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物语(1 / 1)

高窗听雪 刘兆林 6604 字 6天前

物语是日本文学的专有名词,即故事或杂谈。本文为后者。

下了飞机,来到外国人出口处排队出示证件时,心里有点好笑:一心想出国看看外国人怎么回事儿,忽然之间自己就变成外国人了!可是当我被检查完证件越过外国人入口,站那儿边等同伴过来边四下张望时并没有多少异国感。这主要是日本人跟中国人太相像了,只不过比中国人矮小了点儿。见到警察竟有点自豪,还不如我们的警察高大有派呢。这种心理是健康的还是病态的自己也没弄清楚,反正见到人家有点儿不如自己的地方就产生了一丝窃喜。

从机场到东京经过千叶市,途中感觉和中国的旅顺大连差不多。树种、路两旁的景致和不时出现在标牌上的繁体字,以及车外的自然气息,都没有异国感。接我们的古川万太郎先生和大久保先生的发式和衣着也与我们没什么差异,从朴素程度看甚至更“中国”一些,西服一个是灰色的一个是黑色的。他俩的个儿头比五位中国同胞(包括两位女士)都矮,因此使我刚到日本就体验到了高人一头(确切说是高他俩多半头,有照片为证)的感觉。

机场到东京住地约一个半小时,越接近东京时感觉车总是在桥上走,这感觉不像在国内了。沈阳到大连,大连到旅顺的路都是不错的,可基本是溜平溜平的平面路。日本这段路连着许多桥,桥并不是因为遇河而架,多是立交桥,很长很大的立交桥。这种立交大桥多了,就感觉路也是高大的,高路下面还有低路,大路旁边还有小路。车流在不同层面滚动,坐在我们的车里望望其他层面的车,开始感到生活的远近高低各不同来。日本的汽车实在多,也实在漂亮。看他们的车时脑子里不由自主就出现了中国的平路上跑得很欢实,很自足却很慢的夏利、大发、松辽、黄河、上海、标志、桑塔纳、奥迪,以及每人一辆的自行车,不少农家使用的小四轮……真是五颜六色,五花八门,汽笛声声马达隆隆,就是速度不快,而且不时可见路边忽然停下一台熄火的破车在修理。那些不时超越上来飞身而过的多是眼前这种漂亮的日本等外国车。车是一个国家速度和效率的标志。看着日本的路和车,短暂出现的高人一头的自豪感很快消逝精光了。长的比人家高,速度却比人家低还能自豪的是什么人?鲁迅以中国的人心病肉为泥捏成的一个阿Q,至今不腐,即使在日本人面前也不时露一露脸儿。我发现我心底也悄悄躲着一个小阿Q哪。

东京的楼房过于密集和高崇了,住进里面一定是不见天日的感觉。我们住在新宿区一家接待外国人的宾馆。新宿是中心区,但我们住的宾馆很静,的确是不见天日,从窗子望出去仍是别栋楼的窗子。楼层间架很低,房间也不大,但设计美观合理,设施精巧适用。尤其卫生间及其用具精巧得令人惊叹,若是欧洲人住进来恐怕得略微弯点儿腰惊叹日本人短小精悍啦。这又使我想起中国老百姓评价某人个子小又聪明时总好说是让心眼儿坠的,个子不高的日本人的确够聪明精细的了。房间备的小手电精巧至极,插在床头的电源上,用时拔下便亮,只有插回原处才能关熄,而且插回原处时便自动充电,所以那小手电永远是有电的,并且使什么人也不能产生带走它的念头。它的蓄电量很小,带走它的话不一会儿就成废物了,谁带它岂不愚蠢?其他用具如电动剃胡刀、衣挂、皮鞋油及擦具等也都精致好用且不易丢失。

欢迎我们的晚宴就在宾馆的二楼餐厅。我们五人组成的中国作家代表团是应日中友好协会邀请访日的,大概因五人中有两位女作家(毕淑敏和马丽华)的缘故,十五六位日本朋友中有近半是女士,老、中、青都有。不论男女,都是到过中国的日中友协会员。因是民间群众团体的访问联谊,宴会气氛无拘无束,十分亲切活泼。见面时相互彬彬有礼地交换名片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事之一。他们送名片时不论男女,甚至长者也站起来躬身低头双手将一片薄纸郑重如举数斤似地送你面前,接你的名片时也双手接过,认真看过之后恭敬地朝你点点头才坐下。懂得了这一礼节,后来我们也躬身低首互递国书一样交接名片。宴会结束时差不多已收齐了日本朋友的名片,厚厚的一叠比打扑克时抓的一把牌还多,只是大小不一,有几位女士还是自己制作并且手写的。在我看,这种自制手写的比印制的要珍贵。

