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史传通议和史学通论(1 / 1)

刘勰《文心雕龙》本是文学批评著作,但其中的《史传》篇,却对史学展开了全面的评论。这是因为,作者认为历史撰述也是一种文体,自应在其评论范围之内。但从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或史学思想史的发展来看,《史传》篇不失为一篇划时代的佳作。

《文心雕龙·史传》篇着重阐述了三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是史书撰述的历史。作者分别列举了春秋以前、战国秦汉时期、三国两晋时期的历史撰述。他推崇《尚书》、《春秋》,认为:“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他推崇《史记》、《汉书》,认为:《史记》“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汉书》“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他称赞司马彪《续汉书》“详实”,华峤《后汉书》“准当”,陈寿《三国志》“文质辨洽”,等等。可见,作者并不只是一般性地列举著作名称,而是着意于评论。

第二,是历史编著的要求。刘勰在《史传》篇中指出: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1]

这四句话,表明了史书编纂的基本要求:一是推崇贯通,二是重视揭示盛衰兴废,三是强调制度,四是有益于政治统治。这几点要求,包含了历史编纂在内容、形式、思想等几个方面的因素,是对自先秦以来历史编纂经验的高度概括。

第三,是明确提出“信史”原则。刘勰在《史传》中进一步指出: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略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2]

中国古代史家早有恪守信史的思想和追求信史的目标,所谓“君举必书”,就是这种认识与活动的萌芽,此后便凝练成“《春秋》之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3]的思想原则,司马迁以下,许多史家都遵循这一作史原则。但是,刘勰从史学上看到,也确实有在历史编纂上违背信史原则的现象。他着重从两个方面提出批评。第一个方面,是在对待“传闻”和“录远”问题上出现的偏颇,他指出:“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可见,他对那些在对待“传闻”和“录远”问题上持轻率态度的人,批评是极其严厉的。第二个方面,是在“记编同时”即记近问题上出现的谬误,他指出:“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理欲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所谓“时同多诡”,就是记述失去了基本原则,评价背离了客观标准,以至于“寒暑笔端”。由此看来,“录远”和“记近”,都可能背离“信史”原则的轨道。惟其如此,强调“信史”原则就显得更为重要、更为可贵了。正如刘勰在《史传》篇所做的总结那样:“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之劳。”可以说,这是神圣而又艰苦的事业。

当然,刘勰的《史传》篇也存在时代的局限性。作者认为:“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奸匿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在这段话里,刘勰还是认可了“尊贤隐讳”的做法,认为这是孔子遗留下来的一条原则,后人应当遵循不悖。其实,这是借用孔子的名义,为当时盛行的名教观念作一个历史的注解罢了。

《史传》篇文短而义多,在中国古代史学思想史上,是第一次以理论概括的形式对史学作了反思,展开了较为全面的评论,可谓之史传通议。此文虽是文学批评论著中的一篇,但它在史学上的价值是很高的,它对盛唐时期刘知幾《史通》的撰写,有很大的影响。

刘知幾著《史通》,既有主观因素,又有客观条件。首先,这是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到很高程度的时间产物。不论是优秀的历史论著所提供的经验,还是一些不负责任的甚至是曲解历史的著作所带来的教训,抑或是那些良莠参半的历史著作给予人们的启示,都已经有了十分丰富的积累,这使作者有广泛阅读的可能性。据刘知幾自己所说,他自幼读《春秋左氏传》,“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年十有七,而窥览略周。其所读书,多因假赁,虽部帙残缺,篇第有遗,至于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入仕后,“旅游京洛,颇积岁年,公私借书,恣情披阅”[4]。由此可以看出,丰富的历史文献的积累,较好的阅读条件,是《史通》得以撰写的首要客观因素。其次,是刘知幾自幼培养起来的批判意识。他说:“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他举例说:“故始在总角,读班、谢《两汉》,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共责以为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于是赧然自失,无辞以对。其后见《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其有暗合于古人者,盖不可胜纪,始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凡有异同,蓄诸方寸。”[5]由此看来,刘知幾之所以能够写出《史通》这样通论性的史学批评著作,绝非偶然,而是经过多年的思考、积累才能达到的。他回忆在史馆任职时的情景,写道:“尝以载削余暇,商榷史篇,下笔不休,遂盈筐箧。于是区分类聚,编而次之。”[6]这反映了他思考和撰写《史通》一书的经历。再次,是刘知幾在史馆多年,但他的修史工作并不顺利,一则是他的见解得不到认同,再则是史馆工作日渐混乱的局面,也使他清楚地认识到修史中的种种利害得失,从而使他对以往史书的批评更具有针对性和启发性。刘知幾这样写道:

既朝廷有知意者,遂以载笔见推。由是三为史臣,再入东观。每惟皇家受命,多历年所,史官所编,粗惟纪录。至于纪传及志,则皆未有其书。长安中,会奉诏预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则天大圣皇后实录》。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嗟呼!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7]

从这些并不愉快的回忆中,人们可以窥见作者内心世界的极不平静,也可以看到一部不朽之作产生的精神背景。

最后,《史通》的问世,还有它的学术史条件。刘知幾在《自叙》中分别指出扬雄《法言》、王充《论衡》、应劭《风俗通》、刘劭《人物志》、陆景《典语》、刘勰《文心雕龙》产生的学术影响,所论举义简当,清晰了然。他自谓:

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夫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自《法言》已降,迄于《文心》而往,固以纳诸胸中,曾不慸芥者矣。[8]

这里既说明了以往学术史的条件,又交代了当时的学术背景。其要义在于“辨其指归,殚其体统”。显而易见,“辨其指归”重在考察史书思想;“殚其体统”重在考察史书体裁、体例。

如果说,《文心雕龙·史传》篇是从文体的视角对史学进行通议的话,那么《史通》一书则是史学关于自身的通论。从作为通议的专篇到通论的专书,显示出中国史学在思想上和理论上的重大进步。

《史通》作为史学通论,其思想价值表现在关于史学的诸多方面。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史书编著思想,史学批评思想,史学功用思想。

《史通》的史书编纂思想,以求真和规范为核心。《史通》中的《直书》、《曲笔》、《采撰》等篇,集中反映了作者的求真思想;《二体》、《序例》、《编次》等篇,反映了作者的体裁、体例思想,这就是“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的思想[9]。《史通》的史学批评思想几乎蕴含在《史通》的各篇之中,而在《鉴识》、《探赜》、《摸拟》等篇反映得尤为突出,所谓“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10],表明史学批评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所谓“明月之珠不能无瑕,夜光之璧不能无颣”的比喻[11],表明应以辩证的观点对待史学批评;所谓应当区分“貌同而心异”、“貌异而心同”[12],表明应从本质上看问题,不为表面现象所迷惑,等等。大致说来,《史通》内篇的各篇,都或近或远或显或隐分别划分了上述三个方法论原则。

《文心雕龙·史传》和《史通》是这个时期史学前两个时段中最有代表性的思想成果。前者是在两晋、十六国及南北朝早期史学发展的基础产生的,后者是在唐初史学发展的基础上产生的。它们对于促进中唐至晚唐史学思想的发展,有重要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