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同一君主的前期和后期相比。虞世南认为,有些君主在“平天下”以后,往往会发生一些变化,甚至有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或因思想情趣的转移,或因其受到自身的才能与智力所限,呈现出不同的情形。下面是《帝王略论》关于晋武帝的一段议论:
公子曰:武帝克平江表,混一宇内,可谓晋之明主乎?
这一段话,指出了“平一天下”与“创业垂统”是不完全相同的两回事,打天下的人未必能守天下。这一点,唐初的政治家和史学家是有清醒的认识的,唐太宗就跟群臣讨论过“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的问题[101]。虞世南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评论晋武帝的,指出他的“创业垂统,其道则阙”,因而他“平吴之后,怠于政事”,终于把“国风”弄到“智士永叹,有识寒心”的地步,在他死后不久西晋就灭亡了。这跟“明主”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了。
作者认为,在这方面,隋文帝与晋武帝是有某些相似之处的,但其表现形式也不尽相同。他评论隋文帝说:
公子曰:隋文起自布衣,据有神器,西定庸蜀,南平江表,比于晋武,可为俦乎?
先生曰:隋文因外戚之重,值周室之衰,负图作宰,遂膺宝器。留心政理,务从恩泽,故能绥抚新旧,纬宁遐迩,文武之制,皆有可观。及克定江淮,一同书轨,率土黎庶,企仰太平;自金陵绝灭,王心奢汰,虽威加四海,而情坠万机,荆璧填于内府,吴姬满于椒掖。仁寿雕饰,事埒倾宫,万姓力殚,中人产竭。加以猜忌心起,巫蛊事兴,戮爱子之妃,离上相之母,纲纪已紊,礼教斯亡,牝鸡晨响,皇支剿绝,废黜不辜,树立非所,功臣良佐,剪灭无遗。季年之失,多于晋武,卜世不永,岂不宜乎。[102]
这里,作者首先指出隋文帝并非是从一般“布衣”而登上皇帝宝座的,他是以外戚身份夺得统治权的。但是,隋文帝跟晋武帝有一点是十分相似的,即“自金陵绝灭,王心奢汰”,一面聚集财富,一面走向奢侈,以致“万姓力殚,中人产竭”,政治上的紊乱跟前期相比形成鲜明的对照。然而他跟晋武帝相比,终究也还有不同的地方,这就是“季年之失,多于晋武”,比后者还要荒唐。值得注意的是,隋文帝以隋代周时,虞世南已是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了,他在仕途上亲身经历了隋的统一、强盛和灭亡,他对隋文帝的评价实际上是当代人评论当代人,其感受自然分外真切。
(二)以同一朝代的不同君主相比。这种历史比较的方法包含作正反两个方面的比较:从正面相比,是比“功业”和“功德”,从反面相比,是比其“残忍”的表现。《帝王略论》论东晋孝武帝与明帝相比,是这么说的:
公子曰:中兴之政,咸归大臣,惟孝武为君,威福自己,外摧强寇,人安吏肃,比于明帝,功业何如?
先生曰:孝武克夷外难,乃谢安之力也,非入主之功。至于委任会稽,栋梁已挠,殷王作镇,乱阶斯起,昌明之谶,乃验于兹。加以末年沈晏,卒至倾覆。比踪前哲,其何远乎![103]
在虞世南看来,臣下之功与“人主之功”是不应混淆的,加上才能的平庸和“末年沈晏”,怎么能够以晋孝武帝与晋明帝相比呢?
作者对于不大为人们所注意的陈文帝、陈宣帝,也是从“功德”方面进行比较和评价的:
公子曰:陈文、宣二帝,功德云何?
