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弥尔·左拉(Emile Zola,1840-1902年)是自然主义美学理论的倡导人,而他的文学实践一般认为是介于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之间。他生于巴黎,因为家庭贫困,是靠助学金读完中学的,当过职员和记者,与女工的婚姻,也使他对下层社会相当熟悉。左拉同情巴黎公社,1898年发生迫害犹太青年的"德雷福斯案件",他因伸张正义,发表《致共和国总统的公开信》而被判处徒刑,被迫逃亡英国一年。1902年他死于煤气中毒。左拉是多产作家,根据他自己的自然主义美学设想,早在1868年就制定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的写作计划,以法兰西第二帝国为背景,描述一个家族的两个分支在遗传法则支配下的盛衰史。计划历时25年完成,包括20部长篇小说。理论上左拉也著述丰厚,他写过大量文学和艺术批评,一些著作像《实验小说论》、《戏剧上的自然主义》、《自然主义小说家》等,都被认为是自然主义美学的纲领性文件。
自然主义作为一种美学主张,虽然与左拉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左拉却不承认自己是始作俑者。1880年发表的《实验小说论》中,左拉称自然主义这个术语,早在蒙田著述中便有所见,而且俄国人用这术语已经用了三十多年,在法国也总有20位批评家沿用过,特别是丹纳先生。左拉所说并非没有道理,蒙田且不论,自然主义用于文学一般认为始于德国诗人席勒《墨西拿的新娘》的序言,时间是1803年。在俄国,别林斯基针对保守批评家指责果戈理是"自然派",提出"自然派"的特点就是真实描写和无情批判。1847年在《俄国文学一瞥》中,又以自然主义作为雕饰文风的对立面。丹纳则在1858年《论巴尔扎克》一文中明确阐述过自然主义的含义,指出文学上的自然主义,就是根据作家对现实的观察,按照科学的方法对生活作符合实际的描写。但丹纳对自然主义并没有好感,主要是嫌它有闻必录,而没有理想。所以他称巴尔扎克是自然主义者,似乎也是贬大于褒。
是左拉给自然主义充填血肉,使它斐然成为一个影响甚至东达亚洲的文学和美学流派。秉承孔德的实证主义,丹纳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决定文学说,在当时流行的生物进化论的影响下,左拉一方面把人物性格看成是受环境影响形成,一方面又把人物的全部活动和感受都归于生理的和遗传的原因,从而系统建立了他自己的理论体系。自然主义的文学和美学,在左拉看来,首先要倡导的,便是他所谓的"实验小说"。
提出"实验小说"理论的直接影响是来自法国生理学家贝尔纳(Claude Bernard)1865年发表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左拉1880年初次发表、1893年予以修订再版的《实验小说论》,因此也是他阐述自然主义美学思想的最有名的文献。左拉指出,自然主义是19世纪的标志,其宗旨在于用科学来控制文学的思想。至于实验这个概念,则是来自贝尔纳的上述著作,其论证具有一切科学真理的严密性。他声称有鉴贝尔纳是一位具有绝对权威的学者,所以其理论将是他的坚实基础,他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复述贝尔纳的观点,时时把"医生"一词换成"小说家"而已。他引贝尔纳"实验家是自然界的检察官"的话,指出小说家是人们和人们情感的检察官。关于实验之于小说,左拉说,小说家是一位观察家,同样是一位实验家。作为观察家他照原样摆出观察到的事实,给出一个具体环境,以供人物活动,事件发展。作为实验家,他将能够显示人物和事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切合了某些特定的条件,所以他要在自然中采取事实,研究这些事实的机制,通过情景和环境的加工修改,来影响事实,却不背离自然规律。这样,小说家就获得了关于人的科学的知识,不论是在个人方面还是在社会关系方面。
左拉针对普遍认为自然主义作家只是机械记录现实的责备,也作了答辩,指出他再三强调过艺术家必须具有个人的气质和自己独特的表现风格,却不为人理睬。而现在,由于实验这一观念本身带有加工和修改的意思,所以随着实验的方法被用于小说,这个争论自然而然就销声匿迹了。虽然如此,他仍然坚持,在小说中运用实验方法时,作家必须修改自然,而又不背离自然。正因于此,他反对贝尔纳艺术就是实现个人情感的论断,认为艺术家的个人情感总是从属于更高的规律,即具有普遍性。因而个人的情感只是最初的冲动,最终将由对自然的观察和实验来加以检验。左拉这样总结他的自然主义美学思想:
左拉墓
位于法国蒙马特高地墓园
高伯樵 摄
