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皮萨列夫(Дмитрий Иванович Писарев,1840-1868年),出生于奥勒尔省一个贵族家庭,童年时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在彼得堡大学读书时,就受到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的影响,参加过一些进步学生小组。大学毕业后主编过进步杂志《俄罗斯言论》,1858年至1861年间,他主持《黎明》杂志的书评栏,同时为《祖国纪事》、《事业》等杂志撰稿。1861-1862年,他在《俄罗斯言论》上撰文反对唯心主义;1862年,他写了一本小册子,为赫尔岑辩护,号召推翻沙皇专制政府和消灭皇族;1862年7月,遭到逮捕,在彼得保罗要塞被囚禁四年之久。在监狱中,他获准继续写作并发表作品。这四年之内,他写了许多观点鲜明、坚强有力的文章,在文学方面提倡现实主义,在政治、教育等方面宣传唯物主义和进步思想,成为《俄罗斯言论》的思想领导人。在车尔尼雪夫斯基被捕并流放和杜勃罗留波夫逝世以后,他成为了革命民主主义者的主要代表人物。1866年11月,他获释出狱。但是,他的文学活动却出现了暂时的低落。1868年,他应涅克拉索夫之邀,参加了《祖国纪事》杂志的编辑工作。同涅克拉索夫和谢德林的接近和共事又唤起了他的战斗热情。不幸在不久之后于里加海滨游泳时溺水而死,年仅28岁。主要的美学和文学批评著作有:《巴札罗夫》(1862年)、《现实主义者》(1864年)、《有思想的无产者》(1865年)、《恼人的虚弱》(1865年)、《美学的毁灭》(1865年)等。
皮萨列夫是个捍卫唯物主义的英勇战士,尽管也时常流露出庸俗唯物主义的倾向,但是,他始终视唯心主义为"病态的幻觉",坚持通过经验认识现实的观点。同时,他又是一个激进的革命民主主义者,相信革命的暴力的伟大力量,曾撰文著述号召推翻沙皇专制统治,坚信社会主义一定会到来,并且认为。人民还缺乏行动的自觉,社会的变革还要靠民主主义知识分子,靠科学的发展。他的这些政治和理论方面的斗争,对俄国平民知识分子所鼓吹的俄国解放运动有着极大影响。
在美学和文学批评方面,皮萨列夫是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的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捍卫者,对19世纪60年代的俄罗斯现实主义美学和文学评论的进一步发展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皮萨列夫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他断然反对用"美学"这个术语来定义其艺术观点。为了定义自己的艺术观点,他常常使用"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批评"、"善于独立思考的现实主义"等概念。"现实主义"成了皮萨列夫自己的哲学观和美学观的名称。他甚至偏激地认为:"美学和现实主义实际上是势不相立的,现实主义应该彻底地根绝美学";"美学、无意识、墨守成规、习惯是意义完全相同的概念。现实主义、自觉性、分析、批评和理性的进步也是意义相同的概念。但它们与第一类概念是正相反对的"[42]。由此可见他对"现实主义"一词的重视,也可以看出他对"美学"概念的特殊偏见和某些不正确理解。
皮萨列夫在刚刚从事文学批评时,还认为艺术创作本质上是中性的,并且无权"干预生活",在一篇关于冈察洛夫的小说《奥勃洛莫夫》的文章中甚至声称:"具有预定的实用目的的创作是不合法的现象。"不过,他的美学观点毕竟是在别林斯基的现实主义美学的影响下形成的,因此在一篇分析屠格涅夫的小说《贵族之家》的评论中他也表现出现实主义的基本倾向。他说:"……艺术作品越少偏向于训诫,艺术家在选取他打算用来装饰自己思想的人物形象和场景时越是不偏不倚,他描绘的图画就越匀称,越接近生活,他就能越快地通过这幅图画达到所期望的效果。"[43]不过,1859-1861年俄国的革命形势促使皮萨列夫的世界观发生变化,随着他的政治观点由自由主义向革命民主主义的转变,他的哲学观点向唯物主义立场转变,美学观点也更加倾向于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现实主义,最终形成了一种激进的革命民主主义的现实主义体系。这时,他坚决反对"纯艺术"("为艺术而艺术"),认为,现实主义理论的实质在于,没有对迫切社会问题的解决,没有对人民痛苦的现实主义的真实描写,没有同对社会下层的压迫所作的斗争,就不可能有艺术和美学。[44]这样,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现实主义理论,并在《现实主义者》这一纲领性的著作中阐述了这一理论体系。
