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歇马山庄
感谢东北作家群里一位女性作家为曹雪芹长篇小说奖添了一笔新彩!生于辽南长于辽南工作于辽南并且一直用女儿回报生身父母那样的深厚感情吟唱辽南这块多情乡土和乡亲的孙惠芬,她在一系列优美动听的短歌小调之后,又为故乡母亲和期待着她的读者献上了一首蕴涵丰富充满深情的交响曲。四十多万字的《歇马山庄》,把人物与故事放于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本着现实主义的主调和近于偏执的理想主义副调相结合的原则,注重使用浓烈饱满的抒情长句,细腻地叙述生命的内在感觉与**,并注重心理铺垫前提下情节突变与故事的转机,以此向我们描画了一幅东北农民在变革时代种种微妙心态与不懈追求的风俗画卷。这幅画卷的色调是丰富的,既有对热爱土地的农民奋争向上的人性赞美的明亮与鲜朗,也有表现新一代农民孜孜追求过程中苦痛哀伤的幽暗与朦胧。孙惠芬完全是凭借自己对乡土社会的独特感受来写《歇马山庄》的,她完全不同于沈从文、周立波、孙犁,也不同于柳青、刘绍堂、马加、陈忠实、张炜,还不同于女作家萧红和迟子建等描写乡土的风格,她不注重人物的外在描写,她极力宣泄与描述的是各色农民尤其农村妇女的生命感觉及与命运抗争中心灵的变化,这种宣泄与描述,完全是从自己心底流淌出来的。有位优秀作家曾说,真正好的文学语言应该是作家产生**后的内分泌。孙惠芬就是用她内分泌式的感觉语言完成了四十多万字叙述的。尽管她的叙述中尤其开头几章,时有不合逻辑甚至让不少男读者感到冗长的病句出现,但她汹涌澎湃淋漓尽致的感觉才华仍然征服了甚至包括不大喜欢她叙述语言的不少读者。她不是学养型书斋型的作家,她的可贵处是不装文人腔也不学西崽气,惟一忠于的是自己最宝贵的生活体验和真情。因此可以说,孙惠芬是极少见的亲近乡土的女作家,这也是她的《歇马山庄》的独特意义之一。
孙惠芬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二〇〇〇年第五期上那篇创作谈《在迷失中诞生》可以帮助我们解读这部《歇马山庄》。她说:“……我的童年少年都在乡下度过,日子、岁月在土地上运行的情境、形态、神韵在我的心里边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它们一直像大树的根样盘扎在我的心灵深处,它们与时令、节气、风霜雨雪交织,它们与空落、寂寞、苍凉肃穆叠印,它们将乡村热烈的日光和形形色色的人凸现在我的视觉里,它们随着我与乡村的走远一点点变成我心灵的家园……我萌生了写一部反映当代乡村、日子、人的小说的念头……我回了几次乡下,我极尽我的细致来体察什么才是现代乡村的本质。改革开放二十年,青年人的心中早已没了土地,土地变成一种手段,有时连手段都不是;而老年人,无论他们的生活受到怎样的搅扰,土地都是他们的宿命和归宿。改革开放二十年,乡村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在弱化,青年们已经从最初挣脱愚昧落后的痛苦中走出来,旗帜鲜明地追求经济、人格的独立。改革开放二十年,乡村的外表却永远是寂寞的,宁静的,因为土地的广袤,乡里的辽阔,寂寞和宁静是乡村的永恒。然而乡村人的内心是热闹的,活泛的,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惊悸不安中常常自己跟自己对话,跟流动的时光流转的日子对话。现实的乡村与我童年的乡村在一种力的推动下融入了我的生命中,融进了我的写作中……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他们一点点走到我的笔下,他们一经走到笔下,便牵动我让我为之疯狂。他们好像一直等待在我笔的前方,他们经历着苦难这人生永远的现实,他们在挣脱苦难的追求中,人性得到极大的发展和张扬,他们对生活充满**,他们又在强大的现实面前矛盾重重。他们让我焕发了种种生命感觉,他们……以地域文化特殊的情态不可抗拒地进入我的审美视觉……”因此,孙惠芬在《歇马山庄》中不仅为我们塑造了一群活生生的乡间新、老女性形象,如翁月月、古淑平、潘秀英、小青、庆珠、小凤等,也塑造了一群鲜活的乡间新、老男性形象,如古本来、林治邦、买子、陈国军、虎爪子等等,而不论男性形象还是女性形象,他们都具有社会和时代的文学备案意义,尤其翁月月、小青、潘秀英、买子、林治邦、古本来的文学备案意义更大些。
孙惠芬虽为女性作家,但她并不褊狭地站在女性立场去看待人生,而是平等地对待她笔下的男性与女性。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哪怕是对他们弱点与过错的批判,孙惠芬也都流露出亲友般的痛惜、理解甚至同情。她笔下的人物,没有类型化和脸谱化的,也没有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她把那些内心冲突与变化着的男女人物既放在变革时代的大背景下,又放在浓重的东北乡村风俗和大自然中去描写,而描写与审美的视角又是独特的女性的,既与东北现代女作家萧红等有着地域文风的血缘关系,即都是靠着对东北黑土地的深厚感情及大自然所恩赐与她们的天然才华而取胜的,作品所显示的不是学识与真知灼见,而是深厚热烈的真情,但也有很大的不同,不同在孙惠芬更注重人在土地上生存奋斗过程中灵魂深处的细腻冲突,和深刻的生命律动,这恰恰是她站在了当今小说创作新起点的标志。她这部作品中虽然不止一处写了性、婚变甚至男女私通,但没有低俗不雅的感觉,都因了对爱情的极度赞美或对无爱的此种行为的剖析,反而显出某些人物美的或丑的一面品性。
我在首届“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获奖作品《窑地》颁奖辞中曾提到,张涛的获奖作品《窑地》,很注意语言的推敲,但多少给人以雕琢之感。而对孙惠芬这部《歇马山庄》语言的看法,我不能不代表评委指出,恰恰给人以过分的不雕琢之感,也就是说,她过分地凭感觉去放纵语言的分泌与宣泄,而又不进行精心的打磨和推敲,势必留下虽是佳玉但做工粗糙的遗憾。尽管这部洋洋四十万言的长篇能从头至尾保持良好的艺术感觉与叙述,而且越到后来越有见好的趋势,我们还是郑重地向获奖者,以及在此奖鼓励下为长篇小说而奋斗的我省作家进言,语言这一关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优秀作家在语言这道雄关前必须多下苦功夫,狠练实拳健脚,舍此别无捷径过关。
祝孙惠芬再有进步,成为东北作家群最优秀的女作家。
2000年11月15日宣读于辽阳颁奖会
原载《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