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虞世南的《帝王略论》是用比较的方法,从德行和事功两个方面评价了历代帝王的话,那么,唐太宗的《帝范》则主要是从理论上阐述了一个理想中的帝王的准则。
《帝范》是唐太宗辞世前所撰,当作于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正月,即他辞世的当年;但也有说是作于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即他辞世的前一年[42]。
唐太宗《帝范》为何而作,这是考察《帝范》的前提。概括说来,它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这是唐太宗给皇太子的政治遗嘱。他在《帝范序》中明确地写道:
汝以幼年,偏钟慈爱,义方多阙,庭训有乖,擢自维城之居,属以少阳之任,未辨君臣之礼节,不知稼穑之艰难。余每此为忧,未尝不废寝忘食。自轩昊已降,迄至周隋,经天纬地之君,纂业承基之主,兴亡治乱,其道焕焉。所以披镜前踪,博采史籍,聚其要言,以为近诫云尔。[43]
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唐太宗对于皇太子在政事(君臣之礼节)和民事(稼穑之艰难)两个方面都不是很放心的。一个君主,如不能处理好君臣关系,不能关注民生,是无法巩固自己的统治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唐太宗的政治作风和为政之道。他曾特别强调《汉纪》一书“极为政之体,尽君臣之义”[44],也反映了他的政治思想和政治作风。他对于民事的关注,无疑是他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积极方面看,他认为:“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45]从消极方面看,他同魏徵等人讨论君与民犹如舟与水的关系,并以此教导太子,不要把百姓生死休戚置若罔闻[46]。
从上引这段话里,还可以看出,这份政治遗嘱,是唐太宗结合自己的政治实践,从丰富的历史经验中提炼出一些重要的理论性认识,所谓“自轩昊以降,迄至周隋,经天纬地之君,纂业承基之主,兴亡治乱,其道焕然”,反映出他深邃的历史眼光和宏大的政治气魄。在他看来,现实是历史的延续,而历史正是现实的镜子。从这个意义上讲,唐太宗的这份政治遗嘱,是政治领域中历史的积淀和现实的创造之结合的统一体。
当然,《帝范》作为一份沉甸甸的政治遗嘱,其意义是重大的。正如唐太宗在赐太子李治《帝范》时对左右大臣所说:“饬躬阐政之道,备在其中,一旦不讳,更无所言矣。”[47]可以说,这是他对整个唐皇朝的最后的政治交代。
其次,从唐太宗本人的自我评价来看,《帝范》也是他的一份反省之作、自鉴之作。他在《帝范后序》中语重心长地对太子讲道:
欲悔非于既往,唯慎过于将来。择哲王以师,与无以吾为前鉴。夫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其为下;自非上德,不可效焉。吾在位已来,所缺多矣。奇丽服玩,锦绣珠玉,不绝于前,此非防欲也。雕楹刻桷,高台深池,每兴其役,此非俭志也。犬马鹰鹘,无远必致,此非节心也。数有行幸,以亟人劳,此非屈己也。斯数事者,吾之深过也。勿以兹为是而后法焉。
唐太宗作为一代明君,也有其两面性。前面说到他重政事与民事,并非夸大之词;这里,他的自我反省与自责,也并非出于谦辞。贞观中期,魏徵一再提醒唐太宗要保持贞观初年的政治作风,并为此而与唐太宗产生过激烈的冲突,就是有力的证明[48]。在这一段话中,唐太宗三次联系他本人发论:“择哲王以师,与无以吾为前鉴”,“吾在位已来,所缺多矣”,“斯数事者,吾之深过也。勿以兹为是而后法焉”。这三个“吾”反映了唐太宗自省、自责的真诚。而这种自省、自责也更加重了这份政治遗嘱的分量,这就是唐太宗着重指出的一个普遍性的道理:“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其为下;自非上德,不可效焉。”其良苦用心,已达极致。
这就是《帝范》为何而作的深层原因。