皮萨列夫采用了德国美学家席勒和俄国美学家赫尔岑等人关于现实主义概念的广义用法,即经常用来代表唯物主义,并与理想主义概念相对。因此,他所谓的"现实主义者",就是根据形势的特点行动,渐渐达到社会生活的改变,为根本改造社会而准备条件。而且,他的"现实主义纲领"包括一系列旨在克服俄国文化经济落后、改善人民的处境的改良措施,它的最后目的"在于一劳永逸地解决有关饥寒交迫的人们的无法避免的问题",而实现这一目的的并不在于广大人民群众,而是知识分子,即"有思想力的现实主义者"。他的美学和文学批评不过是这个现实主义体系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45]
在《现实主义者》的后半部分,即从第二十二章起,皮萨列夫论述了他自己的现实主义的美学观和艺术观。首先,他坚决反对"一心一意崇拜单纯的美"和艺术无目的的"纯艺术"论,而是主张文学应当揭示"人类的痛苦",揭露现实生活中的尖锐社会矛盾,履行崇高的社会使命。他十分赞同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庇埃尔·勒鲁(1797-1871年)的意见:"从最高的观点来看,可以称为诗人的是那样一些人,他们从一个时代到一个时代,向我们揭示人类的痛苦,而可以称为思想家的是那样一些人,他们探索着能够减轻并治好这些病痛的方法。"[46]并把这一思想作为他论述科学和艺术的现实主义论文的基础。
针对艺术无功利的唯美主义观点,他明白地宣布:"彻底的现实主义必然蔑视一切没有重大好处的东西;但是我们所理解的'好处'这个词,完全不是我们的文学论敌要强使我们接受的那种狭窄的意义。我们绝不会对诗人说'你去缝靴子',或者对历史学家说'你去烤馅饼',但是我们坚决要求,作为诗人的诗人和作为历史学家的历史学家应该各在各的专业方面带来真正的好处。我们要诗人的作品能够在我们面前清晰地、鲜明地勾画出我们为了认真思考和行动而必须知道的那些方面的人类生活。"[47]他所谓的"诗人",并不专指写诗的人,而是泛指一切通过语言创造形象的艺术家。这些人要成为给人类社会带来好处的诗人,在他看来当然应该反对唯美主义。他说:"首先我要坦白地说:我绝对不承认有所谓无意识和无目的的创作。我怀疑,这不过是神话,是唯美派评论界为了造成更神秘的印象而创造出来的。"[48]
皮萨列夫提倡一种艺术为人生、为社会、追求真善美的艺术观。他说:
一个真正的、"有用的"诗人应当知道和了解目前使他的时代和他的人民的最优秀、最聪明、最有学问的代表们发生兴趣的一切。诗人,作为一个热情的、敏感的人,一方面要了解社会生活的每一次脉动的十分深刻的意义,同时也一定要用全力来爱他认为是真、善、美的东西,来恨那妨碍真、善、美的思想获得血肉并变成活生生的现实的大量卑鄙龌龊的勾当。这种爱是和这种恨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它构成并且一定要构成他灵魂的灵魂,构成他整个存在和他整个活动的唯一的、最神圣的目的。……而为了爱和恨,为了使这种爱和恨摆脱个人自私自利和浅薄虚荣的任何杂质,就必须反复思考和认清许多事物的本质。当这一切都做到了,当诗人以他强大的智能认识到人类生活、人类斗争和人类痛苦的全部伟大意义,当他看到个别现象之间的牢固的联系,当他明白,什么是应当做的、什么是可以做的、应当在什么方向上和以什么动机去影响读者的智能,那时候对他说来,无意识的、无目的的创作就变成绝对不可能了。[49]
为此,他号召诗人应成为"伟大的思想战士,大胆无畏的、无可指摘的'精神武士'",成为"能够撼动世代恶势力的大山的巨人"。[50]这些充分表明了皮萨列夫的现实主义美学的社会目的性和思想性与情感性的统一。这也是他的现实主义美学对于革命民主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发展。
其次,皮萨列夫的现实主义美学的真实性原则也更加着重于与艺术家本人的情感、思想相结合,因此,他直接提倡的是艺术家的真诚与生活的真实的结合。他宣称"真诚是必需的",不过不应该"完全满足于细微的思想和感情",他把"所有不了解人类生活中伟大的、真实的、严肃的方面的诗人"都称为"穿着晨衣在公众面前游逛"。他还举出歌德的例子来证明"任何一种智力活动,只有当它和真诚的、坚定的、深刻的信念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伟大的,有益的"[51]。