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一生献身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虽然爱好文艺,关注美学,甚至也为撰写美学著作作过准备,但终究未能实现。然而,他不少著作中包含着丰富而深刻的美学思想,特别是1844年4月至8月写于巴黎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即《巴黎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更是集中体现了马克思青年时代的美学观点。并且由于《手稿》留下了青年马克思通过批判德国古典哲学(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走向唯物史观的明晰足迹,所以《手稿》的美学思想决不像有些人断言的那样,还未超越历史唯心主义的范畴,而是初步建立起以实践观点为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美学观。因而相对于德国古典美学乃至整个西方美学传统,马克思的《手稿》实际上开始了一场美学史上的伟大变革,其意义非同小可。马克思成熟时期的美学思想基本上是《手稿》美学思想的完善和深化,并无根本改变。因此,任何借口青年马克思思想尚未成熟而贬低《手稿》在美学史上的革命意义,甚至硬扣上"历史唯心主义"帽子的论调,都是毫无根据、站不住脚的。下面着重从研究思路角度,分三个方面论述《手稿》的美学成就和意义。
一 坚持主客体的辩证统一
马克思、恩格斯雕像
位于德国柏林市中心
高伯樵 摄
西方美学史上,对美学基本问题如美的本质的探讨,历来有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认为美在客观;另一种认为美在主观。远的不说,就以17世纪以降的大陆理性派和英国经验派为例,这两派的美学观点是对立的,但是,每一派内部对美的看法又有主观和客观的区别。譬如理性派的领袖莱布尼茨认为美在客观世界体现了"预定的和谐",即各部分之间、部分与整体之间都由于上帝的安排而成为和谐的整体,这就是美,可见,莱布尼茨的美学观偏重于客体;沃尔夫强调美在客观对象的"完善"引起人们(主观方面)的快感,虽注意到审美(主观)方面,但仍偏重于客观美;到"美学之父"鲍姆加登则提出:"美学的目的是感性认识本身的完善(完善感性认识)。而这完善也就是美",而"感性认识是指,在严格的逻辑分辨界限以下的,表象的总和"[1],这就把美从客体转到了主体(感性认识)本身。又如经验派的霍布斯认为美是善在形状和外貌上的明显的符号,使人由此符号指望到善,因而美在客观;洛克的"白板"论更主张主体(人)的大脑是一"白板",对象美不美决定着主体的感受愉快不愉快:经验派的集大成者博克虽然把美和崇高的效果同主体的感觉经验联系起来,但他认为美和崇高本身仍是客体的属性,他说,"我们所谓美,是指物体中能引起爱或类似爱的情欲的某一性质或某些性质"[2],如小、柔弱、明亮等客体的性质;同是经验派的哈奇生却主张美在主观:"本质美或绝对美并非假定是对象所固有的一种属性,这对象单靠本身就美,对认识它的心毫无关系;因为美,像其他表示感性观念的名称一样,严格地只能指某个人心所得到的一种认识"[3];休谟也认为,"美不是事物本身的属性,它只存在于观赏者的心里。每个人心里见出一种不同的美"[4]
美在主观抑或客观这个争论在德国古典美学中依然存在。康德是美在主观论的代表,他把客体美等同于或主要归因于主体的审美判断力,或无利害的快感,他在从质的方面分析美时指出:"鉴赏是凭借完全无利害观念的快感和不快感对某一对象或其表现方法的一种判断力",而"美是无一切利害关系的愉快的对象"[5]。就是说,美不在客观事物的特质,而取决于主体的某种心理状态——无利害观念的快感状态。黑格尔则是美在客观论的代表,他把美定义为"理念的感性显现",而他所谓的理念是在主体之外的客观的绝对的永恒运动的精神实体,包括人及其自我意识在内都是这个绝对理念的外化、运动的一个阶段,因而美不可能是主观的。费尔巴哈在本体论上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理念而走向了唯物主义,他认为自然界是第一性的,人的意识是第二性的,"首先必须有自然,然后才有与自然不同的东西把自然放在面前,作为自己意欲和思想的对象",他主张"把自然放到精神之上",即"把肚子放在头脑之上"[6];从这一唯物主义观点出发,他认为美在客观,但同时看到人须有审美感觉才能感受到客观的美,他说:"如果我的灵魂的审美力是坏的,我怎么能感受到一幅美的图画是美的呢?我自己虽然不是画家,……我却有审美的感觉、审美的理智,所以我才感觉到在我外面的美。"[7]
但是,美学史上所有这些观点,无论是美在客观论还是美在主观论,都有一定的片面性,都未能辩证地说明美的本质。因为美不同于自然界或任何实存的一种客观事物,而是与人不可分割的一种特殊的精神价值关系。离开了人类社会,自然界本身无所谓美丑。美无疑有客观性,但这种客观性是在人类社会范围内的客观性,是与人的社会性及其发展息息相关的。德国古典美学已隐含着把主客体统一起来解决美的本质问题的思想的萌芽,但康德、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基础阻碍了这一进程;而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虽然前进了一步,但仍未能真正解决这一问题。马克思的《手稿》正是从费尔巴哈出发而又超越了费尔巴哈,提供了从主客体辩证统一上思考美学基本问题的新思路。
