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机器端坐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院子里。两根柱子向着天空耸立着,细长的阴影泼洒在参加这一轰动事件的一小群人身上。那天是1792年4月15日。在场的有路易和吉约坦两位大夫、检察官罗德雷和富吉埃、夏尔和助手以及他的儿子亨利。监狱工作人员并没有露面。稍后赶来的还有高萨,富吉埃朝他友好地点点头以示欢迎。可这起轰动事件暂时集中在一只脏兮兮的绵羊身上,它疯了似的在断头台周围奔跑。夏尔的助手们想要逮住它,却是枉然。有几名看守过来帮忙,总算得手了。他们将这只绵羊绑定在活动搁板上,再将搁板置于水平位置,然后推到断头铡下,断头铡在同一时刻呼啸着落下。随着完美的切割顺利完成,绵羊的脑袋和它的躯体分开。鲜血溅到了院子里。除了拉紧制动断头铡的金属阀门之外,夏尔没有其他事可做。面对这样的行刑速度,所有的人显然很吃惊。
“您有尸体吗?”路易问。
“有。”夏尔回答,给了助手们一个暗示。他们用一辆手推车将三具尸体推到院子里。那是三个有着坚实的脖颈子的男人。第一个是自杀者,第二个是醉鬼,第三个则是国王的一名步兵,在决斗中丧生。“他们是医院提供给我们使用的。”
前面两具被斩首时干脆利索,轮到第三具时,路易大夫希望助手们换下断头铡,再装上路易十六修改之前考虑采用的半月形刀刃。试验虽然失利,但路易大夫对此很满意,因为他可以很高兴地通知国王他是对的。
“我们现在如何命名这台机器?”高萨出乎意料地问道,“将来会有许多新机器,因此它需要自己的名字。路易塞特?”
“这不行,”路易气愤地说,“我是大夫。用吉约坦纳如何?”
“我同样是大夫。”吉约坦拒绝道。两个人把目光转向夏尔。
“桑松奈特?”高萨笑道。
“我只是机器的胳臂而已。”夏尔回答。
高萨摇摇头。“我喜欢路易塞特这个名字,听起来悦耳动听。”
“为何不呢?”富吉埃说,“毕竟有许多人起路易的名字。”他哈哈一笑,然后转向夏尔,“桑松公民,我有话要跟您说。不过先让佩尔蒂埃成为您的刀下鬼吧。这个幸运儿。他将作为采用路易塞特被处死的第一人而永载史册。”
夏尔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剪掉了尼古拉·雅克·佩尔蒂埃齐肩的头发,挪开了他的衬衫领子,好让他的脖颈清晰可见。菲尔曼和巴雷帮助死囚穿上血红色衬衫,随后将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他们陪着他来到马车里,马车将为他提供最后一段旅程。在波旁-维尔纳夫街发生的一次性质严重的抢劫中,佩尔蒂埃因偷了八百镑而被送上断头台。
数千名爱看热闹的人早已等候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门前。马车几近无法进入。终于,国民军总司令拉法耶特离开了监狱内院,从马车旁边挤了过去,在群众兴高采烈的掌声中担任向导。一路上人山人海,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断头台。大街小巷被密密麻麻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有的人探身窗外,贵族们坐在自家的阳台上。一份传单犹如一场戏剧演出一样列出了整个行刑的过程。拱廊之间搭设了出售小香肠的售货棚。周围的饭馆在菜单的第一页印上了被处决者的名单。每一张桌子上摆放着托比亚斯·施密特的断头台微型模型,可以用它切下胡萝卜和芦笋。马车从围观者身边走过时,佩尔蒂埃遭到了冷嘲热讽。大家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新词。他马上就要“人头落地”了,“国家的剃刀”就要惩罚他了。有一个小丑名叫雅各,在巴黎城大名鼎鼎,他突然纵身一跃跳到夏尔的一匹马上,扮鬼脸,取笑这个死囚犯。就在观众向他喝彩时,夏尔抽出鞭子,将小丑赶回人群中。难道死亡还不够惩罚吗?佩尔蒂埃被腐烂的蔬菜击中,想在座椅下寻求保护,可被夏尔阻止住了。富吉埃交给他的记录上就是这么要求他的。