日本的青酒温温的,颜色似乎中国的白酒,味道却大不一样。邻座的女士频频给我们添酒叉菜,还不时碰杯,并不比男士拘泥,甚至还主动和我开玩笑说我的衬衣很漂亮领带也很独特,还说了我很年轻的话。受了异国青酒和异国女士的鼓舞,我也开起了玩笑,说我半头白发了在中国都说显苍老你们却说年轻,难道日本女士喜欢白发不成?女士说看你面相和举止也就四十多岁,有些岁数大的把白发染黑了,那是假的,有害健康,日本不怎么兴染发。

我这才注意到,古川万太郎以及在座的好几位日本朋友的确都是白发未染,与他们比我也的确算年轻的。以后访问的日子也遇好几位与我年龄相仿白了发却不染的男人,确实也挺潇洒并不显老的。连他们的首相村山富士不也是满头白发而不染的吗?这倒坚定了我今后不染头发的决心。临出国就有好几位亲友劝我染了头发再走,再晚走几天也许就被劝动心了。劝我者都说我国从中央到地方哪个不染?

白发而年轻之说弄得我心花怒放,也自觉参与了不停的敬酒和唱歌。日本朋友中虽然青年不多,但唱了不少歌,有一半竟是中国歌,比如《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甚至还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等。我们一行就唱日本的《北国之春》等。欢迎我单独唱时,我唱了一支东北民歌和一支山西民歌。两首歌的词和曲我唱的都不准确,但旋律既简单又独特,使他们很感兴趣。尤其翻译将那首山西民歌的歌词翻出来时,日本朋友一齐欢笑起来。“人们说,你和我,咱们两个好,哎吆吆依吆哎,天知道奥。第一次去看你,你不在,你妈妈说你上山去打柴嗨。第二次去看你,你还不在,你妈妈说你上山挖苦菜哎。第三次去看你,你怎么还是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锅盖哎……!”日本朋友鼓掌返场让我将这歌儿又唱了一遍。后来上崎阳子小姐陪我们乘新干线高速火车去长野时,一路特意坐我身边,让我教她学这首歌。她正在学汉语,所以学得相当认真,不仅用笔记下了歌词,还记下了曲子。没等火车到达终点,她已能照本独立唱完这首歌啦。她说她还要把这首歌教给别人。

我们对于外域文化,也应见贤思齐,补充自己超过他人才对。而不应该阿Q似的,别人学了自己的就说是儿子学了老子的,落后了还以老子自居而不肯向人家学一点什么。日本这个民族侵略过我们是事实,因了这个罪恶就不学习人家的优秀事物,那可实在蠢了。干了杯中酒,送我们回房间休息,日本朋友却还要留一下,说有事要办。后来问翻译才知道,十几位东道朋友留下来是收交宴会费,不仅交自己的,还要把客人的费用平摊进去。一清二白,一丝不苟。人家的群团协会是真正的群众组织,活动经费纯粹靠会员的会费。

匆匆到得上野公园,已是薄暮时分。满园参天的樱花树伸出无数长膊似的枝子,招展却无花,已显得老练的一树树绿叶在晚风中发着低响,像在述说春天繁花满身时自己曾是怎样的美丽。对这个公园,我是愿意多待一会多想像一番的,因为鲁迅先生来过这里并在他不朽的著作里提到过它。

公园养的一大群白鸽子不时飞起又落下,飞起时像一片白云,落下时又像一地薄雪,吸引人们与之戏嬉拍照。这种人养的鸽子在中国并不鲜见,许多广场和居民小区不时就飞起一群。我在昆明翠湖公园看见过满湖满园翻飞的鸥鸟,成千上万。人站在湖岸边一伸手,那鸥鸟几乎就落到指尖上了,比这不知要激动人心多少倍。不过上野公园的鸽群弥补了在樱花之国而不见樱花的寂落而已。晚上有个在东京留学的中国朋友来看望我们。他对东京情况很熟,我们不顾劳累请他带领看看东京的夜景。

东京的夜是霓虹灯光笼罩的世界,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建筑在夜色中全由霓虹灯光显示着轮廓。路灯光格外明亮些,路上的行人不似白天流水那样的多而匆忙,但形形色色的人们还是比中国人走得快。那些匆忙的人中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老年人的白发多是不染的,而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不少却把青春的黑发染成黄的红的绿的甚至是白的,这些头上着火落雪长青草似的男女青年在灯光里比别人显得活跃,但总给我以夜叉和妖怪的感觉,虽然也没见他们做什么坏事。我还发现,东京街头中国人怎么那样多呀,以至使我更加少了异国感。我们两个中国老哥西装革履,我又白发而不染,夜色里倒有点日本人似的。稍僻静点的街路旁遍是餐馆和娱乐厅,门口站着过分热情的拉客者。走几步我们就被甜言蜜语的女郎迎住,千方百计诱你进去。纠缠得摆不脱了,带领我们的长春朋友便糊弄说我们两个是日本老板,抠门的很,不肯请他这个中国打工崽吃饭。女郎便来纠缠我们两个“日本老板”,结果一句话就露了底。见“日本老板”也是中国人,女郎笑了,她也是中国人。往下又遇了不少中国人开的餐馆,或是有中国人打工的餐馆,我这才懂得,我的留洋的同胞在外也不容易呀!