《手稿》在论及共产主义是对私有制即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时,集中论述了人与对象,即主客体之间在实践基础上的辩证统一关系,其中包含了审美主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手稿》指出,在非异化条件下,即"只有当对象对人说来成为人的对象或者说成为对象性的人的时候","只有当对象对人来说成为社会的对象,人本身对自己说来成为社会的存在物,而社会在这个对象中对人说来成为本质的时候",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实践)才构成了人与对象之间完全对应、统一的关系:
因此,一方面,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说来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说来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而这就是说,对象成了他自身。对象如何对他说来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形成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眼睛对对象的感觉不同于耳朵,眼睛的对象不同于耳朵的对象。每一种本质力量的独特性,恰好就是这种本质力量的独特的本质,因而也是它的对象化的独特方式,它的对象性的、现实的、活生生的存在的独特方式。因此,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
另一方面,即从主体方面来看:只有音乐才能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不是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也就是说,它只能象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对我存在,因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所以社会的人的感觉不同于非社会的人的感觉。只是由于人的本质的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只具有有限的意义。……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因此,一方面为了使人的感觉成为人的,另一方面为了创造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无论从理论方面还是从实践方面来说,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都是必要的。[8]
《手稿》这一长段论述内容极为深刻和丰富,充满了辩证法,对于思考、研究审美主客体的辩证关系提供了直接的、重要的启示:
(一)研究审美主客体关系的前提是在人类社会的范围内。只有人才有美的感觉;同样,只有对人来说美才作为其对象而存在。
(二)这里所说的"社会"是指共产主义的非异化的条件。马克思认为,人与对象,从而审美主体的感觉与美的对象之间的互相依存、互相限定、互为对象的辩证关系只有在共产主义的非异化状态下才能充分实现,换言之,审美主客体之间的这种辩证关系是在非异化的社会条件下呈现的正常的、典型的关系,而在一切私有制尤其是资本主义异化条件下这种辩证关系就会被扭曲、剥夺乃至消失。所谓"社会的人的感觉不同于非社会的人的感觉",是指非异化的共产主义条件下("社会")的人与私有制条件下(非社会)的人的感觉是不同的,在异化条件下人的感觉包括美感("有音乐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等)会遭到扭曲和阻碍,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的辩证关系不可能得到充分的实现。这里,《手稿》向我们指明,不能离开人的现实的社会关系去抽象地讨论审美主客体的关系。
(三)人与对象、主体与客体的正常的、典型的最一般的关系是:以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或"人化的自然界"为基础,对象与人的本质力量互为规定,结成一定的独特关系。这一方面取决于客体(对象)的性质,另一方面取决于主体(人)的性质。客体的某一性质规定了主体只能以某方面本质力量与之相适应;同样,主体的某方面的本质力量也就规定了只能与客体的某一性质发生现实关系,只能以客体的某个方面作为对自己特性的确证和肯定,否则,主客体也形不成现实的主客体关系。譬如一幅画只能成为视觉对象,画的形象性规定了它只能成为人的眼睛这一特殊本质力量的对象,而不可能同耳、鼻等其他本质力量发生对象性关系;而眼睛作为人的视觉器官(一种独特的本质力量)也只能以可视的形象如画等作为自己的对象,通过观看画而确证眼睛的独特本质,在画这个对象中肯定自己的独特力量,这种观看就是眼睛的对象化的独特方式,也是它的对象性的、现实的、活生生的存在的独特方式,眼睛就是生存在这种观看对象的活动中的,并且通过观看对象而肯定并获得了自己的现实存在的。由此可见,主客体最一般的辩证关系就是互相规定、依存的对象化关系。
(四)审美主客体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主客体之间的审美关系,属于上述对象化关系的范围,是这种对象化关系的一个特殊形态或方式。上引音乐(审美对象)与有音乐感的耳朵(审美主体的特殊本质力量)之间的关系清楚地表明了人与对象之间审美关系的互相依存、互相规定的辩证性:没有特定的审美对象(如美的音乐),仅有主体的审美感官即审美的本质力量(如有音乐感的耳朵),就不可能形成现实的、特定的审美关系;同样,仅有美的客体,而无与之相适应的审美主体的特定本质力量,也无法建立起现实的、特定的审美关系,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客体不是作为美的对象而呈现给主体的,就审美而言,它"毫无意义,不是对象"。