他又分析了海涅的性格矛盾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并认为"海涅的抒情诗并不是别的,而是19世纪优秀人士在其中消耗生命的那些思想与感情、惊慌与忧伤、交替发作的冷与热的巨细无遗的和真实到不能模仿的图画"[52]。由此他又论及抒情诗,认为"抒情诗,按照它的本质来说,是比叙事的和戏剧性很强的诗歌要真挚得多,直接得多","抒情诗人只抓住自己个人的瞬息间的情绪,并把这些情绪记录下来,而抒情作品的优点正是在于它要做到尽可能地自然,诗人的情感或思想要被抓住,并且要非常直接地和不加修饰地表现给读者看"。在他看来,这也与现实主义原则相吻合。他还论及抒情诗人的情感应与他人与社会相通。而不只是抒写个人孤立的感情,因此,他认为"只有第一流的天才才有权利成为抒情诗人,因为只有杰出的人才能在使社会注意他的私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同时,也给社会带来好处"。[53]这些精辟的分析把现实主义美学的真实性、典型性的原则与文学艺术的思想感情的真挚流露紧密地联系起来,并使这些原则的论述从与生活联系更紧的叙事的和戏剧的文学扩大到似乎与人的主观世界联系更紧的抒情文学,无疑是对现实主义美学的真实性和典型性的拓展和深化,对整个俄国和世界文学中的现实主义思潮的发展具有特殊的意义。
再次,他在《现实主义者》中还规定了"现实主义批评"的任务。如前所说,他根本否定唯美主义的批评,认为这是一种"宁取形式而舍内容的批评,已经多么彻底地歪曲了自然概念"。[54]他倡导的是"现实主义批评"。虽然他在批评实践中对于世界和俄国的文学大师们,如普希金、果戈理、歌德等有些不尽公允的批评,但是,他在美学理论上还是提出了正确的原则的。他指出,现实主义批评的任务是,"在严格地评价过去的文学著作的同时,它必须更仔细地、更严格地注视着当代文学的发展",[55]就是说他的现实主义批评是十分关注当代现实,以当代现实为依据的,以"活生生的现实的利益"作为批评的尺度。他批评那些"显露出陈腐的倾向或是对当代实际需要抱着冷漠的态度"[56]的作家与作品;他号召诗人们都成为现实主义者:"在我们的时代……做一个诗人,同时都不是一个深刻而自觉的现实主义者。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谁如果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就不是一个诗人,而只是一个有才干的不学无术者,或者是一个巧妙的招摇撞骗者,或者是一个浅薄的、但是自尊心很强的人。现实主义批评必须缜密地保护读者公众的头脑和口袋,使不受这一切缠扰不休的畜生的侵袭。"[57]这无疑是19世纪60年代中最强烈的现实主义宣言,尽管其中包含着一些激进的、宽泛化的东西,但是,它也强有力地推进了当时现实主义文学和美学的发展,或许对于以后的苏联美学界和文学界把现实主义尊崇得过分绝对化也有一些内在的影响。
从《现实主义者》的某些论述来看,好像皮萨列夫是太过于偏执于现实生活及其利益了,其实,在他的现实主义美学理论中也有重视幻想和想象的另外一面。这在他的《幼稚想法的落空》中表现得最为明确。他说过,真正的"幻想中并没有任何会败坏或者麻痹劳动力的东西,甚至完全相反。如果一个人完全没有这样来幻想的能力,如果他不能间或跑到前面去,用自己的想象力来给刚刚开始在他手里形成的作品勾画出完善的图景,——那我就真是不能设想,有什么刺激力量会驱使人们在艺术、科学和实际生活方面从事广泛而艰苦的工作,并把它坚持到底……只要幻想的人真正相信自己的幻想,仔细地观察生活,把自己观察的结果与自己的空中楼阁相比较,并且总是认真地努力实现自己的幻想,那么幻想和现实的差别就丝毫没有害处。只要幻想和生活有联系,那幻想决没有什么坏处……"[58]这些话出自于一个极力推崇从生活出发的现实主义者之口,应该说他是对幻想在现实主义艺术之中的地位有比较清醒认识的,从此我们也可以进一步认识到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的现实主义美学并不是胶着于现实生活的"照相机式"的理论。
皮萨列夫专论美学的论文《美学的毁灭》是一篇很独特的文章,不过,在苏联和我国一般流行的观点认为,《美学的毁灭》等著作中,"他发表了许多错误的论点,这些论点实际上否定了建立科学的美学理论的可能性"[59],"他的著作比起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的最高成就来是倒退了一步,而且在哲学和美学方面还犯了一些严重的形而上学的错误"[60]。但是,我们认为,《美学的毁灭》似乎并没有多少严重的形而上学倾向,列宁说,皮萨列夫敏锐地从营垒内部感到了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美学的内在无法克服的矛盾,而沿袭这种内在矛盾就必然会达到"美学的毁灭"。其实,宣布艺术或美学必定衰亡、毁灭的,从柏拉图开始就从未中断过,像伊丽莎白时代的清教徒、路易十四治下尚今派的"几何型"党派人物、启蒙主义者卢梭、绝对辩证论者黑格尔、边沁主义信徒等,关键在于他们如何论证这种毁灭的必然性,从中我们可以见出一些有价值的观点或规律。
