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之差与性情之异

整体说，北方人性情热辣、粗犷，南方人则相对偏于冷漠、细腻，多说也只是温柔而已。我认为除个别外，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无须去论证。除性情的不同之外，还有生活习俗的许多不同，如衣着上，饮食上，行为上，交往上的不同，这是我积多年生活而体会到的。三十多岁时，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了两年多的书，同学每省都有，而我这个黑龙江省长大，吉林省工作过后来到辽宁省的东北人恰好和一个上海同学同桌同寝室。他只刚刚算得上江南人还算不得大南方人，但习俗和性情已与我等北方人差异甚大。广东的同学不仅上学来要拎个水桶洗脚洗澡用，出一天差也要拎上。而且有一点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从不吃生菜。初时不知这个不同，我从小吃习惯了的生葱生蒜生黄瓜生萝卜只管尽情吃来，觉得开胃下饭香得不行，一顿不吃食欲便受到影响。等到十天半月相熟之后，我那上海同学便不再掩鼻而是拿了扇子扇着我的生葱生蒜味儿说太臭了，太臭了，你们北方人吃生辣的习惯简直让人没法活！他说一两次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后来他索性躲到别桌去坐，并说你啥时改了这习惯我啥时再和你同座。为维护和这南方同学的友谊，从那我才忌了吃生辣习惯。但生黄瓜生西红柿等不辣的生蔬菜我还照吃不误，有时还以此下酒，当然是白酒。他先也挖苦反对说是蛮野习惯劝我改掉，这我不仅没改，还顽强地影响他也吃起来。但他的吃生与我仍大有不同，比如吃黄瓜和西红柿，我是简单用水洗洗即吃，而他一定要用肥皂打了再用刷子一刷再刷而后一洗再洗，说是讲卫生保护身体健康。但我等北方人就那么一吃再吃，整天活蹦乱跳健康得很，他却成了同学里病得最重的一个，住了一个多月医院不见好，最后买飞机票回了上海，连火车都无力坐了。生病期间我如亲人一样待他，端水喂饭，他甚至常常需抓着我的手才心里踏实。毕业后他小孩过生日我还寄一套衣服过去，以表老大哥似的情谊，而他对此却不以为然。由此我又比较了南北方的不少差异，比如北方人，朋友之间好讲不分彼此，南方人则讲哥兄弟也要明算账。

这种差异的成因以前不曾思索，后来全国兴起文化热，凡事都从文化上面寻根，我才赶时髦开始留心。记得有年深冬，我乘飞机到广东去，走那天正好儿子过生日，请了几个小朋友一同来过。除了蛋糕，小朋友们也喝了酒。那天正下雪，不是一般的雪，是好几寸厚的大雪，我特意买了一个胶卷，给儿子和他的小朋友拍举杯祝酒吹生日蜡烛的照片，完了又穿大衣戴皮帽到室外拍雪景。一个胶卷拍了一半北国大雪，然后就乘飞机去广州了。绿树葱茏的南国正在下雨，人们穿着背心短裤在雨中走，有的就直接用雨水洗澡。南北的差异那次打的烙印最深，一个胶卷，同一个时节的同一天，北拍大雪而南摄雨。雪和雨，生成前都是水蒸气，只不过因为冷热的不同而生成了两种东西。于是我脑中明确形成一个结论，南北的最大不同在于冷和热，其他一切的不同尤其是文化和人的性情、习俗的差异，都源于这个冷和热。冷和热的差异是最明显最天然的存在，存在决定意识，因而才有了南北方文化的差异和人性情的差异。古文《晏子使楚》有句名言，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何以如此呢，说是“水土异也”。我认为，这个水土之异，主要是指气温之异。气温之异可以造就植物的品质之异，也可以造就人的性格和习俗之异。北方寒冷，所以北方人喜热，人们之间的关系也热情。冰天雪地一同乘车一同休息一同行走的人们，相互倚靠着相互依偎着相互推拥着才暖才热，喝高度白酒才暖才热，多吃饭才暖才热，而吃生葱生蒜能刺激多吃饭，也是为了取得那个宝贵的热啊。南方热得夜晚都光着膀子躺在马路上乘凉，他们哪里还有心思找人聚堆亲热，哪还能想喝烈酒。刺激食欲也不过是喝米酒、喝果酒、喝浓茶而已。食文化如此，衣文化、住文化也如此。北方冷，所以衣、帽、鞋都厚，都肥大，便于随意套加。房屋的厚墙壁厚顶盖儿也都出于防寒保暖。北方人洗澡不如南方人勤，也是因为天冷的关系。南方热，衣服穿一件就行了，用不着一件又一件地套，所以做得件件精巧合身儿。总而言之，南北的温差，造就了北方人的热情厚道粗犷和南方人的精明理智细腻。

一个地域文化的形成是相当久远的事，所以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越是不开放不流动的地方越难于改变。比如说吃生葱生蒜，北方小村小镇不怎么外出的人们，人人都这么吃生，相互就闻不出生臭味了。我要不是到北京读书和上海人同桌同寝室，也就不一定改了吃生的习惯。这些年随着现代化程度迅速加快，南北交流越来越方便，因而南北方文化的融合也比以往明显。比如洗浴，北方人也越来越注意创造条件洗浴得勤了。比如吃生，北方人在改变这一习惯的同时就得注意寻找别的增进食欲的办法。但不管怎么改变，南热北冷这个情况改变不了，顶多是变得相对都比以前暖了点，相互之间的温差并没变。我想，只要这个冷热的温差存在，南北方人的文化差异就无法磨灭。若说有磨灭，也只能是单个人投入到另一个大环境后自身习惯的磨灭，而他所随就的那个大环境的文化并不能磨灭。我说南北的差异均源于冷热的差异，是指整体而言，个别情况当然是有的。比如可能某个南方人比北方人还不愿洗澡，或某个北方人比南方人更愿洗澡，不仅愿意洗，冬天还坚持冷水浴呢，但这是个别。

南北多交流，创造越来越充分的条件，取对方优于自己的先进之差，消除自己落后于对方之异，使南北的中国人都在现代化过程中建树出全世界最优秀的品格。

1999年4月12日草于沈阳·听雪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