拐进格莱夫广场,他们看到行刑台上那两根柱子矗立在天空中。在短暂的一瞬间,断头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亨利和助手们搭建了一座巨大的行刑台,并已在那里安装上了路易塞特。拉法耶特的骑兵们围着行刑台。佩尔蒂埃被抬至木台阶上。从木台阶上望向格莱夫广场时,他似乎很惊讶。乌压压的人群,都是过来看他死的。夏尔对着广场上空大声叫喊佩尔蒂埃的名字,逐一清点他的私人物品,而亨利和格罗、巴雷以及菲尔曼一起将被行刑者绑至垂直的活动搁板上,然后像秋千一样把它翻转成水平位置,再向前推至那两根竖直的柱子中间。随着断头铡呼啸着落下,只听到扑通一声,那颗已分离的头颅恍如一根被锯断的树枝掉入柳筐内。当鲜血仍像喷泉一样从躯干里喷出来时,观众中传来一阵喝彩声。可绝大多数人感到很失望,尤其是喜欢饶舌的泼妇们,她们闲站在行刑架周围,目的就是想要用粗野的嘲讽去取笑这些濒死者。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大家根本没看明白整个过程。没有在沸水中长达几分钟之久的垂死挣扎,没有悬梁自尽时的窒息而亡,也没有四肢被烧后的嘶嘶作响声,什么也没有。亨利从柳条筐里取出那只沾满鲜血的头颅,展示给人群看。广场上传来稀稀拉拉的嘘声。“把我们的绞刑架还给我们!”有几个人嚷道。之后,他们掷地有声的叫嚷声越来越高亢。“把我们的绞刑架还给我们!”
鲜血一直从被斩首者的躯干上飞溅出来。夏尔站在行刑架的最高一级台阶上,仔细观察是否人群中有任何对断头台怀有敌意的**。
“这可能很残酷,但这是公平的,这种快速的处决和其中包含的人道主义思想相吻合。”说这话的是高萨,他神色凝重地寻找词句,“您感觉到了什么,桑松公民?请告诉我们的读者。”高萨说完挤到夏尔跟前。
“我执行了一次判决,”夏尔回答,“我的双手没有沾染上鲜血。我开始喜欢这台机器了。”
“这台机器现在有了一个名字,”高萨说,“吉约坦纳。这个决定是国王作出的,旨在保护他的家庭医生。吉约坦博士提出抗议,可他太渺小了。他的后代恐怕要诅咒他,因为他们的名字从此以后将永远和这台杀人机器联系在一起。命运的嘲弄总是一再让我感到快乐。这是我创作故事的原材料。”高萨匆匆举起手以示问候。“再见,巴黎先生。我得赶在编辑部截稿之前交出我的报道。”
夏尔目送高萨离去。高萨以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吸着烟斗,穿过他暗地里瞧不上眼的人群,疲倦不堪地开辟出一条道来。然后夏尔就看到有一个矮个子女人从高萨身旁悄悄走过。原来是丹曼莉。她大概整段时间一直在观察他。丹曼莉站在通往断头台的台阶前。夏尔爬下台阶走到她跟前。她双手托住下巴,虔诚地低下头。
“夏尔,”她说,满脸钦佩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是行刑的人。我很遗憾,我没有对你表示出必要的尊重。”夏尔疑惑地打量她。“在暹罗,只有圣人才能处死人,”她补充道,“他们和被处决者达成一致,和神灵们联合起来。”
“你没有去过行刑现场吗?达米安受刑时?”