《美学的毁灭》一文完全是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硕士学位论文《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推衍和阐释,皮萨列夫关于"美学的毁灭"的结论,完全是由《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基本观点中推导和分析出来的。我们从这个极端化、激进的结论的推导和分析的过程,不仅可以见出皮萨列夫的一些偏激的美学观点,更可以发现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美学的内在难以克服的矛盾,实际上给美学在俄罗斯的进一步发展合乎逻辑地指出了一个现实主义美学的倾斜和消解的历史前景。
皮萨列夫认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写作《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1855年)之时就已经在头脑中把美学问题取消了。他说:"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引者)看到,由我们社会的智力呆板而产生的美学,照样也支持着这种呆板。……为了在软弱无力的文学中唤起它高尚而严肃的公民义务的意识,就应该完全消灭美学,应该把它打发到炼金术和星相术被打发去的地方去。"[61]他还引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文中开头的一句"如果还值得谈论美学的话"这个附带条件,从中分析出:"作者早就清楚,谈论美学的价值仅仅在于,为了彻底地消灭它,并且永远让那些受到哲学和寄生虫的庸俗市侩行为欺骗的人们清醒过来。因此,作者当然说的不是新的美学理论的建立,而仅仅是旧的美学理论的毁灭,而且根本上是一切美学理论的毁灭。"[62]
在他看来,"美学,或者关于美的科学,只有在美具有某种独立的意义,不依赖于无限多样的个人审美趣味的情况下才具有存在的合理权利。如果只有那种令我们喜爱的东西才是美的,如果因此而所有最多种多样的美的观念结果竟然都是合理的,那么这时美学也就化为乌有了。如果每个个别的人都形成了自己个人所有的美学,那么,把个人的审美趣味导向必须的一致性的普通美学就始终是不可能的。《审美关系》的作者正是引导自己的读者走向这种结论,尽管没有完全公开地说出它"[63]。从这些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皮萨列夫坚持了美的唯物主义的客观性,并揭开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中潜在的美的主观性对客观性的颠覆,因为车尔尼雪夫斯基论述美的本质时确实是从人的美感和审美趣味出发的,而认为"美包含着一种可爱的、为我们的心所宝贵的东西",美是"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这里面当然就隐含着美离不开人的主观感情、理解等意识了。那么,当美必须随着人的满足与否而转移的时候,美的独立性和客观性也就被取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美学理论,而且根本不可能导向一致,因而美学也就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这种分析和推导,应该说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皮萨列夫还对"美是生活"的命题作了分析,认为这个定义也必然导致美学的毁灭。他认为,由于"美是生活"的定义过于泛化,似是而非,而且主要涉及对象与生活的关系,而与对象的外观形象构成关系不大,比如在观看一个人的面孔时,他说:"我们观看一个人的面孔,就好像在买金银制品时我们察看一下纯度成色。纯度成色并不给予物品任何美;它仅仅保证它的价值。在有作者给我们所下的那个美的定义的情况下,美学,对我们最大的快感,就消逝在生理学和卫生学之中了。"[64]这些分析和推论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美是生活"定义的人本主义、直观的唯物主义的缺陷呢?