(五)审美主客体之间这种对象性关系的主导方面在主体的审美能力(本质力量),因为一定的审美对象只是作为一定的审美主体的对象而存在,只能作为该主体某一方面审美本质力量的确证或肯定而对该主体存在;这一对象只是对与它相适应的主体的某种审美本质力量说来才有意义。或者说,这一对象对特定主体的审美意义只以该主体特定审美本质力量(感觉)所及的程度和范围为限,超过这个界限,该对象对该主体就不具备审美意义。这时,该对象与主体的审美关系就消失了:对象对主体不是作为审美的对象而存在,不具有审美的意义;主体对对象也就不作为审美的主体而存在,对象不能确证或肯定主体的审美能力。可见,在审美主客体这对矛盾中,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审美主体,现实的、特定的审美关系能否形成,关键在审美主体及其对象化活动。
(六)对美学基本问题,如对美、美感、审美发生等问题,亦应放在上述审美主客体之间的特定的对象化关系中加以研究、考察,离开这种辩证的对象化关系,无论是美在客观论还是美在主观论都有片面性,都不可能把问题说清楚。离开了客体的美,宣称美在主观,自然是说不通的;相反,离开了人(主体),离开了人的审美感觉与能力,说美在客观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美只为人而存在,只对人才有意义,离开了审美主体,审美对象就不再是作为美而存在,就失去了审美意义。
(七)这里涉及一个长期争论不休的老问题:美是否客观的、独立于人的意识而存在?我们认为,就个体的审美活动而言,美的对象是独立于个体的主观意识而存在的,不因为个体未接触到或缺乏审美能力就不存在了。但从上述审美主客体的对象化关系出发,就人类群体而言,一方面,美的对象是不能离开人而独立存在的,离开了人,美就不是(人的)对象,就毫无意义;另一方面,人的审美感觉和能力,"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9]。所以,美(对象)与审美感觉和能力(主体)以及两者之间的审美关系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人化的自然界)基础上同时历史地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不存在孰先孰后的问题,离开了任何一方,另一方也就不可能存在,也就不具有审美意义了。
(八)人与对象世界的审美关系的建立,须以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为基础。一方面,从客体来看,对象世界由未经加工的自然界和人通过实践创造的世界(包括人类社会在内)两部分组成,人创造的世界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的历史成果,而自然界也只有在与人发生关系、能体现人的本质力量时才有可能成为人的对象。所以,客观世界要成为人的对象世界,进而在一定条件下成为人的审美对象,与人建立起审美关系,离不开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另一方面,从主体来看,为了创造同包括人在内的整个对象世界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包括审美感觉),创造现实的有审美能力的主体即审美主体,超越粗陋、有限的实际需要的感觉,也离不开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看作人与现实形成、建立审美关系的根基。
由此可见,《手稿》克服了美学史上把主、客体截然对立起来、分割开来的形而上学倾向,辩证地阐明了审美主客体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把对象化关系看成是现实审美关系的基础和内核,为我们求解美学基本问题之谜,提供了正确的、辩证的思考方向。
二 以实践观点为立论基础
上面所谈《手稿》对审美主客体关系的辩证阐述,归根到底是建立在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即实践活动基础上的。实践观点,是贯穿《手稿》的一条红线,也是《手稿》研究经济学、哲学(包括美学)问题的基本出发点。
《手稿》谈实践,不是谈抽象的精神活动或精神领域中人的本质的对象化,而是谈人的现实的物质生产劳动。它指出,"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10];"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因此,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象在意识中那样理智地复现自己,而且能动地、现实地复现自己,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11]马克思在此,第一,把实践主要看作人"能动地、现实地""改造对象世界"的物质生产劳动,而不是仅仅停留"在意识中"的精神活动;第二,把人的这种物质实践看成是人与动物的真正分界线,看成是人类之成为人类的最基本活动和本质所在,看成是人类社会的基础;第三,把物质实践规定为人的本质("类生活")的对象化(亦可译为"客体化"),从而把关注的重点从自然物转到人,从客体转到主体;同时,又把人的实践活动看成是对象化活动因而是客观的。这些观点已包孕着全部唯物史观的萌芽。