“没有,”丹曼莉说,“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现在,断头台周围显得很逼仄。越来越多的人挤到柳筐那里,好看一眼被砍下的头颅,尽管感到毛骨悚然,但还是饶有兴趣。有些人把他们的手绢浸入血中。助手们把尸体装进那只和棺材类似的柳筐里,将头颅搁到大腿之间。
“我得去一下墓地。”夏尔对丹曼莉说。
“我可以明天上你家里去吗?”她请求地问道。
“你待在我家里。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我们有足够的地方。”他紧抓住她的手不放。这时,雨稀里哗啦地下了起来,人群开始散去。
夏尔让助手们留下来拆掉断头台。他请亨利坐在马车里的尸体旁边。丹曼莉则坐在夏尔身旁,夏尔握住缰绳。有一些拉法耶特的国民军士兵为他们开辟通往郊区墓地的道路。黄昏时分,他们抵达玛德莱娜公墓,找到了富吉埃指定的万人坑。“由于位置紧张,拥有单独墓地是不可能的。”他曾经这样说过,“接下来还有很多尸体过来。”
到了墓地围墙旁,亨利从车上跳下,打开铁门。他们一起来到南侧刚被挖出的一个大坑。他们扛着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扔进坑里,往尸体上倒上氨、碳酸和水组成的混合物,再往上面覆盖上适量的熟石灰。忽然,一名年轻女子出现在墓碑中间,嚷道:“巴黎先生!”夏尔以为她是来看热闹的,是想让她的手绢沾上血,或是想搞到截下的四肢。“您可以给我头颅吗?”
“不行,”夏尔说,“法律禁止我做生意。”
“我不付任何钱,所以不是做生意。这个头颅我只需半小时。”
“为了什么目的?”夏尔不耐烦地问。
“我和我的叔叔菲利普·科特斯在皇宫里经营一家蜡像陈列室。我想把这个头颅制作成模型,这是从断头台上落下的第一个头颅。”
“您问检察官富吉埃或者罗德雷,从我这里您是拿不到头颅的。”夏尔说,抓住孤零零的头颅的头发扔进坑里。
“我要我的头颅。”她固执地说。
“当然,而且比您想要的还要多。”
“这还要持续多久?”玛丽-安娜怒气冲冲地问道,她连门都没敲,直接走进了药房。
“她现在待在这里。我们不是谈过这事吗?”夏尔说,“她给我做药房的帮手,也给我们做饭。”
“她究竟能做什么饭菜?”玛丽-安娜讽刺地问。“蝗虫、鸡身上的食管以及烫坏你舌头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暹罗人也吃狗肉。”
玛丽-安娜满脸通红。“够了!我要上我妹妹家去。这里恐怕再也不需要我了。”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过道,穿过厨房,看到丹曼莉在生火。她本想说点什么,说点讨厌的话,可还是默默地走到院子里,给她的马上鞍子。
安托万·富吉埃双手背后交叉,向窗外张望。夏尔始终站在他的书桌前等着。富吉埃心情不错,甚至忘记采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称呼方式了。“对您成功的处决表示祝贺。您的机器确实发挥了作用,可您的朋友,那位德国的钢琴制造商却并没有获得这份订单。罗德雷想把机会优先提供给他的一个亲戚。他的东西虽然贵得多,但他们恰好是亲戚。您瞧,我当年在寄宿学校警告过您的事,在这里又一次得到验证。贵族血统打败知识,亲戚关系打败质量。您永远不会有机会,夏尔。你们生活在岩洞里,而你们也将永远不可能打通你们脑袋上方的岩层。可是,像我这样的人,生来自由,唯有苍天才能限制我们。”
“这就是全部吗?”夏尔毫无反应地问道。
富吉埃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无耻。“你现在想到一个名字了吗?”他挖苦地问。
夏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新呼出一口气。
“嗯,我在等名字。你至少可以给我举出一个名字来。”富吉埃重新转向窗口,往下面的院子里看去。“顺便说一句:墓地的那个小个子女人到我这里诉苦。你们应该每次借给那个女士半小时人头。他们应该看到革命的牺牲者。这才会起到威慑作用。人头落地还会有很多。因为墓地的那些大坑应该被填满,而不是我们的监狱。桑松公民,我一直在等名字。只要一个人的名字!”