我们在新宿火车站看见许多安闲的流浪汉。那些流浪汉的确很安闲,他们也真会找安闲的地方。火车站地下层非常宽敞安静且遮风避雨暖和,各个角落或稍有依托的地方都有单独的和结伙的流浪汉占据。说流浪汉欠准确,因为其中也有女的。他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穿戴并不比街上的行人差。据说有些人是因生活所迫,有的就是喜欢流浪的生活方式。他们一点防范之心都不存就枕着或新或旧一个手提包睡在地上,有的弄了一只大长纸盒箱子钻在里面睡。大概其中也有流浪艺术家,他们用几只大纸盒箱子接起来,搭成小房子,还用彩色美化了门窗和房盖儿,把个临时浪居的纸屋打扮得很现代派的。披头散发的屋主不言不语坐在门外,安详地在发呆,不知想着什么。有的也不知是一家人还是凑起来的几个临时伙伴,他们围着一张或高或矮的饭桌子在玩纸牌或者干坐着,不管玩的还是干坐着的,都听不见他们发出响声。还见一个青年女子坐在几个躺着的浪人旁边,边聊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大概是记者。流浪汉们似乎很光荣很自豪的样子,他们身边立着两根杆子撑起的横幅标语。标语的大意是抗议政府对他们实行管理,流浪者应该有流浪的自由。

我们特意到底层劳动者聚集娱乐那一带转了一圈,眼界大开。有街头演唱的大学生乐队,有看面相看手相算命的老男少女,有席地而坐当场作画当场叫卖的艺人,有热闹红火的小食摊,更多的是三三两两闲逛的中青年人,其中不乏酒后勾肩搭背趔趔趄趄,个别也有在暗点儿的角落里随地撒尿的,看不清是哪国人,凭感觉不是日本人。最叫我感新奇的是一个出卖造型动作的女人。不很明亮的灯光下,浑身洁白雕塑般稳定的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一只小凳上,供行人随便观看。她穿白色紧身体形衣裤,鞋、帽、手套都是白的,全身除眼和嘴露在外面,其他全被白色遮住,背部象征性披了件小白斗篷,夜色里看不出是油彩涂白了她全身还是弹力衣裤使之看去像个**的白色女仙或女妖,说她也有点像妖是因白得让人恐怖。她面前放了一个钱盒,谁往里投了钱,就可以随便摸她身体某个部位一下,她便立即为你变换一个造型动作,那动作绝对机器人一样机械。有个小伙子往盒里放了一枚硬币后就去摸她,不知是摸得过分了还是她看出钱投得太少,她忽然作了拿起钱看了看又放回去两个连续动作,又忽然作出一手举拳一手怒指那小伙子的造型定格不动了。小伙子吓得溜掉了,我们也跟着吓了一跳。我猜想她可能是个学雕塑的女大学生,边业余出卖动作挣钱边上学的。

长春朋友问了我们三次想不想看看**表演,我们倒是很想深入了解一下日本社会生活,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去。

这已是到日本的第六天,我不能不提到陪了我们两天的金子弘先生了。他是北野建设株式会社的常务取缔役,1949年生,和我同岁,比较热情又比较严谨的一个汉子,一张朝鲜人的宽大脸膛,个子比我略高一些,这在日本人中算是比较魁梧的了。晚上仍是由他带领,我们到一家十足的日本风味大酒店赴宴,是日中友好协会全国理事会副理事长兼长野县理事长吉田武夫出面宴请的。席间金子弘先生照样很活跃,我想是不是也像中国那种头面人物请客,下属单位或关系单位出钱的性质的请客呢,名义是日中友协请客,钱是金子弘先生出的?