《帝范》的主要内容除序与后序外,正文凡十二篇,即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诫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各篇所论,要言不烦,切中本质,往往反映出历史经验与现实经验的结合。这十二篇所论大致可以概括为四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关于皇帝的地位和修养以及对皇族的适当安置(君体、建亲),二是关于用人(求贤、审官),三是关于君主的政治作风(纳谏、去谗、诫盈、崇俭、赏罚),四是关于基本国策即重农及文武之道兼而用之(务农、阅武、崇文)。这四个方面互相联系,密不可分,成为由一个英明君主结合自身为政体验而撰写的一篇“君主论”或“帝王论”。
这里,我们举出数篇,略作分析,以见其主旨。
首先看《君体》篇,这是论君主的崇高地位和自身修养所应达到的境界。其文曰:
夫民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真明而普照。亿兆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宽大其志,足以兼苞;平正其心,足以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民。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后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为君之体也。
这几句话,前半部分是论君主地位的无上崇高和威力的无边无涯,如山岳,如日月;后半部分是论君主的德与行,其“致远”、“怀民”、“抚九族”、“接大臣”,都体现出仁、礼、孝、恭、勤劳、德义。这就是唐太宗心目中理想的人君及其“为君之体”。显然,这样的君主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只能“存在”于人们的颂词和讴歌之中。在中国历史上,英明之君如唐太宗者寥若晨星,而如前所述,唐太宗本人晚年也深刻反省自己的过错。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标榜君主的权威和德行呢?道理很显然,是为了树立人们对君主的神秘感和敬畏感,以服从管理与统治。
其次看《建亲》篇,这是论述“封建亲戚,以为藩卫”的经验教训的专文。唐太宗总结了周、秦、汉、魏的得失,认为适当的实行“封建”之制,是必要的。他在回顾了历史之后,明确地写道:
夫封之太强,则为噬脐之患;致之太弱,则无固本之隆。由此而言,莫若众建宗亲而少力,使轻重相镇,忧乐是同,则上无猜忌之心,下无侵冤之虑,此封建之鉴也。
所谓“众建宗亲而少力”的方针,本是西汉初年贾谊为削弱同姓诸侯王的势力而提出来的,而《帝范》又把它提出来使之作为郡县制的补充形式,以巩固唐皇朝的长治久安。在这个问题上,唐太宗同一些重要大臣的意见是存在歧异的。早在贞观十一年(637年),唐太宗以周、汉历史为依据,决定分封子弟及功臣共三十五人为世袭刺史。后经大臣李百药上长篇奏疏,驳“世封”之事。大臣马周也上疏力陈不可,指出:“昔汉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终全其世者,良由得其术也。”在大臣们的反对下,唐太宗“于是竟罢子弟及功臣世袭刺史”事[49]。然而,唐太宗似乎并未完全放弃自己的主张,所以到了暮年时节,又旧事重提,把它写入《帝范》,作为一条国策,要他的继承人遵照实行。唐高宗、武则天时期,武则天诛杀李氏宗室,或许可以“证明”唐太宗的主张是对的;但“安史之乱”后,李氏宗室之间的杀戮同样非常残酷,颇类似于汉初同姓王之乱,这又说明唐太宗的主张是不可行的。到了唐宪宗时代,柳宗元撰《封建论》,可以说是从主要方面“回答”了唐太宗思想上的多虑。但应当承认的是,《建亲》篇十分有力地表明,唐太宗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思考和总结,是非常认真、非常深刻的。