“热比云神甫。”夏尔听到自己在说。
“我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富吉埃说,“热比……”
“热比云神甫,”夏尔重复了一遍,“一个耶稣会会士。他作为御用数学家被派往暹罗。”
“我记得高萨不久前提起过他。我们的数学家应该在那里观察星象,绘制新的航海图,可他却在观察那些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屁股。暹罗国王拉玛一世还要向我们宣战……”他呵呵一笑。“热比云始终享受着宫廷的保护,因为他,”富吉埃此刻吼起来,“是一个该死的保皇派。我讨厌他。我一直讨厌他。”
夏尔匆匆扬起眉毛,似乎是说:那好,这样不错。
“有那么困难吗,桑松公民?”夏尔正想走,富吉埃又说道:“你的朋友,那个管风琴制造商,可以制造断头台:八十三台,每台九百六十镑。如果有一台出现问题,那么撤销其余订单。”
“可您说过……”
“你送给我一个人,那我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因此你只有一次机会来明白这些游戏规则。而且谁知道呢,桑松公民,说不定我们又可以重拾旧情。”
托比亚斯·施密特醉得不省人事。他躺在制作工场里一张被丢弃的沙发上,喃喃着叫人听不懂的胡话。墙上挂着新的设计图。有一张图上是一台巨大的断头台,可以同时对二十四人斩首。夏尔走进车间,施密特一骨碌跳起来,可马上又被一阵恶心击倒,又被拌了一下脚,正在用力深呼吸。“我都快要成功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跪在地上。“罗德雷不想给我订单,”他诉苦道,“说是我的价格太贵,质量又太次。这本来是我一辈子的订单,超过八十台断头台,每个省都有一台。”施密特急促地喘气,呼吸很困难。
“我能帮您忙吗,施密特先生?”夏尔向他伸出手。
施密特拒绝了,指了指那块沿墙摆放在地上的木板。木板上摆放着好几十个断头台小模型,不会比人的前臂更大。“玩具断头台,”施密特叹息道,“他的天才浪费在儿童玩具上,难道一个发明家还有比这更丢脸的事吗?我发明了液压机、新型壁炉以及著名的钢琴,而这种钢琴可以将中音提琴、大提琴和小提琴的效果完美地结合起来。我目前正在发明一种保存蔬菜和水果的方法,在自身试验时每天都要吃坏我的胃。而现在我制造了这个玩具,您告诉我,还有比这更丢脸的事吗?这就好比您给了一个杰出的将军一匹儿童木马。”
夏尔把他扶起来。“罗德雷的表弟要价五千六百六十镑,可您只要三百四十……”
“还有亚麻布袋子,每只二十四镑。如果使用柳条筐,就更便宜了。”施密特似乎失去了平衡,又重新扶住,跌跌撞撞地穿过工场大厅。“我把这一切统统烧毁掉,”他嚷道,“这一切!”