《手稿》的实践观点是对黑格尔唯心主义实践观点的批判改造。《手稿》充分肯定了黑格尔发现人通过能动的劳动实践创造自身的伟大功绩,指出他的"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失去对象,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2]。对黑格尔发展了的主体能动性的这些思想,《手稿》予以批判地吸收。同时,《手稿》对黑格尔实践观的唯心主义性质则加以彻底揭露和批判,指出"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13],而不懂得现实的物质劳动;他把人的本质等同于自我意识,因此,"人的本质的一切异化都不过是自我意识的异化"[14],即在意识范围内而非现实的异化,他还把意识异化看成本质,而把现实异化看成意识异化的现象,这显然是唯心主义的颠倒。在黑格尔那里,"因为思维自以为直接就是和自身不同的另一个东西,即感性的现实,从而认为自己的活动也是感性的现实的活动,所以这种思想上的扬弃,在现实中没有触动自己的对象,却以为已经实际上克服了自己的对象"[15],这实际上是用抽象的思想活动代替了现实的物质劳动,或者说,只是在思维领域内承认了主体劳动(实践)的能动性,因此,在他看来,"全部外化历史和外化的整个复归,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16]。《手稿》对黑格尔实践观的唯心主义本质的批判应当说是十分深刻的、击中要害的。
《手稿》在批判黑格尔时吸收了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的某些成果,同时又克服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思想的直观性和机械性(被动性),从而实际上超越了费尔巴哈,把实践观奠立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
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思想,是他人本学唯物主义的重要内容。他把上帝、神、宗教看成人的本质的异化,具有鲜明的反神学的战斗倾向。他说:"上帝的人格性,本身不外乎就是人之被异化了的、被对象化了的人格性"[17],"宗教使人的本质跟人隔离开来。上帝的活动、恩典,乃是被对象化了的自由意志"[18]。费尔巴哈对这种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对对象与人的相互依存、规定的关系,作了较深入的论述,他说:"人是在对象上面意识到他自己的:对象的意识就是人的自我意识。你是从对象认识人的;人的本质是在对象上面向你显现出来的:对象是人的显示出来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客观的'我'。不仅精神的对象是这样,连感觉的对象也是这样的。那些离人最远的对象,因为是人的对象,并且就它们是人的对象而言,乃是人的本质的显示";"人的绝对本质,人的上帝就是人自己的本质。因此,对象支配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的本质的力量,例如,感情的对象的力量就是感情的力量,理性的对象的力量就是理性自身的力量"[19],因此,"理性的对象就是对象化的理性,感情的对象就是对象化的感情"[20]。从表面上看,费尔巴哈这些思想同我们前面所引的《手稿》那一长段关于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的论述十分相似,实际上两者是有一致之处,也有原则的区别。一致之处,主要是揭示了主客体之间的不可分割的互为对象的联系,并指出人的特定本质力量受特定对象的性质规定了只同特定对象发生联系,建立对象化关系。很明显,这一致之处,正是马克思对费尔巴哈思想中合理内容的吸收,在理论上比费尔巴哈更深刻、系统、更有概括性。
然而,两者的区别是更加重大的。费尔巴哈谈人与对象的关系时局限于直观,忽视了人的能动的活动。他在谈到对象化问题时只限于从对象显示人的本质,人在对象上意识到自己这两个方面来理解,如谈视觉与对象关系时,宣称人"生下来不仅是为了活动,而且是为了观看的"[21],就把直观放在活动之上了。而《手稿》谈主客体的对象化关系时,始终强调的是主体的能动的、现实的活动(劳动),是对对象世界的实际改造,是"人化的自然界",认为主客体全部对象化关系的建立都根源于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活动,即人的现实的感性活动。正是这一点,把马克思主义同旧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在内)区别了开来。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22],他"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指黑格尔的"理念"、"绝对精神"——引者)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23]。费尔巴哈一方面对感性事物、客体只从客体、直观方面去了解,而未与人、与主体方面、与人的能动的活动(实践)联系起来思考,因而忽视了人与事物对象化关系的最根本、最重要的内涵;另一方面又把人的对象化活动局限于人体自身,甚至局限于意识、精神活动范围(如宗教异化)内,而未把人的对象化的感性活动(实践)及其成果看成客观的、现实的、物质的(非意识的)。所以,他把人的能动的物质实践完全排除在他的直观唯物主义的视野以外,他"仅仅把理论的活动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活动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于是,"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24]《手稿》不但捍卫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立场,批判了黑格尔实践观的唯心主义实质,而且也吸收了黑格尔实践观中"发展了能动的方面"的合理成分,克服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直观性和机械性,从而实际上远远超越了费尔巴哈。
