您破坏了革命,和敌人狼狈为奸。”
“那我们断头台上见了,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我很好奇,你的血会是怎样的颜色。”夏尔说。
“上帝讨厌你们所有的人!”安托万嚷道,卫兵们随即将他带离办公室。
亨利和助手们乘坐马车抵达行刑现场时,夏尔已经站在断头台的台阶旁。他们只有一名囚犯。他应该是恐怖统治行将结束时被送上断头台的最后一批人中的一个。整个广场上人山人海,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看客。
“富吉埃!”有人声嘶力竭地吼道。富吉埃转过身来。托比亚斯·施密特为自己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路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台阶,直挺挺地摔倒在富吉埃面前。他已经酩酊大醉。“你说说看是否喜欢断头台。或许你还可以提出合理化建议。销子、尖轨和导槽应该用铁制品,而不是用木头,是不是?”
富吉埃避开施密特,独自爬上断头台。菲尔曼和巴雷不让施密特跟在他后面。夏尔站在断头台后面,位居两根垂直的柱子之间。当人们将富吉埃固定在滑板上然后将滑板恢复成水平位置时,富吉埃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将永远定格在夏尔身上。
鲜血在厚木板上溢出来了。幸好没溅到夏尔身上。他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
富吉埃之死促使夏尔重新拿出日记。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记录。之后他就永远沉默了。他太虚弱了,无法再拿起笔来。经他之手死的人太多了,被他送上断头台的人足有三千人。他在日记里的最后几句话如此写道:“没有诅咒。永远没有诅咒。唯有一种诅咒你可以相信。可我已经不再相信了:一个人可以自由地做出自己的决定。”
夏尔-亨利·桑松再也不去断头台了。他常常坐在河畔,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水发呆。他在想某一个牺牲者是否有可能回来。一种心灵的相遇或者某种可以对比的东西。既然有那么多的人被斩首,那么有唯一的一个人回来想必也是可能的。假如有个人向他靠近,他会陷入万般恐惧之中。那是真的吗?或者真有人可怕地回来了吗?只要看到悲伤的目光,他总是会想起许多死囚犯总是那么悲伤地注视他。我必须走了,而其他人可以留在这里,他们似乎如是说。这些人将随后跟上,夏尔心想。他一再被吓住。他将每一种声响都和那台奴役他的机器联系在一起。厚木板嘎嘎作响,折叠木板向前碰撞发出狠毒的尖锐刺耳声,弧形窗砰地关上,销子解开,断头铡呼啸着落下,而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那颗头颅掉入柳条筐内。
厨房里也有许多听起来类似的声响。他们坐在桌旁吃饭时,他会突然吓得一跃而起,他的心在砰砰地乱跳,脸上毫无血色。他盯着玛丽-安娜看,仿佛从她的脸上能看出是否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她嫣然一笑,走到他跟前。他不明白为何她现在在这里,而且在对他微笑。她温柔地从背后将她的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有时她甚至还和他说话。她说一切都挺好的。或者她问他是否还要喝汤。问到是否他还饿着时,他点点头。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脑袋,秃顶,瘦长,而只要不被声响吓住,他就会显得无比宁静和威严。他的变化没能逃过助手们的眼睛。可他们向巴黎先生表现出了过分的尊敬。亨利始终坐在他右首的桌旁,一直将手搭在父亲的手上,尽管他颤抖的手难以被察觉到。他几近体贴入微地握着父亲的手,用拇指在上面抚摸着。
夏尔骑着马路过已过世的岳父母的园丁之家,沿着无边无际的菜园,直至抵达森林。他选择了一条历经多年后形成的狭窄小径,飞身上马,穿越森林往上山路上爬去,直至看到山丘上草地青葱,这片草地和山崖形成了天然分界线。背阴的地方,草坪上总是湿漉漉的,他的马和马蹄不慎陷入其中。他下了马,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泥泞地。然后他看到了蘑菇。一个个蘑菇大约有一只手的高度。夏尔采摘蘑菇时,那断口部分马上变成了蓝色。他骑马回到林中,一直朝面向太阳的那一边走。他接着骑马沿河而下。这儿的地是干燥的。他解下马鞍扔到一根树墩子上。他躺在地上,开始吃蘑菇。
起先他只是听到小鸟零星的啁啾声,之后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歌唱。苍天开始呼吸,可他不怕被闷死,因为他感觉自己那么轻盈,好像在小鸟的绒毛上飘过一样。夏尔从父亲留给他的文学书籍中知道,这种蘑菇在许多许多年以前被用来占卜。因此人们将它称作神灵的肉体。他发觉上帝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感觉到蚂蚁在他肩膀上蠕动,感觉到它们沿着脊柱渐渐地向下移动,直至爬遍全身。接着,寒冷开始了。他试图起身,可晃晃悠悠的像个醉鬼。就连他的马也在他面前退缩了。他周围的色彩和光线开始闪耀,而且他突然看到某些东西过来了,就像是在一只万花筒里。他重新躺下,感觉到一丝永恒。
“爸爸,”亨利说,“你怎么了?”
“我把上帝吃了,”夏尔低语道,“可上帝只是一只蘑菇,”他带着一丝遗憾补充道,“只是一只蘑菇。”
亨利离开了那只万花筒。他跪在父亲面前。
“河流是真正的人生导师,”夏尔忧伤地说,“一切都在流动。没有任何东西停止不动。你无法留住河流,亨利。水在你的手中化为乌有。人生就是如此。你在水里漂流,一滴水是没有意义的,可所有的水滴汇合在一起——所有的水滴汇合在一起就具有了意义,可一滴水不起任何作用。你试着注意到河里的一滴水了吗?到最后,任何一切都不再起到任何作用。不管你活得短暂还是长久,永恒只是相对于你在这尘世度过的岁月而言。而到头来,河流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爸爸,”亨利说,“你为何要这么说?”
“死亡是一种解脱,是一切不幸的结束。我们的痛苦不会超越它。它使我们重新回到我们诞生之前所处的宁静之中。”
夏尔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药草中间。他下身穿了一条棕色灯笼裤,脚上穿了一双灰色袜子,脚蹬一双黑皮鞋,而在脚背那里用一根很大的带扣扣上了,他上身穿了一件棕色衬衫,头戴一顶黑色三角帽。他在想是否应该再一次骑马到山上去找寻蘑菇。可后来他忘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无论如何再也回想不起刚才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想到了墓地里的那些头颅。他必须重新把他们挖出来吗?大概他至少还能为他们做这件事吧。或许他们都在等着他。
“死神会光临每个人,”夏尔轻声道,“有些人活得很长,还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死去。因此人类各种年龄的死亡都会存在,这就像发生在动物和万木身上一样,谁也不会活得真的很长久。”
一只手从后面搭在他的肩上。空气里有股湿漉漉的狗皮味道。在最初的犹豫之后,他碰了碰那只手,然后抓住它。是吃晚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