“等到明天再说,”夏尔说,“您先把断头台造起来,单价九百六十镑。这是富吉埃的命令。罗德雷已经同意了。”
施密特奔向夏尔,热烈地拥抱他。“八十三台断头台,总共加起来,您等等,接近八万镑!桑松先生,我应该感谢您。”
“对我而言重要的始终是要找到时间,可以校正我的钢琴,而且要把加布里埃尔的腿夹板调整好。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是跌倒。”夏尔说。
“我保证!”施密特说,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他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他把夏尔推到一张工作台旁,敞开着的罐头食品在上面堆得到处都是。“我现在尝试用铅密封这些罐头食品。铅应该是有毒的。古罗马人早就因为水管含铅而死于铅中毒。但我只使用少量铅。它几乎接触不到食物。如果这件事我做成了,所有的街道将以我的名字命名。”施密特重新躺倒在沙发上,闭着眼抓起地上打开的那瓶葡萄酒。他把瓶中酒喝尽,任凭酒瓶在高低不平的厚木板上滚动。
“行,不过您马上开始制作断头台吧。”夏尔催促道。
夏尔回到家,丹曼莉已经离开了。
1792年8月10日夜间,警钟在整个巴黎上空鸣响。估计午夜已过,夏尔心想哪里发生了大火,赶紧起床。他和亨利一起走到大街上。大家不约而同地从家里冲出来,到处挤满了人。绝大多数人荷枪实弹。人群向杜伊勒里宫方向进发。数周前,他们曾经做过同样的事,闯入这座关押国王及其家人的王宫,抓住路易十六,强迫他喝下一杯葡萄酒为他们的健康干杯。可这一次他们还要做出更大的举动。有谣言称,普鲁士和奥地利军队已经越过边境进入法国,想要救出国王。邻近的君主国害怕革命的大火蔓延到他们的国土上。巴黎正在上演的是第二次革命。激进的无套裤汉们任命了自己的市政府,并因此成了和具有立法功能和民主体制的国民议会相抗衡的对立政府。这一万名正在行军中的无套裤汉,准备采取一切手段彻底摆脱他们的国王。当杜伊勒里宫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时,人群中响起了气壮山河的声音:“处死国王!”他们团结得像一个人似的,向大约一千名保卫国王的瑞士卫兵挺进。两千名以国民议会的名义监视国王的国民军,看到巨大的人群后立即逃之夭夭,混入怒气冲冲的无套裤汉的队伍里。很大一部分瑞士卫兵被愤怒的民众所杀害。他们或被枪杀,或者满大街地被人追杀,直至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然后像母鸡一样被大砍刀斩首。整个国家已经没有了维护制度的力量。谁也无法控制这群人。巴黎的黑社会焕发出勃勃生机。他们从秘密的地下涌向外面的世界,结清应收账款,发泄自己的怒火,对垂死的卫兵实施阉割,随后将他们的**扔到大街上。那些人不再拥有真正的政治目标。他们利用混乱的局面,利用大街上没有法制约束的机会,四处抢劫,屠杀可憎的富人。这是血腥的全民节日,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公开地杀死任何一个人,而不会受到任何惩处。由于发生了那些大事件,路易十六、玛丽·安托瓦内特以及他们的孩子被带到寺庙里,而国民议会还在采取极端的态度,以抚平无套裤汉的怒火。议员们感到震惊,可是无能为力。
8月,新设立了一个刑事法庭,不再有任何上诉的可能,哪怕对“宣誓”稍有一点儿嫌疑,都有可能立即遭致斩首的命运。人人自危,纷纷躲进自家屋子里不出来了。
“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不正常了。”夏尔对亨利说,他们干完活给绳子上油。这是他们喜欢做的规定动作,可以有助于他们忘记当天的处决,尽管有了断头台之后,他们根本不再需要绳子。许多鲜血从断头台的木板之间流到石子路上,散发出一种恶心的气味,只能招来狗们。人们不是抗议大屠杀,而是抗议恶臭。夏尔和助手们因此在杜伊勒里宫大门前的卡鲁索广场上安装上断头台。
罗伯斯庇尔号召对革命的敌人实施人民司法。他试图重新控制激起愤怒的群众,可是恰恰相反,武装人员和国民军冲进监狱,屠杀了一千多名犯下小罪行的囚犯。革命的崇高目的已经跌倒在荒诞不经的故事里。
尽管出现了大屠杀事件,夏尔的工作量依然与日俱增。每天早上,他都要到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去造访富吉埃,以便拿到晚上要执行的判决。有时候,在诉讼、判决以及处决之间只有几小时的间隔时间。革命者维持这样一种立场:宁愿错杀十个无辜者,也不能放过一个罪犯。
“普鲁士军队已经越过了边境,”夏尔走进办公室时,首席公诉人富吉埃嚷道,“对现在无法证明自己爱国的人,我们将把他们移送给人民司法。在这一时刻,成千上万的愤怒公民冲进监狱,抢走了你的工作,把关押在里面的囚犯统统杀死。”
“人权的崇高目的究竟在哪儿?”夏尔冷嘲热讽地问道。
“小心!小心,桑松公民!我跟你说过,任何一次革命都是在鲜血中诞生。国民公会废黜了国王,将他送入寺庙。你认为有可能将来某一天你在断头台上斩决国王吗?”