日本餐馆的餐纸和筷子袋纸都很讲究,方便的话我把我自己用过的餐纸和筷纸都收起来了。今晚的用餐纸简直就是一幅简洁而雅致的美术作品,中国奖状那般大小的白色但不耀眼的宣纸上印有一枝墨色枝条粉色花瓣的梅花,还写有书法相当讲究的“素烧鸡店”名字。我那张餐纸根本没舍得用,悄悄在背面记下日餐特色及店的风格。日餐特色我记得一是视觉比味觉鲜明,即讲究图案和颜色适合用眼睛吃,二是不用盐(这也是味道不鲜明的主要原因),想要来点咸味的话用酱油调节,三是少用油,所以没有中国菜那种香味,四是食如其人,日食不论饭菜皆用精巧的小碟小碗盛装如日本人的身材一样精干,绝不来中国人那样的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一块小糕点必做出个模样来放在和谐的小碟子里端给你,碟中还垫着一片与食品模样相配的小纸,让你感觉那纸似乎是什么叶子。所以尽管食品没啥味道,但那秀色饱了你的眼福之后也就平衡了你的心理。

青酒喝到高兴处,我将那餐纸一一递到每个人面前请他们签名留念。吉田武夫先生乘兴给我写了一则俳句,“朋友来到了友好之晏秋之夜”。我请他把这俳句写在大家都签了名的餐巾纸上,他欣然应允。我忽然想到应该让每人都写句诗或话,我这收藏就更珍贵了。酒兴浓了的缘故,想法一说大家竞争相写了。雷抒雁、马丽华写的是打油诗,陈喜儒、毕淑敏写的是大实话。他们让我也得写点什么,当时正被酒兴奋着脑子,所以张嘴就来了一首顺口溜:“东北之牛,越海东游,中日深情,与海同留。”我们写的“诗”统一由陈喜儒翻译给日本朋友后,和我同岁也属牛的金子弘先生连连为我叫好说:“刘先生是中国牛我是日本牛,牛游过海来传友情,我们日中两国人民的深情永远和大海同在!写得好,刘先生的诗写得最好!”

我乘着酒兴开心笑起来说:“金子弘先生是外国人,他肯定没有偏见,他在日本评价大家的诗里我写的最好,这可是国际评价,我的诗最好!”我特意把诗字突出出来,而且说时开心地看着雷抒雁,他是诗人。“写小说的随便写了一首诗,就在国际比赛中超过了职业诗人,太高兴了,喝青酒!”金子弘先生听不出我在开雷团长的心,又端酒向我祝贺,并让我把这首好“诗”给他也抄了下来。我一边抄一边继续嬉笑说写小说的和诗人赛诗,诗人没评上!我抄一句金子弘先生便唏嘘一声,看来他是由衷的在向我表示友好,我们俩毕竟同岁呀。

第二天金子弘先生仍亲自陪同我们游览了善光寺和天满宫。中午,金先生带我们到长野最有名的一家什锦点心餐馆用餐。点心样式之多,颜色之美,让你感觉如进了百花园一般。小点心摆满一桌,就像围着一片花圃采摘花果吃。金先生极热心地介绍着每种点心,又极热情地照顾我们品尝,而他自己一定是饿着的。大家吃得异常开心,当时天气也晴朗而暖和,从餐桌看出去就是竹林和草地,所以都不停地感谢金先生为我们创造了好环境。金先生却憨厚地感谢我们,说心地光明善良的人出门才有好天气,心术不正做了坏事的人出门则遇坏天气,日本谚语就是这么说的。他是陪同我们,说明我们都是心术正大光明不做坏事的人。我们不停地互相感谢着。晚上,金子弘先生领我们在下榻的四川宾馆川味餐厅就餐。因明早就要分手,金子弘格外热情。我们这两头牛在花篮、壁画前留了好几张影之后,他又拿出一张日本特制的硬纸板,让我把昨天写给他的“最好的诗”从新题写在上面。硬纸板是白宣纸裱过的,还镶有金色的边儿,是日本市面上卖的专门题字留念用纸。毛笔他也备好了,是一支从他衣兜里掏出的自来水尼龙书法笔。这笔签名题字太方便了。笔管里吸着一囊墨水,笔帽拧紧随便放哪儿也不用担心。我用这笔一写,很好使,便一挥而就,将那首顺口溜很潇洒地写给了他,同时对属牛的金子弘和日本便携式书法笔一齐产生好感。写时我还忽然想到,日本北海道我还有一位属牛也同岁的作家朋友,他叫北村岩,是前几年日本作家代表团到中国访问时认识的。没想到,我在日本竟有了两位属牛且同岁的朋友,这让我格外高兴。

按我们的要求,晚上信农每日新闻社的猪股征一先生带我们到一家工薪族常去的店里吃日本饭。店面不很大,二十多张长条矮脚桌子,但不用盘腿而坐也不用坐凳子,而是腿放进桌下的凹槽里屁股席地而坐。这就既保持了日本吃法又不叫外国人吃时累得坐立不安。二十多张桌子差不多都满了客,中青年人居多,因而满店的热闹气氛。我们旁边一桌坐的全是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她们高高兴兴地不知说着什么。问猪股先生,他说像是谁有了高兴事凑份子聚餐。