《手稿》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把感性客体同主体(人的本质力量)联系起来,又把人的对象化的感性活动看成客观的活动的全新思路。《手稿》把人的物质实践活动提到首位,用"工业"这一客观性的概念加以概括,强调指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自身异化的活动","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这里,把人的主体的劳动(感性活动)看成是客观成果同主体、同人的能动的感性活动即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联系起来,看成是"人的对象化的本质力量以感性的、异己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呈现在人们面前。这是马克思以前一切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未曾有过的新思路,正如《手稿》所说,对这种"人的心理学","人们至今还没有从它同人的本质的联系上,而总是仅仅从外表的效用方面来理解"[25]。就是说,未从主观方面、从人的能动性方面来理解,而只是局限于从其客观效用方面来理解。此处虽未像上引《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那样明确地批评费尔巴哈,但实质上已经同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有了根本的区别。以实践观点作为立论基础的新思路就是建立在这一区别之上的。
《手稿》对美学问题的研究也是在这一新思路的框架下展开的。不仅前面所谈主客体之间的对象化的审美关系的建立是这样,而且有关美的问题的提出,也是这样。马克思是在讲人以改造对象世界、人化自然界的物质劳动为自己的"类本质"时,把人的生产劳动与动物的生产活动加以比较,顺便提及美的规律的问题,他说:"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支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26]毋庸讳言,《手稿》在强调人的物质生产的有意识性、自觉性、全面性、自由性,并以此作为与动物的区别时不无片面之处,主要是一来看到动物尺度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生产;二来指出人的劳动作为与动物区分的根本标志在于人能够制造工具;三是把人的劳动生产同人的肉体需要分割开来。一年多以后,马克思纠正了自己的这一偏颇,强调道:"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27]令人深思的是,马克思把美的规律问题放在人的物质生产的实践活动中加以考察,而且着重从人的主观能动性角度,从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即主体尺度自由运用到对象上去而实现主客体统一的角度来规定美的规律的内涵及人对美的规律的应用。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马克思看来,美的规律首先是人类物质生产的基本规律,而不仅仅如人们现在所普遍理解的,只限于艺术生产和创造的范围。
总之,从实践观点出发,以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自然的人化为基点,来思考和探讨美、美感、审美活动、美的规律、艺术美、艺术创造和艺术欣赏等美学基本问题,确实拨开了笼罩在传统美学(无论唯物还是唯心)头顶上的浓厚迷雾,为美学研究开辟了新路子,拓展了新天地。
三 从经济学与哲学的结合上加以探讨
《手稿》的核心思想是异化劳动理论,而这一理论在《手稿》中是经济学、哲学、共产主义学说的交汇点,又反过来在经济学、哲学、共产主义学说三个方面渗透、展开。其中经济学与哲学的结合尤为紧密。"异化劳动"这一概念本身就是哲学("异化"原为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现象学的核心概念)与经济学("劳动"原为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本范畴之一)的有机结合。在论述经济学问题时,时时体现青年马克思深刻的哲学眼光和思辨智慧;在进行哲学推演时,又处处紧密联系经济事实,以经济学考察为前提。在《第一手稿》"异化劳动"部分的一开始,马克思就明确宣布:"我们是从国民经济学的各个前提出发的"。他并按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的语言来揭露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工人降低为商品,工人的贫困同其产品量成正比,竞争导致资本的垄断,最后导致"整个社会必然分化为两个阶级,即有产者阶级和没有财产的工人阶级"[28]这样一系列经济矛盾现象;从这个"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29],马克思引入了"异化"这一哲学概念,并与"劳动"这个经济学概念结合起来,分析上述种种经济矛盾,指出:"这一事实不过表明: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实现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在被国民经济学作为前提的那种状态(指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关系——引者)下,劳动的这种实现表现为工人的失去现实性,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30]这样,作为哲学范畴的"异化"被赋予了新的经济内容,而作为经济范畴的"劳动"则获得了思辨的哲学内涵,"异化劳动"的新范畴诞生了,它是经济学与哲学有机**的产物。