我不能理解,我们自然主义的文学还能有旁的什么意义。我只谈到了实验小说,但是我完全相信,这同样的方法在历史和批评方面取得胜利之后,也将在每一方面取得胜利,甚至舞台方面和诗歌方面。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发展。不管怎么说,文学并不只靠作家;它受它所描写的自然的影响,以及它所研究的人的影响。现在如果学者们改变了他们对自然的观念,如果他们发现了人生的真正机制,他们就要强迫我们追随他们,甚至走在他们的前头,以便我们在一些新的假设中执行我们的任务。[8]
这是很典型的科学主义的美学观念,左拉虽然强调作品是取决于作家与被描述之自然及人物的交互影响,但这影响最终还是为科学对自然的认识而制约。说得更具体一些,左拉特别推崇的,就是遗传科学。左拉自信随着自然科学的进一步发展,人生的真谛将被不断揭示出来,文学也势必相应不断进步。但是一个多世纪过去,20世纪自然科学的突飞猛进与左拉的时代不可同日而语,相反文学和美学的观念,尽管竞新斗奇,新潮理论不断涌现,未必就有什么长足的"进步"。或者说,今日艺术理论的先锋意识,恰恰在于传统的、"保守"的艺术观念:以审美的形式,来反映人类的困苦和希望。大可不必指望科学来拯救美学。
收入《实验小说论》1893年增订版的《论小说》一文中,左拉本着他的自然主义美学理想,分析了他认为在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想象衰落的因由和必然性。小说曾因有想象而得赞美,但左拉发现想象这一赞词如今几乎成了一种贬责,因为小说的条件改变了,想象已经无足轻重了。他指出,大仲马和欧仁·苏有想象,雨果《巴黎圣母院》和乔治·桑的《莫普拉》也因想象和虚构使人激动,但是,从来没有人把想象派在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头上。巴尔扎克和司汤达是以他们巨大的观察力和分析力使人折服,他们伟大,是因为他们描绘了他们的时代,而不是因为他们杜撰了一些故事。由此左拉断言,想象的衰落,就是当代小说的特征。如果小说还是一种娱乐,一种消遣,那么小说的最高品质,无疑便是丰富的想象。但是到了自然主义小说,即观察和分析的小说,想象和虚构所占地位已经微不足道,因为故事情节不求离奇跌宕,照着日常生活信手拈来便是,情节的发展和结局,也不过是人物的逻辑发展和结局而已。概言之,小说的魅力不在于新鲜奇怪的故事。相反,故事愈是普通一般,愈有典型性。使真实的人物在真实的环境里活动,给读者提供人类生活的一个片断,这便是自然主义小说的一切。想象作为小说家最高的品格,至此已经被真实感所替代了,当然是左拉自然主义美学框架中的真实感。
1866年沙龙评论中左拉对现实主义发表了他的见解,称对他来说"现实主义者"一词没有别的意思,而是要使真实为艺术家独有的个性服务。又说,一般观众欣赏绘画,向艺术家要求的不过是一把眼泪或一阵欢笑,但是他对艺术家所要求的是艺术家交出他自己的心灵和血肉,让他看到艺术家用自己的手去把握自然,表现出自己的鲜明个性。这可见左拉其实非常清楚,艺术家不可能是不偏不倚的报道人,较之福楼拜,他更注重艺术家人格在作品中的显现。但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左拉用以替代想象,作为自然主义小说标志的真实感,虽然被标榜以典型性和人类生活的片断,结果却难免流于一个未经梳理筛选,混淆艺术与生活,同时把理想挡在门外的虚构世界,因为艺术实际上不可能摆脱虚构和想象。这里可以见出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区别。到20世纪,这两个术语已被明确区分开来,自然主义一般专指左拉的环境和遗传决定论的小说理论,现实主义的内涵和外延则还要深广,也更要复杂得多。
[1] 巴尔扎克:《论艺术家》,见《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471页。
[2] 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见《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455页。
[3] 巴尔扎克:《中国和中国人》,转引自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卷4,5~6页。
[4] 福楼拜:《书信集·增补新版》,巴黎,1933。1876年2月6日。
[5] 同上书,1876年4月3日。
[6] 福楼拜:《书信集》,1850年12月15日致丹纳。
[7] 同上书,1866年11月致丹纳。
[8] 左拉:《实验小说论》,第5节,见伍蠡甫主编:《西方古今文论选》,237~23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