我们特意点了日本青酒喝。猪股是个幽默而爱喝酒的人,他一盅一盅跟我们干过杯之后说,日本的男人下班后常到这种酒店喝酒,一周四五次的样子,一个人就能喝几壶青酒,有时在这个店喝完再到另一个店去喝,一晚上要喝好几个店。我们开玩笑说喝完干什么呢?他笑说骂自己的顶头上司啊,在班上不管对错都得言听计从奴才一样服从领导,酒后骂一阵,不高兴的情绪导泄掉了,明天好照样服从领导,不然不就憋屈出病来了嘛!他又说还有回家骂老婆,老婆就在眼前,比背后空骂领导解气。

我们当中的两位女作家愤愤然说世界妇女大会刚在北京开过,你们日本妇女怎么不争争女权争争社会地位?

猪股笑说她们一般都不上班,在家待着多好哇,我都恨不得变成女的,她们还能争那个挨累受气权?

毕淑敏参加了世妇会,所以她认真说我可受不了丈夫醉醺醺回来骂人,不受领导气受丈夫气更难受!

我们几个男同胞则笑嘻嘻和稀泥说喝酒喝酒……

猪股先生又带我们去一家卡拉OK店喝威士忌。

乘着酒兴我们胡乱唱了几首中国歌,放迪斯科曲时也胡乱跳哒了一阵。这方面猪股先生并不比我们擅长,但他活泼好脾气,使大家一晚上都很开心。

乘一上午车,中午十一点多时到了长野市一个叫大豆岛的农村,去果农轰太市先生家做客。这位老头是文学爱好者也是日中友好协会会员,曾四次到过中国。从东京出发时我就感觉他是位秃顶老人,一见果然是。他家独自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内栽种了不少花和树。进了院儿,北侧是一溜四间正房。东西两侧是厢房,各两间。东厢作客房,西厢有一间仓房,另一间是晚辈住的。所有房里都没有床,全是席地而坐的榻榻米式住室。只一间屋里有凹下去可以放腿那种坐位,是供孩子用的,大概怕孩子盘弯了腿。

不一会儿轰先生为欢迎我们专门约来的六位文学朋友到了,五女一男,全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其中年纪最大的斋藤史女士是位诗人,获过几种文学奖,现在还挂名短歌杂志《原型》的主编。她也去过中国。她送我们每人一本《汉译日本现代短歌》,还念了其中她写的那首与我们交流。我们都称赞她的诗好,具体怎么个好法,由诗人雷抒雁代表我们去赞美了。斋藤史女士听说我们还有写小说的,又请我们谈谈对诗与小说的看法。我说诗像酒,小说像饭,酒是提神的,饭是管饿的,作用不大一样但生活中都缺不了。其他人也打了一些比喻,然后互赠些小礼品又合了个影,轰先生就把她们送走了。

阳光特别好,我们请求轰先生带我们到村里转转。他很荣耀能领我们一帮中国客人到村里去转。他先让我们观赏了他家院外的一座小假山。说是假山就太小了,若说是块石头可就大了。一人半高,半间大房子大小,上面刻着纪念他们几个民间朋友办的《原型》杂志创刊多少周年的诗。更令我们吃惊的是,这石头是他花钱从北海道运回来的。千里迢迢运一块大石头回来刻诗,这老头诗心真够可以啦!

全村住户每家都有个不小的院子,一般都是黑瓦白墙,房前有剪修整齐的矮树,屋后有高大点的果树。不少家都有车库和停车场。当然也看见几家房子破旧了的。我们还看了一处已经开发出来的住宅新区,都是设计和设备都很现代的两层独楼独院而且院子已绿化完了的高级住宅,城里人或本村人都可以买。但本村不少人家也如轰先生一样在自己的土地上另建了别墅。

轰先生说村里还有个卖各种农具及日用品的百货店和一个书店问我们先看哪个。我们犹豫了一下,轰先生说乡间商店的东西你们作家不一定有用,先看一眼商店然后主要看书店吧。结果大出我们所料,商店和书店规模都不小,尤其书店,我国现在的一般城市里也不多这大规模的。因我们不懂日文,只草草浏览一下书店,倒是逛了好一会商店,我还花两千日元买了一个书包。

