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眠却有诗
柏松：你好！恕我现在才重新给你写回信。
国庆节前只读了你诗集的相当精彩的诗论一般的自序，已感到你思想和艺术功力大大的今非昔比了。但因没抽出整块时间来，也因不敢随意应付了你的诚恳，所以把一堆乱糟糟必不可推的杂务办完，才用本周双休日集中把厚厚的《长夜无眠》读毕。节前读你自序时还惊讶是不是柏松写的，读完全集我信服了，是柏松写的，但现在的柏松已不是当年我所认识的柏松了。没想到你诗的表现力已达到如此之高的水平，更没想到你身体已病残到如此惨不忍睹的状况。对照你后来寄的脓血淋漓的残腿照片，我再次读你诗时，更加受到震撼，你已是一位真正的且常人难以相比的诗人。我绝不是轻浮地随便说你是诗人的，我也绝不肯随便说别的谁是诗人，连说谁的小说和散文有诗意都轻易不肯。因为我觉得，诗、诗意、诗人确实不是轻易可得的，非用十分以上的真诚付出还得加上才华方能接近她。我是诗的外行，对具体的诗艺肯定说不出在行的话来，但我爱读诗，也交有几位诗人朋友，所以从大体上能理解诗及诗人的价值。我很爱说不幸是一所最好的文学院，我也承认自己以往几篇稍像点儿样有点儿诗意的小说散文，都是不幸这所大学赐予的。现在我比过去幸运多了，反倒少了好作品。而你成为如此难得的诗人，也有不幸这可恨但也该感谢的家伙的很大功劳。虽然如此看待不幸，昨天看了《文艺报》上写你那篇《记保尔式的诗人林柏松》我还是不敢细想你这二十来年被不幸这家伙日夜折磨的惨状：原来你已下肢完全僵直，四个踝骨烂掉三个，十个脚趾烂掉五个，余下的也残缺不全，小腿以下的皮肤变色，肌肉萎缩没有了体温，双脚踝骨长年溃烂着不能愈合，手神经也已损伤，心脏、肝、胃功能极不正常，全身的机能都在退化，不能坐着，躺着也不能翻身，吃饭、写作、解手都是僵直地站着进行，没有别人的帮助，笔掉地上几小时也捡不起来。这还都在其次，那钻入骨髓潜入全身每个细胞的疼痛使你彻夜不眠，以至常常惨叫着迎来黎明。止疼药也无法帮你战胜疼痛，坚强的你也曾用右手操起自杀的尖刀切割左手腕的血管……是诗歌夺下了你自杀的刀。你不自杀了，反过来天天以诗歌为刀同巨痛作战。尽管如此，等待你的仍将是医生的手术刀截下你的双下肢，你不愿意截也得截，愿意截又受财力所限暂截不了！面对你如何残酷的不幸我还在跟你说不幸是一所最好的文学院，而且还说要感谢它，这简直近乎残忍！但我还是要这样说。我是从你如何成为好诗人这一角度说的，若从你目前的生活处境讲，我是宁可你成不了诗人也不要这病痛。但病痛又实实在在管制着你，而你又确实是因它的帮助而成为真正诗人的，没办法，我还是得两种实话都说。
记得我们是七十年代初在沈阳军区文学创作学习班认识的，那时你在黑龙江省军区牡丹江军分区干部科工作（好像是刚从边防某团抽调上来）。文艺报上说你是珍宝岛事件后因在巡逻路上执行潜伏任务冻伤患了静脉炎，1986年定为一等残废军人而病退的。由此我想起你在沈阳军区创作学习班写的那篇散文《巡逻路》，那都是你直接的边防战士生活体验，最先在学习班定稿并受到表扬。那时你还没病，也不会写诗。因为你能写，很快被提拔到军分区干部科当了干部。很快我们又在沈阳军区第二次文学创作学习班相会，你写了篇歌颂军队老干部的小说，题目好像是《火红的木榔头》。再以后你就发病了，因为隔得远你又行动不便，就很少有见面的机会。记得有一年我到牡丹江采访，见你一次，那时你就已骨瘦如柴，拄着拐杖，叹息不能像当年那样采访和深入生活了，只能把自己的一些感受写点小诗。