《手稿》从人的劳动异化入手,由表及里,由现象到本质,对资本主义经济事实作层层深入、鞭辟入里的哲学分析和推演,揭示了异化劳动的四个规定,最终得出人的现实社会关系的异化的必然推论:"在实践的、现实的世界中,自我异化只有通过同其他人的实践的、现实的关系才能表现出来。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因此,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同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生产出其他人同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同这些人的关系",即生产出资本家同工人的对立关系,这样,就从异化劳动的分析"得出私有财产这一概念"[31]。《手稿》运用经济学与哲学相结合的方法创立了异化劳动的理论,对资本主义私有制一系列经济矛盾和现象作出了极寓哲学深度的严密而雄辩的分析,具有无可辩驳的理论力量。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这一特点和优点,不独见之于《手稿》,而且贯彻于毕生,1857-1858年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及其三大卷的《资本论》都保持了经济学研究的思辨特征,体现了把哲学方法应用于经济学研究的独到之处。
美学作为哲学的一个分支或组成部分,在《手稿》中也同经济学研究结合得十分紧密。诸如前述美的规律问题,是在讨论异化劳动的第三个规定时提出来的。马克思讲人的一般劳动(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具有符合"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特点,而动物生产则没有这一特点,但是,"异化劳动从人那里夺去了他的生产的对象,也就从人那里夺去了他的类生活,即他的现实的、类的对象性,把人对动物所具有的优点变成缺点"[32]。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条件和特点也就丧失了。过去美学界往往把美的规律问题孤立起来研究,其实,离开了一般劳动(对象化活动)与异化劳动(对象的丧失)的区别,美的规律问题就很难完全讲清,人能否按美的规律进行生产和创造更难讲清。因此,把美学与经济学结合起来,往往能涉及一般美学所忽视或难以涉及的问题。
不仅如此,由于马克思对"劳动"这一经济学概念进行深入的哲学、美学探讨,把自由自觉的劳动(人的本质对象化、物化)看成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从而也就把按美的规律生产看成高于动物的基本特征,这在实际上把美的规律发生作用的范围限定在人类社会之内,自然界不存在美的规律,只有与人发生关系的"人化的自然界"才受美的规律的支配。更重要的是,马克思把生产劳动看成人最基本的实践活动,认为人迄今为止的全部活动都是劳动,因此美的规律作为人类最基本的实践活动的规律就理所当然具有高于其他规律的根本重要性,它实际上是引导、支配、制约着人类社会在代代相继的生产实践中逐渐由低级走向高级、由愚昧走向文明、由黑暗走向光明、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永恒驱动力和必由之路。再者,美的规律是一般劳动即对象化劳动的规律,在异化劳动条件下它的作用方位和程度就要受到阻挠和限制,然而,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美的规律最终能排除各种障碍而为自己的实施开辟道路。异化劳动状态在整个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是一段小小的曲折,虽然是必经的曲折。从总体上说,人类社会始终坚持按美的规律建造和发展。《手稿》对美的规律的这些宏观思考(其中包括我们顺其思路所作的推论),如果不引入经济学概念和方法,不把哲学、美学与经济学研究结合起来,是不可能产生的。
同样,在讨论对象化的审美关系的主客体双方互相依存、互为规定性时,《手稿》也是从经济学研究入手的:它把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及其扬弃(共产主义)的经济学问题同人的感**、人的感觉、感性活动联系起来作哲学思考,即把经济学问题还原为人与对象世界关系的哲学问题加以研究。《手稿》说:"私有财产不过是下述情况的感性表现:人变成了对自己说来是对象性的,同时变成了异己的和非人的对象;……同样,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也就是说,为了人并且通过人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命、对象性的人和人的产品的感性的占有,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占有、拥有。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33]