先生曰:梁季板**,江东凋残,编户齐人,百不遗一。武帝经纶草创,而享祚不永,方隅犹阻,代敌未夷。文皇聪明睿智,纂承洪绪,群贤毕力,宇内克清,爵赏无偏,刑罚不滥,政事明察,莫敢隐情。国史以为承平之风,斯言得之矣。宣帝度量弘广,推心待物,可谓宽仁之主焉。[104]
作者称赞陈文帝的“功德”,是着眼于他的武功、文治,而肯定陈宣帝的“功德”则强调他的“度量弘广”。这里虽然没有明确道出孰优孰劣,但还是比较了他们不同的特点。此外,作者对司马师、司马昭兄弟“递居宰相,二人功德,孰为先后”,也作了比较[105]。
当然,从正面比较,有时也并不是较其“功德”高下,而是比其异同。关于周文王与周武王的比较则属此类。作者写道:
公子曰:文王盛三分之业,屈道以事殷;武王率八百之师,称兵而灭纣。岂德有优劣?物运穷通,何其二圣殊途如斯之远?若牖里为是,则牧野为非,谓剪商为工,则事殷为屈。愿闻笃论,以释所疑。
先生曰:夫四时平分冬夏,有暄寒之辨,五常递运水火,有刚柔之殊。至于利物成务,其道同矣。文王固明,晦迹藏用,所以头仁;武王果毅,发扬龚行,所以静乱。然则济世庇民,其揆一也,奚必修文为是而□武为非乎!期于至公而已矣。[106]
这是从周文王、周武王对待殷商的态度的区别提出问题,认为在“屈道以事殷”和“称兵而灭纣”二者之间,必有是非、工屈之分。文、武二王历来被看作是圣人,这里也是称他们为“二圣”,但能这样提出疑问,在当时还是很难得的。作者从自然现象和文、武二人的个性与才能来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没有把道理讲清楚,但他认为文、武之道对于“济世庇民”来说都是必要的,这大致还是符合殷、周之际的历史的。这都是从正面相比较。
从反面相比,作者评价宋孝武帝和宋明帝具有很典型的意义。他写道:
公子曰:(宋)孝武、明帝二人孰贤?
先生曰:二帝残忍之性,异体同心,诛戮贤良,断剪支叶,内无平、勃之相,外阙晋、郑之亲。以斯大宝,委之昏稚,故使齐氏乖衅,宰制天下,未周岁稔,遂移龟玉;缄滕虽固,适为大盗之资,百虑同失,可为长叹,鼎祚倾渝,非不幸也。[107]
像这样的君主,当然谈不上谁比谁贤的问题。以“诛戮贤良”为能事,以“断剪支叶”为快慰,这样的统治怎么能维持下去呢!“鼎祚倾渝”,实在是咎由自取,谈不上是他们的不幸。
以上这些历史比较,都是就一个皇朝之内,以前后不同的君主来相比的,这同以一个君主的前期和后期的思想、行为相比的方法,视野当然要宽阔多了。然而,如果进而以不同皇朝的君主相比,那就需要作者有更加广阔的视野。这一点,《帝王略论》的作者也是做到了的。
(三)以不同时期的朝代的君主相比。《帝王略论》中关于这种历史比较的方法,有更多地运用,比较的内容也显得更加丰富,比较的层次也有所提高,因而越发显示出作者的历史知识和历史见解。这种见解往往不同于或超出于前辈史家的看法,因而又极具历史评论的个性。作者根据班固说的“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的论点[108],发表了这样一番评论:
公子曰,班固云:“周云成康,汉称文景”,斯言当乎?
先生曰:成康承文武遗迹,以周、召为相,化笃厚之氓,因积仁德,疾风偃草,未足为喻。至如汉祖开基,日不暇给,亡赢之弊,犹有存者,凿颠抽胁,尚行于世。太宗体兹仁恕,式遵玄默,涤秦项之酷烈,反轩昊之淳风,几致刑厝,斯为难矣。若使不溺新垣之说,无取邓通之梦,懔懔乎庶几近于王道。景帝之拟周康,则尚有惭德。[109]
在这一段历史比较中,作者对汉文帝的评价是极有见地的。在他看来,汉文帝在整顿汉初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风气方面,都有重大贡献。联想到他对汉高祖的评价也不过是“虽未阶王道,霸德之盛者也”[110],就更可以看出所谓“懔懔乎庶几近于王道”这话的分量了。文帝胜过成康,景帝则不如,这就是作者的结论。
此外,关于宋高祖可以同前朝哪个君主相比的问题。虞世南不赞成前代史家裴子野的历史比较,并陈述了这方面的根据。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从出身、创业、度量、谋略几方面考察,认为刘裕有“汉高之风”、“光武之匹”。在门阀观念很盛的历史环境里,作者能提出这样的看法,确乎难得。
从下面的一段评论中,可以看到,作者在进行这种历史比较的时候,很注意掌握分寸,不轻许于人。他论陈高祖说:
公子曰:陈高祖起自草莱,兴创帝业,近代已来,可方何主?