再后来就音信越来越少，只是隐约听说你病情越来越重，重到什么程度并没认真去想，小诗写到什么水平也没认真去想，现在忽然一下子知道你成了如此水平的诗人、如此惨痛的残疾人！我想这两者肯定是有重要联系的。你要是不病残，很可能就顺顺当当边写点纪实性的散文、报道、报告文学甚至小说什么的，边当了干部科长、处长甚至部长什么的了。那样的话你会忙得不可开交又疲于应酬，几乎没有一点时间认真思索和艺术表达生命本真的体验，你怎么可能会如现在这样全身心投入到诗的怀抱啊，因而也不可能有现在这样可观的诗歌成就了。因此我说是不幸把你造就为诗人的。当然你现在也太不幸了，面对现实，我是很希望你宁可不是诗人而远离不幸，但不幸它不会听我们的话，它仍然死死缠着你，你只有用感谢的方法来和它搞好关系了。忍痛割爱这句话现在可以说一说，现在你是实在忍受不了那钻心入骨的痛了，所以才想到要割掉心爱的双腿。割掉双腿也许就把疼痛也割掉了，兴许又会割出一首绝好的诗来呢。也许疼痛仍割不掉，那就再想办法是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别说不幸了，还说诗吧。你的诗能有如此成就。当然不光是不幸的功劳，还有性格呢。如果你光是因了不幸引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你说马合省、李琦夫妇的话对你的促进作用很让我感动。当初你若不为提高诗艺而诚恳求得他们的指点，能引出他们推心置腹的金玉良言来吗？他们说你当时几首诗“语言已经老掉牙了！”你说“我就是这种语言哪，也弄不出新的来。”他们说“弄不出新的来你还写什么诗？”你受了刺激，你还想写诗，所以你就只有咬牙狠读古今中外有鲜活生命力的诗和诗论。所以你终于打碎了“老掉牙”的语言，并在艰苦的炼狱中再生了新的语言分泌器官。这本《长夜无眠》如果不是印了你的名字和照片，我读后会误以为是外国哪个名诗人所作呢。自序及后记，密密麻麻都是思想含量及哲理性很强的句子。在我读来，每首都能找出相当不俗的意象。我说不出在行的话来，但感觉得到其中生命体验的凝重，感觉得到淋漓飞扬的诗思。每一首都读了，最后两首发在无名小刊上的长诗，我也通读了，虽都很长，但似是你把人生总的众多感悟都列队在一起，进行了一次大检阅，是你经过许多磨砺之后没有倒下反而更加坚强成熟并真正成为诗人的一大佐证。有了那么多诗句归你统领，你才成其为诗人。反之因为你成了真正的诗人才凝聚来那么多诗句的。我注意了一下写作和发表的时间，大多是近六七年的作品。是不是你七八年前经过了一次大炼狱之后，忽然飞跃成真正诗人的？病痛使你少了与外界的来往，却有了许多时间思考和幻想，且有了许多时间在思考和幻想中创造并记录诗句。灵魂在幻想中出窍，天马行空，不遮不掩，也不必瞻前顾后，而这幻想、创造和表达的过程还可以消磨你难以打发的病痛时光，也就是说，写诗真正成了你生活的必需内容。感谢你可恨的残腿吧，司马迁不是也应该这样感谢吗？我也应该感谢你的诗作，她刺激我与麻木、满足还有各色困难抗争。我现在虽无你那种残肢断臂类的病苦，但杂七杂八的毛病也挺讨厌，这也需要诗心诗意去焕发。匆此。
预祝你那双无法好转的残腿能早日从你身上滚开，并连同它的合谋者——歹毒的疼痛一齐带走！
2001年11月23日草于沈阳
原载《诗刊》200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