“他还活着,”夏尔说,“没有判决。”
“国民公会已经没有权力了。现在掌权的是街道,是起义的人民公社。”富吉埃交给他一份被处决者的最新名单。夏尔匆匆浏览了一下:伪币制造者,一名新闻记者,一名鞋匠。一个名字倏地跃入他的眼帘:热比云神甫。此外,他还发现一个巴黎城里赫赫有名的工匠,此人拥有着最好的名声,却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而已。“还有什么问题吗,巴黎先生?”
夏尔摇摇头。
富吉埃将椅子挪正,做了一个保持距离的姿势。“听说那个雅各小丑不时地跟在你们的车队后面,用他的疯癫取悦于人群。你应该用鞭子赶走他。”
“这是对的,”夏尔回答,“一次处决不应该变成一个全民节日。我习惯庄重地执行判决。”
“这是谁规定的?”富吉埃问道,轻蔑地看了看夏尔。“你是谁?你能代表革命政府吗?一次处决就是革命的全民节日。把那个家伙列入你的工资发放名单中。这是命令。我们必须始终让人民高高兴兴,谁知道,没准未来几个月里我们还得指望他们干这干那呢。而且要在黄昏来临后开始行刑。在断头台上点上火炬。我们要瞧瞧是否人民更喜欢这样。”
夏尔迟疑地点点头。
“你心里还有什么想法吧,我从你的脸上看出来。”
“我想现在就把我的职位移交给我的儿子亨利。”
“闭嘴!我不想听到这种话!现在提交你的申请,恐怕是最愚蠢的时刻。你将在断头台上处决国王,因为你是革命的刽子手。亨利只是一个伙计,可你是断头台的手臂。有些人拼着小命跑到行刑现场,就是想一睹你的风采。”
和妹妹吵架后,玛丽-安娜又一次不辞而别。她突然站在厨房里做豌豆汤。“好在我又回来了,”她说,“没有我,这个家真的根本不行。你们做事全乱套了。另外,加布里埃尔也应该跟你们一起上行刑现场。他不能整天弹琴。”她把汤端上桌。
“加布里埃尔喜欢艺术。”夏尔说,有气无力地碰了下他的汤。
“玩艺术又赚不到钱,”玛丽-安娜激动起来,“刽子手的职业是我们国家最稳定的职业之一,因为刽子手总是需要的。”
“总有一天,”加布里埃尔说,“死刑将会被废止,我们不再需要刽子手了。”
“这个日子你是看不到了,”玛丽-安娜嚷道,“罗伯斯庇尔想取消死刑。他没有做到。那么谁还能做得到呢?”
