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雨果(Victor Marie Hugo,1802-1885年)是法国浪漫主义运动姗姗来迟的真正领袖人物。他父亲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个军官,但是并不得拿破仑赏识,反而是波旁王朝复辟后,给他恢复了当年拿破仑弟弟授予他的将军头衔。雨果的母亲是忠诚的保王派。雨果最初的文学抱负是要当夏多布里昂,早期诗歌大多歌颂保王主义和天主教,辱骂革命。1826年,成立于1823年的浪漫派第一文社解散,雨果与维尼、缪塞、大仲马等另组第二文社,开始明确反对古典主义,次年发表的《〈克伦威尔〉序言》,使雨果一举成为浪漫主义运动的中坚。1830年,围绕雨果戏剧《欧那尼》的上演,保守派通过报刊舆论形成围剿之势,但戈蒂埃、巴尔扎克等一批雨果的同道身着奇装异服,于公演之日拥入剧场捍卫演出。掌声和嘘声较量下来,《欧那尼》终于大获全胜。自此以还,浪漫主义戏剧对古典主义取得压倒性优势,雨果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雨果戏剧、诗和小说都创作丰厚,小说《悲惨世界》传遍欧洲,无人不知。1841年他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正是雨果,使浪漫主义的美学主张得到了决定性的胜利。但雨果涉足浪漫主义其实较晚。《短曲与歌谣集》1824年版的序言中,他还称不知浪漫主义为何物,弄不懂时下风行的古典和浪漫的题材之争,所指各有什么讲究。相反主张文学上只有优劣高下和真伪雅俗之分,历史上的种种风格实际上并不存在。但是不过两年,《短曲与歌谣集》1826年版的序言中,雨果就开始旗帜鲜明地投入了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争战。一方面他重申艺术作品唯有的区别即是优劣之分,体裁的区分不足为道,所谓小说许可的内容悲剧不适宜写,颂诗视为禁区的歌谣里则能表现等,完全是胡说八道。但紧接着雨果提出的秩序和规则之分,弥补了他上述极端立场的不足。他提出秩序源于事物本然,可与自由完美协调,规则则属于外在的东西。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区别,正在于古典主义崇尚规则,由此而使作品平庸乏味,浪漫主义则根据自然法则和天才趣味来建立秩序。这里德国浪漫主义理论的影响,就相当明显了。
雨果的浪漫主义美学思想,集中见于1827年他的《〈克伦威尔〉序言》。克伦威尔似乎是个太有想象空间、太有**力的题材。《克伦威尔》是雨果的第一部戏剧。巴尔扎克当年初涉文坛,尝试的也是一部悲剧《克伦威尔》。但巴尔扎克的尝试一败涂地不谈,雨果的《克伦威尔》也并不成功,而它的序言倒是成功的。这是一篇文辞华丽的洋洋洒洒的长文,篇幅够得上一本小书。无论从它的内容、风格、影响来看,雨果的《〈克伦威尔〉序言》,都当得上法国浪漫主义美学的纲领性文献。
《〈克伦威尔〉序言》中雨果提出了著名的美丑对照原则。雨果不同于法国其他浪漫主义者的地方之一,就是他的理论宣言远远超越了规则与"三一律"的论争范围。他把人类社会划分为原始时期、古代以及近代三个阶段,由此来考察文学的发展。这是维科的传统,也有史达尔夫人的例子在先。但雨果的分析自有他的特点。在原始时期,雨果认为,人面对大自然使他眼花缭乱的奇迹,最先的话语只能是一种赞歌。原始人的思想如同他的生活,像天空的云彩,随风变幻飘**,所以他的文学是抒情颂歌,其范例就是《创世纪》。到了古代,乃有战争和民族迁徙,诗反映这些巨大的事件,由抒情过渡到叙事,于是史诗产生,荷马即是代表。近代基督教产生,在古代浑然为一的灵魂与肉体、神与人之间划出一道深渊,这就诞生了戏剧。因为唯有戏剧最善于表现冲突,最能使矛盾圆满和谐,因此戏剧是真正的诗。但近代文学中雨果更强调滑稽丑怪进入艺术,而产生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对此他称之为喜剧,不消说正是预言把"三一律"和古代节制原则抛到九霄云外,让凶杀、恐怖、死亡充斥舞台的他自己的浪漫主义戏剧,如《欧那尼》。
雨果对文学的上述分期假设多于考证,或许本身不足为道,但雨果派定给近代基督教艺术的美丑对照原则,却是最具有特色的浪漫主义美学理论。雨果这样解释艺术创作中美丑对照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近代的诗艺也会如同基督教一样从高瞻远瞩的目光来看待事物。它会感觉到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感觉到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它会要探求艺术家狭隘而相对的理性是否应该胜过造物主的无穷而绝对的灵智;是否要人来矫正上帝;自然一经矫揉造作是否反而更美;艺术是否有权把人、生命与创作割裂成为两个方面,每一件东西如果去掉了筋脉和弹力是否会走得更好;还有,是否"凡要成为和谐的那种方法"都是不完整的。[11]
雨果预言诗走到这里将跨出决定性的一大步,仿佛地震那样,将改变整个精神世界的面貌。而且正是在这里,近代艺术与古代艺术、现存形式与死亡形式将被区分开来,这区分即是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区分。
雨果的特殊贡献在于不但充分肯定,而且大张旗鼓伸张了滑稽丑怪在艺术中的审美价值。以丑作为美的对照而愈反衬出上帝创世的合理和美,这是圣奥古斯丁早有表述,中世纪广为流行的神学思想。古代艺术,也并非如雨果所说是一派祥和宁静。埃斯库罗斯《俄瑞斯忒斯》三部曲,当时就被认为把复仇女神写得太为可怖。但雨果鼎力标举美丑对照原则,其实是要突出浪漫主义艺术惊心动魄的审美效果,如同他本人的小说和戏剧创作那样。正因为如此,雨果判定荷马的天国其美不如弥尔顿的天国,因为弥尔顿的天国下面有一个可怕的地狱。又如《神曲》中里米尼的法兰西斯加和贝雅特里齐,也因在幽幽鬼魂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动人。因为近代艺术家放手让妖魔鬼怪尽情表演,所以比古代艺术更有魅力。这可见,在古代和近代文学之间,雨果像他的浪漫主义前辈们一样,毫不犹豫选择了近代,虽然其中的美学旨趣,已是别有洞天了。
[1] 史达尔夫人:《论文学》,1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 史达尔夫人:《论文学》,147~148页。
[3] 史达尔夫人:《论德意志》,卷二第十一章。见《史达尔夫人全集》,第11卷,275~276页,巴黎,1820。
[4]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册,22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40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10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7] 夏多布里昂:《基督教真谛》,卷二第11章:见蒋孔阳主编:《十九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英法美卷),327页。
[8] 司汤达:《拉辛与莎士比亚》,6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9] 司汤达:《拉辛与莎士比亚》,26页。
[10] 德拉克洛瓦:《论美》,见《十九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英法美卷),396页。
[11] 雨果:《〈克伦威尔〉序言》,见马奇主编:《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卷,49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