正由于《手稿》对私有制的批判是经济学与哲学相结合的批判,所以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即不但揭露了私有制造成的经济压迫和剥削的事实,而且抨击了私有制对人的本质(包括感觉)的全面摧残,使人在本质意义上沦为非人:"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拥有的时候,也就是说,当它对我们说来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住等等的时候,总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因此,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这样,"人的本质""被归结为这种绝对的贫困"。与此相应,《手稿》认为,共产主义即私有制的扬弃,也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彻底解放,而且"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变成人的。眼睛变成了人的眼睛,正象眼睛的对象变成了社会的、人的、由人并为了人创造出来的对象一样"[34]。这里"人的"有双重意义,一等同于"社会的",即扬弃了私有制,财产成为社会的财产,人也从利己主义的个人成为社会的、与社会整体利益一致的人;二指非异化的全面发展的(全面占有自己本质力量的)人,相对于在异化劳动条件下丧失自己本质的异化的人或"非人"。
正是在这一经济学、哲学有机结合的研究背景下,《手稿》对主客体的对象化关系、特别是审美主客体的对象化关系,作出了详尽而深刻的论述。如果,忽视了扬弃私有制这一现实的经济学背景和前提,就不可能全面、正确地理解《手稿》有关的美学思想。
马克思在讲审美主客体间特定的互为对象、互相规定的关系时强调指出,"所以社会的人的感觉不同于非社会的人的感觉",就是强调在共产主义条件下的人的感觉不同于被私有制摧残的异化的人的感觉;在讲人的感觉是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时,马克思又专讲了一段异化条件下人们异化的感觉,即"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只具有有限的意义",如对于饥饿的人"不存在人的食物形式",他的饮食与动物的饮食没有什么不同;忧心忡忡的穷人对美景"没有什么感觉";矿商只见矿物的商业价值而无视其美,这些被异化的感觉都是非人的或至少是非完全的人的感觉。马克思强调"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主要是"为了使人的感觉成为人的"[35],也即使现实中人们被异化的、非人的感觉上升、提高为非异化的人的感觉。很清楚,《手稿》主要强调,人的感觉包括审美的感觉的形成、发展和丰富,人与世界审美关系的建立和拓展,必须以对象化的劳动实践为基础,而对象化劳动的正常进行又必须以消灭私有制、扬弃异化为现实的前提。
由此可见,《手稿》之论美、美感和审美的关系等,决不仅限于哲学、美学范围,由于与经济学研究相结合,使《手稿》的美学思想具有极为强烈的革命意义及鲜明的现实性、倾向性和战斗性。美学界过去讨论《手稿》这段文字时,往往对《手稿》把经济学与哲学结合起来的研究思路不太注意,就文字论文字,未能察觉其中深意;有的同志甚至把这段文字看成是未摆脱费尔巴哈唯心史观影响的证据,这实在是莫大的误解。
此外,《手稿》还首次提出了艺术生产论的思想。这一思想也是马克思将经济学与哲学结合起来,深入研究异化劳动理论,发现并初步表述了唯物史观时提出的。马克思说:
这种物质的、直接感性的私有财产,是异化了的、人的生命的物质的、感性的表现。私有财产的运动——生产和消费——是以往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表现,也就是说,是人的实现或现实。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36]
这里,马克思①从私有财产的现实经济运动入手,揭示了以往历史上的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活动即生产劳动都成为异化劳动,私有制社会的阶级对立关系就是人的现实状况;②把宗教、家庭、国家、法、艺术等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都看成一种特殊的生产方式,即艺术也是一种特殊的生产,从而实际上首次提出了艺术生产的概念;③认为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种种特殊生产服从于、受支配于物质生产的普遍规律,这实际上是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最终决定着上层建筑和精神生活的生产方式的唯物史观的初步的虽不够确切的表述;④在美学上,这就确立了艺术生产归根到底受物质生产方式制约的基本法则,是唯物史观在美学上的最初运用。这一运用,在美学史上具有革命性意义,使人们对人类审美史、艺术史奥秘的揭示,展开了新的一页。如果青年马克思不具备经济学与哲学相结合的理论眼光,如果他没有采用把两者结合起来研究美学的方法,上述思想绝不可能提出来。
综上所述,《手稿》在坚持主客体的辩证统一、以实践观为立论基点和把经济学与哲学结合起来这三个方法上,为美学研究提供了史无前例的全新思路,为创立马克思主义美学,完成美学史上的一场伟大革命指明了方向,也为美学之谜的求解铺平了道路。因此,我们绝不可低估《手稿》的美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