轰先生又领我们到村边去看他家的稻田和苹果园。他家原有一千四百多坪土地,因盖别墅和出卖,目前只剩四百多坪了。

全村有许多处果园,伺候的都很好,大红富士苹果灯笼似的挂满了树枝。与我国的果园不同的是,他们每棵果树下都放有一块反光效果极好的银色亮板,阳光通过银色反光板可以照射到苹果的底面,这就使整个苹果都能受光而成为全红的。我国市场上的自产苹果大多是一半红一半绿的。还有,他们的果树上大多笼罩了可以防止鸟儿接近的网子,这就使得每个苹果都光光亮亮的不会有一点啄伤和碰痕。可是轰先生家的果园却截然不是这样,不仅没有反光板和网子,而且荒芜得厉害,像野草地似的,树长得不高果子也不大,甚至有别家牛羊随便进来吃草。他刚领我们走进这片无丝毫遮拦也无任何防鸟物的果林时,我们还议论说这是什么人把果林伺候得这么差呀!轰先生也不吭声,只说这样的苹果全世界第二好吃。我们问他第一好吃是那里的。他说第一好吃的还没有。我们问他这是谁家的,他说你们别管谁家的只管随便吃就是了。他还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袋子说不仅可以随便吃还可以随便摘了带走。我们开心地挑那最红的果子摘了,边吃边笑说这轰先生简直比陶渊明还稀里糊涂,陶渊明的田里草盛豆苗稀,轰先生的果园里蒿草高密得可以捉迷藏啦!

晚上我们和轰先生一家盘腿而坐,喝了不少青酒。那是到日本以来最地道的一次日式晚餐。酒后轰先生给我们念他的诗,还写成书法赠送给我们。他赠我的是(翻译成汉文后):闭上眼睛,眼前一片宁静,我像顺着湖水的台阶走下去。湖中有什么呢?

明白诗意后我同他玩笑说挺朦胧的呢,那么湖底中到底有什么呀?他笑得异常开心说湖中有“绿”啊!我不知是何意思,他夫人并不恼地说了他两句什么,他朝我们作了个笑脸然后得意地指着夫人说她就是绿呀!原来他妻子名叫绿。

夜里我们男女五人就下榻在他家的东厢客房。两间客房只隔一道纸拉隔,拉开拉隔就是一间大客厅。第一次睡榻榻米,熄了灯后我们还高兴地同隔“壁”开玩笑说:夜里可老实点呀,我们都不一定睡得着!

起早乘新干线高速电车从东京出发到冈山去。电车时速二百三十公里,七百公里的路途三小时就到了。车的座位是可以前后转动的,一般都是朝前面向车前进的方向。如果有熟人同行想回头说话,那么就把座位旋转一下。我头一回乘坐这种高速电车,很觉新鲜。

下午到仓敷市。参观了一所以大原先生名字命名的美术馆,馆里不仅收藏有当地陶瓷家的众多作品,收藏最多的是大原从自己到过的全世界各国所买回的大画家的作品。东洋馆里展有不少中国艺术品,如前汉的隋唐的文物等,从中国河南弄来的居多。

晚住仓敷国际旅行社。吃饭时古川先生特别郑重声明了一番说:“参观大原美术馆时你们看到了,有许多珍贵文物是战争期间日本商人从中国弄来的,这都是侵略的物证,我主张应该归还中国,不管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间,只有归还是合理的。日本人欠了中国人许多钱,日清战争时中国赔款三十二亿两白银,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却没有赔中国一分钱,虽然中国没要,但日本是欠账的。而日清战争赔款日本人用来发展军队了,军队发展起来了干什么?侵略中国了!”

我们深为古川先生能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向中国人说这番话而感动,比之于那些拿日本侵华战争不当回事甚至说应当感谢日本的中国人,他的精神就更加让人敬佩。所以我就特别多了解了一下古川先生的情况。他是属鸡的,六十岁,出身于日本歌山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大学时就读于早稻田大学社会学专业,参加工作后主要在朝日新闻社工作,并较长时间致力日中友好活动,目前东京日中友协的日常工作基本由他负责。他早在1971年就应郭沫若先生和中国外交部的约请访华,第一次就在中国采访了五十一天,从中国的东北到云南,接触了从中央到地方许多人,尤其直接采访过我军从陈毅元帅到中下层军官甚至士兵上百人,回国后写了几部歌颂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专著。他听说我当过二十多年解放军并且现在又把儿子送到军队的大学读书,非常高兴。他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全世界最好的军队,解放军提倡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思想,现在更应该很好坚持下去,尤其党和政府部门应发扬解放军这一优良传统。中国的事还得靠共产党,但共产党一定要坚持和发扬艰苦奋斗的为人民服务精神。古川几乎就是按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自1971年以来到现在,他去中国六十多次,却一次没带夫人和其他亲人同去,为的是保持清廉的形象。