先生曰:武帝(按:即陈高祖——引者)以奇才远略,怀匡复之志,龙跃海隅,豹变岭表,扫重氛于绛阙,复帝座于紫微。西抗周师,北夷齐寇,宏谟长算,动无遗策。盖开业之令主,拨乱之雄才。比宋祖则不及,方齐高为优矣。[111]
这个地方是把比较的范围限制在“近代以来”,但也还是涉及宋、齐、陈三朝。作者肯定陈高祖是“开业之令主,拨乱之雄才”,虽比齐高帝“为优”,但却“不及”宋高祖。一种历史比较中存在的分寸感,在这里表现得很明确。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这种分寸感往往是跟考虑历史的进程结合在一起的。这一点,在他对北魏孝文帝的评价中看得格外清楚。
他从民族关系上,特别是从“声教”方面高度评价了孝文帝的汉化措施,并把他称为“非常之人”和“命代之才”。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作者能够对民族关系有这样积极的见解,对所谓“异族”统治者作这么高的评价,同他着眼于从历史进程上考察问题,比较历史人物的方法是相关联的。文中没有专讲赵武灵王的事功,但从行文的口气来看,作者对赵武灵王也是极推崇的。
在这一类的历史比较中,作者一方面是注意到从历史进程来评价君主,另一方面他也注意到他们在某个重大政治举措中的得失来评价他们。他论北齐武成帝传位一事与北魏献文帝传位一事是这样说的:
公子曰:武成传位可与魏文献(按:当作献文,此误——引者)俦否?
先生曰:古人云:“知子莫若父。献文之谢百群,克固皇家,武成之委万方,倾覆宗社。知子之鉴,无乃异乎!”[112]
在封建社会里,皇位传袭是极其重大的政治事件。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曾经出过许多乱子,但也有处理得好的。作者提出“知子之鉴,无乃异乎”,在当时的政治中是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的。再看作者是怎样评价献文传位的:
公子曰:魏献文禅位厥子,其义云何?
先生曰:《易》称:“圣人之大宝曰‘位’。”又曰:“何以聚人?曰‘财’。”夫万乘之尊,鸿名也;四海之大,大宝也。鸿名大宝,三五之君尚步驱于兹,献文忘情九县,脱屣万机,传位嗣子,克昌鸿业,窅然汾水,不亦美乎。[113]
这些议论,显然是把献文传位的事情过于理想化了。事实上,献文传位的主观动机和后来冯太后、孝文帝的改革所达到的社会效果未必有必然的联系。在这里,作者是把着眼点放在传位后的客观效果,从而反转过来对献文传位之举做出评价的。
以上这几种历史比较,都是从纵向上考察问题,即涉及一个君主的前期和后期,一个皇朝内不同时期的君主,以及不同时期的皇朝的君主。此外,《帝王略论》在进行历史比较的时候,也有从横向上来考察问题的,即以同一时期的不同皇朝相比较。
(四)以同一时期的不同皇朝相比,这一类比较是由三国、东晋、南北朝分裂时期的客观情势提出来的,它在《帝王略论》中虽然所论不多,但其重要性是不可忽视的。因为这种历史比较,一是从君主个人扩大到整个皇朝,二是不仅要考虑到主观策略的制定,还要顾及客观形势的估量,因而具有更丰富的内容。作者认为,曹操、刘备、孙权三人,都是“肇开王业,光启霸图”之君,但他们又各不相同。曹操“兵机智算,殆难与敌”,“实有英雄之才”,然其“谲诡不常,雄猜多忌”,故“坐论西伯,实非其人”。刘备虽有“人君之德”,但终因“国小兵弱”,难以与孙、曹抗衡。至于孙权,“因厥兄之资,用前朝之佐,介以天险,仅得自存,比于二人,理弗能逮”[114]。寥寥数语,就把曹、刘、孙三人的品德、才能、环境作了比较。同样,作者对高欢与宇文泰的比较也是如此——
公子曰:高氏负河海之利,周人固崤函之险,论其智略,孰者为优?