正是由于"美是生活"的定义必然导致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客观现实中的美是充分地美的并且完全满足着人",所以"艺术完全不是产生于人想要弥补现实美的不足的要求"。对此,皮萨列夫推论:"换句话就是说,艺术的目的不在于为了创造那种在自然界中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美的奇迹。"[65]针对着关于艺术的目的问题,他又一一考察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各种艺术的观点。
关于建筑之类包含某种实用目的与审美目的相结合的艺术,车尔尼雪夫斯基要么把建筑等实用性艺术驱逐出艺术殿堂,要么规定"凡是以满足审美趣味和审美感受为目的的工业部门、工艺"都列入艺术。对此,皮萨列夫推论道,"如果艺术的本质、目的和解释就在于它对美的渴望",那么"连在镜子前涂脂抹粉的老太婆也成为把自己本身变成艺术作品的艺术家"[66]。他还以大量事实反驳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真的艺术与奢侈无关"的观点,他说:"如果以轻视的态度来看待披肩、钟表、亭子,那么思想家完全是对的;但是,当一开始断言,真正的艺术与奢侈无关的时候,他就完全不对了。真正的艺术与经济的考虑根本没有丝毫关系。真正的艺术是永远靠人类奢侈的汁液为生的寄生植物。真正的艺术是奢侈的形影不分的伴侣,它无论如何不可能与奢侈无关。"[67]应该承认,皮萨列夫抓住了艺术的超功利性的某些特征,至少在异化劳动的状态下,在私有制的情况下,艺术是与统治者和有闲暇者的奢侈相关的,有时艺术的确"非常乐意逼使自己的创造性思想沦为娼妓"[68]。由此,我们似乎也感到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的美学观和艺术观的良好愿望和空想主义的性质。
与此同时,皮萨列夫还对某些把建筑等当作"这个时代和民族的整个生活,整个世界观,整个精神要求"的体现的观点[69],作了分析。他认为,如果相信这种观点,那么"为了有充分根据地研究过去他们完全不需要书面文件了",他还认为这不过是在已经知道时代、民族的背景材料之下的一种推测、猜测,因此,这是一种"根据不足的"见解。这是否也透露出了一点那种认为"艺术再现生活"的观点的某种机械性理解的"根据不足"呢?
关于绘画和雕塑,皮萨列夫分析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谓"彼得堡没有一个塑像在面孔轮廓的美上不是远逊于许多活人的面孔的"的说法。他认为,这种说法是"美是生活"的结果,"还因为雕像的美并不在生活,即不在于脸部的表情,而在于轮廓的严格准确性和各部分的完全适合性,所以,活人的每张完整无缺和智慧灵巧的面孔当然就比形形色色的大理石或者铜制的面孔要美得多"[70],而且绘画的技巧手段也不完善,从而也证明自然的美比艺术美要完善。
至于音乐和文学(诗),他认为,在车尔尼雪夫斯基那里都不过是"生活现象的可怜的再现","无非是对现实的一种苍白的、一般的、不明确的暗示罢了"。他认为,"以这样的方式一一考察了所有的艺术以后,作者提出了这样的一般结论,活的现实中的美永远高于艺术中的美。所以,如果艺术不可能创造出现实中不存在的美的奇迹,那么,试问,它究竟应该干什么呢?它应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现现实。——它究竟应该再现什么呢?——生活中人所感兴趣的一切东西。"[71]这不是十分明显地指明了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斯基的美学对于艺术的贬低了吗?试想,以这样的观点对待艺术,艺术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再说,艺术既不关涉美,又低于现实生活的美,那么,它又如何去"说明生活"呢?这里是否也包含着"再现现实"的艺术,在低于现实美的层次上,必然使现实主义走上自然主义归宿的内在可能性和必然性呢?这里面也揭示了"美是生活"定义的内在不可克服的矛盾。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论述诗的不确定性时,皮萨列夫有一些精辟的论述:"众所周知,各个不同的演员扮演同一个角色也完全是不同的,而且其实同样令人满意。一位演员这样理解剧中人物的性格,而另一位演员理解的是另一个样子,第三位则又按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如果大家都同样具有天才,那么最细心周到而求全责备的观众也仍然会完全满意;可见,大家都理解得不错,而且,诗的形象类似于不确定的方程式,众所周知,这样的方程式允许有许多个解。"[72]这里很充分地分析了文学(诗)和艺术的创作和欣赏的创造性,包含着20世纪中叶以后才流行起来的阐释学美学和接受美学的某些基本原理。这似乎也表明现实主义美学在19世纪60年代前后在旧唯物主义哲学范围内已经快走到了它的尽头,正在寻求新的发展方向。
在论述了《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基本内容以后,皮萨列夫又考察了以这本书的那些理论原则为基础的文艺批评的倾向。他尖锐地指出:"《审美关系》说,艺术无论在怎样的条件下都不能创造出自己私有的世界,它永远被迫局限于再现那个现实中存在的世界。这条基本的规定责成批评家一定要在与艺术作品借以产生并为之而产生的那种生活的关系之中来考察每部作品。"[73]这无异于说,这种现实主义的批评把批评家局限于现实生活的范围内,仅从艺术作品与生活的关系来评价每部作品,因此,根本与美学毫无关系。所以,他又说:"渗透着《审美关系》的思想的批评家的作用完全不在于,要把准备好了的美学规范的各种各样文章运用到艺术作品之上。不是为了改善死板规则的无个性和无热情的维护者的职务,而是批评家要转向活人,这个活人把自己的整个世界观,自己的全部个性特征,自己的整个思维方式,自己的人的和公民的信念、希望和情欲的总和带进而且必须带进自己的活动之中。"[74]这种批评就是单纯的内容批评,由于种种原因极容易导致庸俗的社会学批评。这在此后的苏联和我国的特定时期内已经有了历史的证明。