用中国现在人们的眼光看,古川先生似乎有点“左”了,但他终生把日中友好当事业,而且几乎把中国的事业当自己事业那种执著和清正的精神,实在令一个中国人敬佩。

访问结束那天古川先生送我们去机场时,留恋之情才由他引发出来。半月前是他把我们接出机场,当时我曾因他的矮小而产生过自豪感呢,现在却一点不觉他矮了!他和大久保先生亲自帮我们每个人捆扎好随身携带的物品,累得通身是汗后又和我们一起开玩笑。

玩笑的对象当然是一行中岁数最小的西藏女作家马丽华了。我说她是这次访日作家代表团的娱乐部长,全靠她给大家当笑料了。团长雷抒雁说那我们就简称她“马料”。古川汉语水平很好,他完全听懂了我们的玩笑就跟着开心大笑。他的老朋友陈喜儒便联系古川的笑声进一步玩笑说,古川先生一直和我们一块笑,说明“马料”不仅是中国作家的“马料”也是日本朋友的“马料”。古川则说,马女士是中日两国人民的笑料。毕淑敏说那就是国际主义的马大笑料。我说全称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国际笑料,简称“国际马料”!

大家集体大笑一阵之后,马丽华笑对古川说,你看你古川先生,临分手了你还参与给我起了个外号!

古川说不是中国意思的外号,是外国意思的称号!

马丽华等我们一行就带着国际马料这个外国称号告别了令人留恋的古川先生,飞离了日本的土地飞越上日本的云层飞行于返回中国的高天云海之上。

这天是1995年10月30日,星期一,东京至北京皆晴。

七 结束语

我总感觉日本的门窗是没有玻璃的,尽管已不时地验证是有玻璃的,还是常于不警惕时又发生误会。在“东京书籍”株式会社餐厅,我们在编集局长铃木武夫陪同下凭窗眺望羽田川(东京的一条河)时,我明知是站在窗前,还是忽视了隐于眼下的玻璃,挥手朝前一指,手被碰得生疼,才再不敢指手划脚。在仓敷的大原美术馆,馆长陪我们看了几个展室之后,大家想自由看一看。一位同伴兴冲冲从此室向彼室过渡,眼睁睁地一头撞在宽大的门玻璃上。玻璃没破,倒把人家反弹了个趔趄。我分明看清了,玻璃上留下一枚重重的而又纹络清晰的额印。那额印之精美,着实不亚于那一展室的几幅莫名其妙,似神经病患者乱涂出来的所谓现代派作品。

还有一个现象很有趣,即日本的花都像假的,尤其室内盆植的花,更显得虚假,就跟中国工艺花店卖的假花一模一样,颜色异常的鲜艳嫩泽。在成田机场,一出外国人关口,就看见过道旁摆有几盆巴西木和马蹄莲,大家看着都觉得是假的。但初到异国,不愿在新奇面前暴露无知,便只在心里生疑。我却浅白而又武断地说肯定是假的,不是假的就怪了,哪有这样的真花?可到下榻的宾馆一看,一盆盆花也都那般色泽,认真一摸一闻,却明明就栽在盆土里,且有鲜活的香味。再看那土,也洁净得似乎不是土,而是褐色的面粉之类。

此后又发生过相反的误会。在上野市一家大宾馆门厅里,摆有二十多盆成抱成抱那么大束的鲜花。我们都惊呼起来,说这是养花最多的宾馆。有喜花的同伴俯首贪婪地一闻,竟无一丝鲜香气味,统统是绢做的。不管将真花误会成假花还是将假花误会成真花,那花们朵朵都纤尘不染,洁净得让你生出秀色可餐之感。

看多了,也便悟出个中道理。遍街每个角落很难找到裸土的地方,哪怕一小块。没有尘源,哪能有灰尘。那花草们,终日纤尘不染,能不鲜艳吗?日夜尘土飞扬中的花草与之相比,怎不显得粗糙苍老?就如深闺中的秀女与大草原、大戈壁、大荒野里终日风尘仆仆劳作的女人相比一样,难免干净得纸糊的面塑的奶润的一般。日本是多山之国,可半月中所见之山,除火山岩铸起的富士山,没见秃露土石的,皆覆盖着葱茏的树木。据说,日本的每棵树都受到法律保护。街道、公园和名胜之地的树就更像棵棵都有户口似的,人造一般精致。这些都可说明,日本人对环境的爱护是出色的。无论新干线高速火车还是普通电车,都无人管理,但却从未发现有烟蒂、废纸等乱物,连用过的饮料罐、饭盒也不弃在车上,而是下车时自觉用塑料袋提着扔到垃圾箱里,更不要说随地吐痰了。不管人流滚滚的白天还是车稀人静的夜晚,日本人遵守交通规则的自觉性也真令人叹服。好几次夜晚,我们上街散步,看见并无车过的人行横道口,有人独自等待绿灯亮起。更没见过在非人行道处横穿马路者。东京俳句文学馆在一条小街里,横穿过去只有一二十米,可日本朋友非绕几百米通过人行横道迎送我们不可。遵纪守规、讲卫生爱环境已达如此自觉程度,非长年累月潜移默化地劳作和教育不可,靠几次大运动恐怕不行,靠突击性的罚款也肯定不行。罚款人员躲在暗处,连自己的工作徽章也遮掩起来,看谁习惯性地随地吐了口痰或扔了一把瓜子皮,便兴冲冲地跑出来罚上十元二十元的,而吐者扔者怀恨在心,趁你罚者一转身时又重重地吐之扔之,施以报复。不仅禁不住,还形成了仇敌关系。实际这种心血**、根本没想长久坚持的做法是最懒惰、最不科学也最不严谨的。