“你还是别烦他,”亨利强硬地说,“他现在又不想做刽子手。”
“你别插手,”母亲训斥他,“你只是担心你父亲的接班人……”
“别再吵了,”夏尔说,张开手有力地敲了敲桌子,“亨利是我在巴黎的接班人,这个已经决定好了,而如果加布里埃尔愿意,我可以在另外一个城市给他安排一个职位,可如果他不愿意的话……”
“他至少应该爬上断头台一次,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不愿意做刽子手。”
“你为何又回来了呢?没人想你。”夏尔说。
“我始终还是母亲,”玛丽-安娜固执地说,“不管和你们合不合得来。”
“那好吧,”加布里埃尔说,将他的盘子推到一边,“别吵了,明天晚上我爬上断头台感受一下。”
外面,初雪已降。刺骨的寒风透过窗缝吹进屋子。德马雷在壁炉里点起了大火。夏尔则和加布里埃尔一起坐到了琴旁。
暮色来临,天下起了小雪。熊熊火炬照亮了断头台,整个刑场沐浴在幽灵般飘忽不定的灯光里。夏尔不去看热比云神甫。直至到了断头台,他们的目光才相遇。夏尔帮他下车。在观众的掌声中,加布里埃尔第一个拾阶而上,爬上断头台。根据判决记录,首先是伪币制造者被逐一斩首。夏尔站在台阶下面,抬头望着两个儿子和他的助手们。当加布里埃尔指给人群看那个被处决者的人头时,夏尔带着一名新闻记者走上断头台,然后自己重新爬下台阶。此刻,热比云神甫的目光和夏尔再次相遇。那是伤心的目光,忧郁却并不恐惧。夏尔感到身体不舒服,感到自己卑劣。他感到羞愧的是,这个人不得不为他而死。可然后,他努力劝说自己,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且因为对待丹曼莉的事,神甫也是罪有应得。新闻记者的头颅掉入柳条筐里。现在,夏尔领着热比云神甫爬上断头台。他刚离开断头台,只听到巨大的断头铡呼啸着落下,耶稣会神甫的头颅瞬间滚入柳条筐里。加布里埃尔抓起它的头发,把头颅举高。人群鼓掌、狂叫、大笑,人命关天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在火炬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加布里埃尔慢慢走上断头台,从容不迫地作了一番步测,好像是在丈量断头台的距离似的。可转眼之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加布里埃尔不见了踪影。仿佛一阵风把他吹跑了一样。他根本就不在断头台上。夏尔朝上面望去,寻找他的儿子。围站在断头台那里的人,开始害怕地叫喊。加布里埃尔却已经躺在了地上,他们在他的周围站成一个半圆形。他在黑暗中从断头台上坠落下来。神甫的头发突然被撕断,加布里埃尔条件反射似的想接住那颗脑袋,却不幸滑倒在大雪覆盖的厚木板上。
夏尔从凑热闹的人群中拨开一条道,跪在加布里埃尔旁边。他把手伸进他的头下,立刻发觉他的脖颈子已断。“加布里埃尔,”夏尔低语道,然后双手抱住儿子,对着夜空大吼,“加布里埃尔!”热泪从他的脸颊汩汩而下。“刽子手在哭。”有人说道,于是人们突然从四面八方听到这句话:“刽子手在哭。”稍后,亨利将手搭在夏尔的肩上。“我们走吧,爸爸。加布里埃尔应该回到家里去。”亨利把自己的兄弟抬到车里,独自穿越白雪笼罩却已被死者的鲜血染红的广场。夏尔傻坐在断头台最下面的台阶上,在那里待了很久。
夏尔动身回家时,广场上早已空****的了无人烟。没有人等他。家里也是人去楼空。亨利和助手们显然已经将加布里埃尔的遗体安放到祈祷室里去了。夏尔踏进院子,想走进自己的空间,却看到在白雪皑皑的菜园边上有个人坐在长凳上。他向她走去,那是玛丽-安娜。他在她前面几步远外站住。他想轻轻地碰下她,可还是放弃了。她已经太过频繁地拒绝他。“我不需要你。”她喃喃道,匆匆抬头望了一眼。她的脸色沉重,她的眼睛哭肿了。
“你要冻感冒了,”夏尔说,“上屋子里去。今夜很冷。”
“那我正好感冒得了,”她回答,“你反正想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夏尔本想否认,可还是沉默了,因为他真的认为这是她的错。
“我这辈子永远不该嫁给你。”玛丽-安娜说。她的脸上写着厌恶。“我母亲警告过我,可我不想听她的话。她说一重诅咒压在桑松家族好几代人身上。她的话应该是对的。”