在皮萨列夫看来,由于车尔尼雪夫斯基对于"什么是有思想的人"、"什么是引人兴趣的"这些关键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所以像"艺术再现人在生活中感兴趣的一切事物","只有值得有思想的人注意的内容才能使艺术不致被斥为无聊的娱乐"这样一些问题也未解决,但是,"在每一种个别情况下,批评家对艺术作品的评判都依赖于这些问题的解决"。这就导致仅从内容角度进行批评的批评家的困惑。他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他说:"现在假定,一个批评家以轻蔑看待艺术作品,而另一个批评家——则以赞叹看待它。这样,在自己的判断中发生冲突之后,他们彼此之间争辩起来。一个说:内容是不引人兴趣的和不值得有思想的人注意的。而另一个则说:是引人兴趣的和值得注意的。毫无疑问,这两位批评家之间的争论从一开始就完全不是在美学的立足点上进行的。他们彼此之间将争论,什么是有思想的人,什么应该是这个人认为值得自己注意的事物,他应该怎样看待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他应该怎样思考和活动。在这场争论中他们将不得不展开自己的整个世界观;他们将不得不顺便也看一下自然科学,历史,社会科学,政治学,道德哲学,但是,在他们之间却连一个字也不说及艺术,因为全部争论的涵义都在于艺术作品的内容,而不在于艺术作品的形式。正因为两位批评家彼此之间不争论形式,而只争论内容,正是因为这样他们两人都认为,内容比形式更重要,——所以他们两人终究都认为自己是《审美关系》中所叙述的那种学说的信仰者。"[75]皮萨列夫在此实际上批评了忽视审美形式或用内容批评代替形式批评的批评家。
皮萨列夫还指出,按照上述内容批评的主张,"对艺术作品作出最终评判的权利,不属于只能够判断形式的美学家,而属于判断内容,即生活现象的有思想的人。关于有思想的人应该是怎样的,《审美关系》当然未置一词而且也不可能说什么,因为这个问题完全超出了它所解决的任务的范围。那么可见,在关于有思想的人的问题上彼此产生分歧时,批评家们没有丝毫根据援引《审美关系》。这就好像某人在争论间接税时开始援引数量地理学教科书一样俏皮。数量地理学——是非常受人敬重的科学,但是,在解决社会问题时它却完全是不够资格的。"[76]这样,他就在实际上把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现实主义美学割裂内容和形式,专注于内容而进行文学批评的内在矛盾性揭示了出来,并指明了这种"生活的美学"完全与形式的美学无关,因而它也只关注艺术以外的哲学、历史、政治学、道德哲学、自然科学,而全然不顾及艺术的艺术性和美学特征,而且关于一些评判的关键问题也没有回答,所以,批评家要依据它来进行批评就是一种滑稽的事情。这里似乎也显示出了"内容的美学"的局限性,而在呼唤着"形式的美学"的出场了。
不论皮萨列夫在何种程度上是忠实于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现实主义美学原则,也不排斥《美学的毁灭》写于沙皇政府的监牢中而旨在适应官方审查需要的某些曲折隐晦笔法,然而,从总体上看来,皮萨列夫的这篇带有某些偏激思想的论文,不仅从革命民主主义美学的内部揭开了这种美学的种种内在无法克服的矛盾和缺陷,而且也客观地显示出了现实主义美学在旧唯物主义范围内发展的困窘,因而万般无奈地宣称"美学的毁灭",尽管皮萨列夫在运用"美学"这个概念时有其不确定性和特殊含义,他有时用来特指"唯美主义",有时用来专称注重形式的理论,有时又泛指统治阶级的腐朽文化。因此,我们一方面要看到他对现实主义的坚持和发展;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他宣布现实主义美学毁灭时的无奈和严肃。
[1]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13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
[2] 同上书,132页。
[3] 同上书,128页。
[4] 同上书,129页。
[5]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20页。
[6]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21页。
[7] 《什么是奥勃洛莫夫性格?》,《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188页。
[8] 《黑暗的王国》,《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454页。
[9]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369页。
[10] 《阿·瓦·柯尔卓夫》,《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10~11页。
[11] 同上书,73页。
[12] 同上书,78页。
[13] 《黑暗的王国》,《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281页。