而日本人是严谨的。你看他们的嘴,个个严严实实地闭着,像拉得直直的紧紧的钱袋的锁链。在我印象中,一般紧闭嘴唇之人,办事认真,仔细,付出时精打细算,而敛财聚物的能力又极强。半月中,我直接接触和匆匆看见的日本男男女女,包括几个年轻人,都是眼神专注嘴唇紧闭型的。给人感觉,一旦开口答应了的事肯定不会不认真办。不然日本经济怎会发展得那么快?在火车站买一份盒饭,四五样精美的菜肴里竟放有手指肚大小的酱油瓶和醋瓶。随便吃口饭的事想得如此精细,绝不可能让人想到是男人的主意。可日本参与社会工作的女人确实又不多。每项活动的安排,不管大小,以分钟计划。我曾联想,鲁迅先生和周恩来总理是中华民族细心过人的伟男人了,他们严谨精细的一面是不是和在日本较长时间留过学有关?他们两人的嘴也是闭得较严的。以前,日本人的形象,给我印象最深最可爱的要数电视剧塑造的那个聪明的一休。他的可爱不过在于严肃认真之外又多了聪明和机智而已。若再幽默些就更可爱了。幽默是更高级的聪明和机智,还具有审美和娱乐价值。

半月见到的人中,嘴最不紧闭,作风最“中国”的要数长野大豆岛农民俳人轰太市先生。轰先生总是笑眯眯地张着嘴,慈眉善目,一副菩萨样子,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很幽默。

此行接触最多的古川万太郎先生,同时具备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双重优点,作风既中国又日本。还是从他的嘴(此行印象最深的就是日本人的嘴)说起吧。古川的嘴不太张也不太闭,因而嘴线不很直也不显弯,开口说话总让人感到既可靠又热诚。他半生致力于日中友好工作,60多次到过中国,已生成既不单纯属于日本也不单纯属于中国的高尚感情。他这样一个极严肃、认真的老实人竟能幽默起来,我想是多年日中友好往来,受幽默得近于油滑的北京人熏染,和我们穷欢乐的中国作家感染的。

总括一下日本之行的感受,一句话,日本是个善于学习的民族。许多文明就是从中国学去的,比如文字。我没学过一天日语,可在日本街头,许多字都认得,只是只可意会却无法言传,因发音不同。我揣摩,怕是当初到中国学字的人没记准或干脆就没记住吧?没记住的自己又弄出些替代的假名符号来,就弄成一种新文字了。相比较,日本人的吸收力很强,中国人则排斥力强。吸收力和排斥力相比较呢,目前中国似乎更需要吸收力。当然,日本民族的吸收心理也有明显过分的时候,比如吸收别的民族文明的时候连人家的土地也想吸收去,那就过分了。应该大度些才是,对中国文化的吸收也应该大度些。比如,日本上点年纪的人,说起孔子孟子来都能道出或多或少几条语录,孙子的话更多见于企业的墙壁上,用以指导各类竞争和商战。而老子、庄子,此行接触的人中却没听有人提及。轰先生的苹果虽被我们吃出几丝庄子味儿来,但他本人也是提了好几次孔、孟、李、杜,而只字未提老庄。可见这个民族对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老庄哲学是不崇尚的,因而导致这个民族在形象和行为上变成一个西服革履,嘴唇紧闭,匆匆走路的样子。这个穿和服长大的大和民族,不知现在是不是全世界穿西服最多的民族,与中国比是多极了。我认为西服的严紧与束缚人,仅次于军服。那领带系法的严格,甚至比军服还甚。现代的日本人就是这样被西服束缚着,终日紧张,辛劳地竞争和忙碌于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啊。

1997年11月27日草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