“世上本无诅咒,玛丽-安娜,这只是人的一种尝试,赋予那些事物一个意义。我们自由了。我也自由了,玛丽-安娜。我将放弃我的职务,然后离开你。”
“你可以离开我,夏尔,但诅咒将会追随你。你想想吧。我明天到我妹妹家去了。”
“她会很高兴的,”他说,“而如果明天下班回家,我没看到你在家里那就太好不过了。”
他走进药房,坐在床边喝酒。他突然就累得不行了,感觉自己好像是一艘无法驾驶的船漂泊在看不到岸的大海上。他充满深情地想起了加布里埃尔,觉得他没有了痛苦乃是种安慰。不久,他对妻子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怒火,可他马上想到上帝已经惩罚过她了。是上帝夺走了他的儿子,以此交换热比云神甫的生命。他突然相信上帝在观察他。不是高萨,而是上帝注意上他了。他受到了惩罚。那重诅咒回来了。玛丽-安娜也许说得对。然后他感觉窗外有个人影。难道上帝想要拜访他吗?不,他不相信有这样的故事。那是玛丽-安娜。她重新从窗口离开了,走进屋子。夏尔不停地喝酒,后来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约莫中午时分,他还在睡觉。谁也没叫醒他。亨利已经承担起整个行刑的工作。夏尔听见马车离开院子的声音。他把身子侧向另一边,继续呼呼大睡。他只是想睡下去,不愿再醒来。后来他想到了丹曼莉,他的呼吸变得更均匀,他的睡眠变得更安详了。
重新醒来时,他感觉有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他的脸颊。这不可能是玛丽-安娜。她的双手因为整日在院子里劳作而变得粗糙干涩,闻起来始终有一股潮湿的狗皮味。而这只小手却有一股杏仁油的芳香。他把这只手紧紧地拉到身边,又重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他独自一个人,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德马雷给他端来了一盘汤。“夫人说您应该吃点东西。她刚才骑马走了。”夏尔把盘子放到桌上。
后来,亨利叫醒了他。“外面有一个骑兵。他要向你打听事情。”
“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他病了或者受伤了。”
“让他进来。”夏尔说着起床了。这种消遣对他很有好处。尽管发生了那么多讨厌的大事,可只要有人找上门来,他还是感到很高兴——作为大夫。骑兵穿着一件黑色风帽大衣,脚蹬一双高及膝盖的皮靴。他在门口对敲靴子,抖落上面的雪花之后,才踏进药房。
“您把大衣放到炉边长凳上,它就可以烘干了。”
“谢谢,先生。”骑兵说,脱下他的风帽大衣。他身上还穿着二件套的蓝色料子衣服,做工考究。他坐在夏尔对面的椅子上,从衣服的里袋掏出一只皮夹子。他松开钱包,好让夏尔看到里面藏有金币。“我有一些很有影响的朋友,”骑兵谨慎地说,“他们忠于我们的国王。他们并不是请求您做不可能的事。一小时前我们的国王被判处死刑。我们会在前往断头台的路上释放他。”
“您走吧,”夏尔说,拒绝地举起手来,“我不会为了世上的金钱支持阴谋活动。”
“我知道,”骑兵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敢来找您。我知道您是一个正派人。我们只是请您不用做任何可能阻碍我们成功释放国王的事情。您只需平静地坐在您的马车夫高座上,一动不动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就成。您不会有事的。”
“我不想要这个钱,”夏尔说,“我愿意批判今天适用的那些专制的法律,但我必须遵守它们。我是一名司法官。”
骑兵站起来。“这钱我留下来。如果您不需要,您可以送给穷人。上帝保佑我们的国王。”
“上帝保佑我们的国王。”夏尔轻声道。想到国王即将被斩首在他的断头台下,他的心都快要碎了。另一方面,夏尔想道,国王的命运沦落至此,是他罪有应得。他从来没有回报过臣民的爱。他什么都没干过,甚至对他饥寒交迫的人民完全不闻不问。“他不可能有别的结局,”夏尔喃喃道,“他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