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题材在不同小说作者笔下形成作品的结果不会是相同的。这说明小说没有一定之规。“各式各样的小说”一说很对。
那种被读者交口称为一般的小说,肯定不是“各式各样”中的一式,而属千篇一式中的一篇。最可怕莫过于总写让人都说“一般”的作品了。“一般”的作品,也有个特点,就是平庸。那么不一般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摆脱平庸。
我想,首先作者总得有不平庸的生活理想和美学追求,对生活常有不平庸的感觉、不平庸的发现,他的小说才可能具有独特的气质和灵韵。单把眼光盯在小说本身,从小说到小说,恐怕不行。每一篇独特的小说大概都不单是技巧方面用功的结果。苏联的舒克申,美国的海明威,俄罗斯的契诃夫,中国的鲁迅……他们都是短篇小说的大师。了解一下他们的经历和阅历,研究一下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再看他们的小说,就可明白了,不平庸的小说一定出自不平庸的人之手。法国存在主义文学创始人萨特,他的短篇小说《墙》曾引起强烈的世界反响,这绝不单是他苦心研究短篇小说的结果。他还是个哲学家、思想家,甚至社会活动家。所以至关重要的是作者要努力培养自己发现生活、认识生活、开拓新生活的非凡思想和艺术洞察力。舒克申的短篇小说太好了。他就认为,应当把生活摆在首位,而不应把技巧摆在首位。他说,“写作方法是技巧,是完全可以获得的。如果作者——叙述者不是一开始就竭力在他的写作中把它当作首要的,而是把生活当作首要的,把他所见的,记忆中的美和丑的东西当作首要的,然后再加上技巧的运用,他就可能成为一位出众的,不雷同于任何人的作家。”是这样的。一个普通读者,他不会为了看技巧而读小说,而是通过小说所反映的生活来启示、认识、愉悦自己的生活。内容俗旧、思想平庸、审美价值甚微的小说不能帮助读者达到那样的目的。海明威还打过一个比喻,说一篇小说好比海上的冰山,作品只是露出海面的山头部分,重要的根基部分则在海面下边。这比喻说明,一篇好小说的形成,最重要的是不平庸的生活积蓄,对生活的深长思索、积淀与提炼。他们所指的生活,不是一般意义的生活素材的搜集,而是包括人生哲学在内的生活态度、生活实践和对生活的美与丑的认识。思想平庸、眼光短浅,势必将那些无关紧要、可有可无、毫无新意的东西信笔写进去,不臭、不长、不一般、不如无根基的瘦假山才怪呢。古语说,英雄所见略同。对于写小说,我倒觉得英雄所见独到,庸人所见却是略同的。那些所见略同者便写出一篇篇毫无特色的平庸之作来。
对生活不平庸的发现,也需借不平庸的语言来表达。毫无新意的陈言滥语,会使对生活的新发现表达得苍白无力。现在的小说语言,已经发展到高度感觉化阶段,不再是单纯客观地叙述情节、交代事件,刻画人物,更多的是表达人对客观事物强烈的主观感觉。多使用自己发现的感觉语言,能增加作品的力度和深度,同时还能充满“你的小说”的味道。这样,语言就变成小说艺术魅力的直接组成部分了。最近看了阿城发表在《上海文学》四月号上一组总题《遍地风流》的短篇,每篇一千二三百字,读后印象很深。原因就在于尽是极不平庸而又很准确的感觉语言。如《峡谷》篇中,他这样写道:“——森森冷气漫出峡口,收掉一身粘汗。近着峡口,倒一株大树,连根拔起,似谷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把大树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里。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斗大石头,昏死在峡壁根,一动不动。巨石上伏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们赛呆……”这完全是人对峡谷的感觉。人身上的粘汗与森森冷气何干?冷气收去一身粘汗何用?大树任出了什么不测之事也不会唬得跌了一跤而仰翻在那里的。石头本无生命,也无所谓昏死,作者却非把它们当作有生命、有灵魂一样去写。更令人叫绝的是两只一动不动的四脚蛇竟会在那里与石头们赛呆,这些完全都是人在峡壁上胆颤心惊的感觉。设若改成这样写:“——冷气漫出峡口,吹干了人身上的粘汗——巨石上伏着两只四脚蛇,呆呆地,眼睛一眨也不眨——”这便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又如他写过怒江溜索时的感觉,“牛铃如击在心上,一步一响,马帮向横在峡上的一根索子颤颤移去。那索似有千钧之力,扯住两岸石壁,谁也动弹不得,仿佛再有锱铢之力加在上面,不是山倾,就是索崩。”这等精当的感觉语言在不足六千字的三篇小说里比比皆是,而在有的长篇里竟很难找到一句。也有些虽能引起轰动,却缺少精彩的感觉化语言,轰动过后再读二遍时便无魅力的短篇小说不足效法。写短篇小说,作者尤其应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追求精神。
我还这样想过,为了摆脱平庸,甚至可以不必在改正缺点上下功夫(但这缺点须不是致命的),应该把心血集中用在发挥自己的特长(即优势)上。打个比喻,长处好比山峰,缺点好比山谷。如果把有限精力都用在填山谷上,即使把山谷填平了,也才和山头一般高,那就等于你这座山高度没变。而把精力用在加高山峰上,加高一点,水平就提高一点。宁可产生畸形的美,也不要完美的平庸。
(原载《解放军文艺》198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