[14] 《黑暗的王国》,《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362页。
[15]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190页。
[16] 同上书,190页。
[17] 同上书,224页。
[18]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272页。
[19] 同上书,184页。
[20] 同上书,185页。
[21] 同上书,184页。
[22]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348~349页。
[23] 《黑暗的王国》,《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273~274页。
[24]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184页。
[25] 同上书,187~188页。
[26] 《阿·瓦·柯尔卓夫》,《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20页。
[27] 《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44页,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
[28]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271页。
[29]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349~350页。
[30]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364页。
[31]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7页。
[32] 同上书,9页。
[33] 同上书,267页。
[34]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268~269页。
[35] 同上书,264页。
[36] 《真正的白天什么时候到来?》,《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262页。
[37] 《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353页。
[38] 《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358页。
[39] 同上书,362页。
[40] 《逆来顺受的人》,《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443页。
[41] 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4卷,286页。
[42] 参见奥夫相尼科夫:《俄罗斯美学思想史》,299页。
[43] 同上书,297~298页。
[44] 同上书,299页。
[45] 参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4册,1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46] 《现实主义者》,《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4册,105页。
[47] 同上书,109页。
[48] 同上书,110页。
[49] 《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4册,110~111页。
[50] 同上书,112页。
[51] 同上书,112、113~115页。
[52] 同上书,118~119页。
[53] 《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4册,122~123页。
[54] 同上书,122页。
[55] 同上书,127页。
[56] 同上书,127页。
[57] 同上书,128页。
[58] 《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1册,97~98页。
[59] 奥夫相尼科夫:《俄罗斯美学思想史》,302页。
[60] 《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4册,128页。
[61] 德伊·皮萨列夫:《皮萨列夫文集》,第3卷,419、420、420页,莫斯科,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1950。
[62] 同上书,417页。
[63] 同上书,420页。
[64] 《美学的毁灭》,《皮萨列夫文集》,第3卷,423页,莫斯科,1956。
[65] 同上书,423页。
[66] 同上书,424页。
[67] 《皮萨列夫文集》,第3卷,425页。
[68] 同上书,426页。
[69] 《皮萨列夫文集》,第3卷,427页。
[70] 同上书,429页。
[71] 同上书,430~432页。
[72] 《皮萨列夫文集》,第3卷,430页。
[73] 同上书,433页。
[74] 同上书,433页。
[75] 《皮萨列夫文集》,第3卷,434页。
[76] 同上书,434~4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