先生曰:若语其封疆,料其士卒,则周强而齐弱,非徒雁行而已。文帝潜师至,果以少击众,虽周瑜之破孟德,谢玄之摧永固,无以加也。不然,何以能挪自行乘间而霸大业?奇谋长算,固有以焉。但顾命犹子,自相吞噬,“知人”之哲,于斯谬矣。[115]
这里所谓“高氏”、“周人”,实际是指东魏高欢和西魏宇文泰时期的东、西两个皇朝来说的,高欢和宇文泰既是当时这两个皇朝最有势力的人物,又分别是北齐、北周政权的创立者,他们本人都不曾称帝,但都被他们的后人追尊以帝号。文中所谓“高氏”、“周人”和所说的“周”、“齐”,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作者认为,从地理条件看,齐、周各有优势,但从土地和军力来看,“则周强而齐弱”。但这里着重比较的是“论其智略,孰者为优”的问题,故论中特别赞扬了周文帝(宇文泰)的“奇谋长算”。但作者对于宇文泰死前“顾命犹子”以致造成“自相吞噬”[116]的严重后果则是全然否定的,进而认为前人评论宇文泰有“知人”之哲的说法是一种谬说。作者没有直接回答“孰者为优”的问题,只是充分肯定了“智略”在双方斗争中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关于这一点,他在评论高欢时也给予同样的注意。作者写道:
公子曰:高祖之神武才略云何?
先生曰:神武(高欢)潜谋于永安之际,致捷于韩陵之间,冲天之势,固足伟矣。至于垂翅玉壁,税驾晋阳,雄图不展,智勇俱困。然进为徇魏之臣,退作肇齐之主,奇才大节,亦有可称焉。[117]
周文帝有“奇谋长算”,齐神武是“奇才大节”,都有足可称道的地方。同样,周文帝有“顾命”之失,齐神武也有“智勇俱困”之时。可谓各有其长,亦各有所短。作者这样比较和评论历史人物的方法,顾及一个人的全貌,因而是可取的。
在关于“才略”、“智略”的比较当中,作者认为它们也只有在一定的客观条件下才能给人们带来成功,也就是说,任何“奇才”都不能脱离一定的客观情势而发挥作用。这个见解很高明。作者论司马懿的“文武之略”和诸葛亮的“节制”,就表明了他的这种见解:
公子曰:诸葛亮冠代奇才,志图中夏,非宣帝(按:指司马懿——引者)之雄谋妙算,其孰能当斯勍敌者乎?
先生曰:宣帝起自书生,参赞帝业,济时定难,克清王道,文武之略,实有可称。然多仗阴谋,不由仁义,猜忌诡状,盈诸襟抱,至如示谬言于李胜,委鞠狱于何晏,愧心负理,岂君子之所为?以此伪情,形之万物!若使力均势敢,俱会中原,以仲达之奸谋,当孔明之节制,恐非俦也。[118]
作者通过这一段议论表明:在蜀、魏较量当中,蜀败魏胜的历史结局,并不是司马懿的“雄谋妙算”能起到根本的作用,而是双方实力不等所致。作者高度评价诸葛亮的“节制”,但也认为他无力改变这种历史的结局;作者也肯定司马懿的“文武之略”所起的作用,但并不赞赏他的“文武之略”的种种表现形式。这些,显示了作者把历史比较与历史评价结合起来的意向和特色。另外,他比较和评论北齐后主、北周宣帝的“昏乱”与误国,也具有这种特色[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