再次说《务农》篇,这是论述治国安邦的基本国策之一。贞观初年,唐太宗曾对大臣们说过这样的话:“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夫不失时者,在人君简静乃可致耳。若兵戈屡动,土木不息,而欲不夺农时,其可得乎?”[50]这个认识,直接的教训来自隋朝之亡,间接的教训则来自秦亡,因为唐初君臣都认识到,“隋之得失存亡,大较与秦相类”[51],其主要教训就是过役人力。这个涉及根本国策的问题,唐太宗是一定要加以强调的。他在《务农》篇中写道:
夫食为人天,农为政本。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乏则忘廉耻。故躬耕东郊,敬授民时。国无九岁之储,不足备水旱;家无一年之服,不足御寒温。然而莫不带犊佩牛,弃坚就伪,求伎巧之利,废农桑之基,以一人耕而百人食,其为害也甚于秋螟。莫若禁绝浮华,劝课耕织,使民还其本,俗反其真,则竞怀仁义之心,永绝贪残之路,此务农之本也。
所谓“食为人天,农为政本”,在中国历史上无疑是治国的根本方针和思想基础,但真正做到“农为政本”却又并不容易。诚如上文所引唐太宗讲的那番关于“不夺农时"的话,也恰如唐初君臣所总结的秦、隋均亡于“过役人力”的历史教训,只有国策不堕入那样的歧途,才能把“食为人天,农为政本”落到实处。唐太宗说的“禁绝浮华,劝课耕织”,“民还其本,俗反其真”,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是极其重要的基本方针。他说的“国无九岁之储,不足备水旱”,或许有点夸张,这反映了他对储备粮食的高度重视。
最后说《崇文》篇,这也是论述基本国策之一的专篇,它同《务农》、《阅武》构成三大基本国策的思想基础和理论基础。在本篇中,唐太宗指出“崇文”对于“弘风导俗”、“敷教训人”、提升治国之道、光显君臣身名、认识智慧之源等,都大有裨益。他写道:
夫功成设乐,治定制礼。礼乐之兴,以儒为本。弘风导俗,莫尚于文;敷教训人,莫善于学。因文而隆道,假学以光身。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不游文翰,不识智之源。然则质蕴吴竿,非括羽不美;性怀辨慧,非积学不成。是以建明堂,立辟雍,博览百家,研精六艺。端拱而知天下,无为而鉴古今,飞英声,腾茂实,光于天下不朽者,其唯为学乎!此崇文之术也。
唐太宗对“崇文”有深刻的认识,认为“崇文”所得到的益处是“端拱而知天下,无为而鉴古今”。在他看来,如果一个君主不知天下,昧于古今,那是不可想象的。他进而指出:“光于天下不朽者,其唯为学乎!”他在下文作结论说:“是知文武二途,舍一不可,与时优劣,各有其宜。”唐太宗年轻时戎马生涯,深知“阅武”之重要;但“守成”之时,“崇文”的重要性更凸显出来,这就叫作“与时优劣,各有其宜”。联想到汉初刘邦与陆贾的对话,所谓“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52],可以看到历史经验给予人们的智慧,本有相通之处。
《帝范》十二篇,反映了唐太宗的政治思想,也凝练了他的“君主论”,使其成为中国史学上“君主论”的一篇杰作,反映了7世纪中华文明进程的一个重要方面。《帝范》的局限性突出地表现在《帝范序》起首说的“皇天眷命,历数在躬”云云,还是给皇位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这些话,或许已经成了不能不说的官样文章,但它毕竟打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记。再者,《帝范》所宣扬的是君主的权威和作用,虽然它也讲到“民者国之先”之类的话,但“民”的活动总是脱离不了君主光芒的照耀。
唐太宗在《帝范后序》中对《帝范》作了这样的小结,他说:
此十二条者,帝王之大纲也。安危兴废,皆在兹乎!古人有言:非知之难,唯行不易;行之可勉,唯终实难。是以暴乱之君,非独明于恶路;圣哲之主,岂独见于善途?良由大道远而难遵,邪径近而易践。小人皆俯从其易,不能力行其难,故祸败及之。君子劳处其难,不能逸居其易,故福庆流之。是知祸福无门,惟人所召。
他把《帝范》称为“帝王之纲”当不为过,因为“安危兴废”都包括在其中了;他又指出,知之不难而行之难,始终行之尤其难,这都是说的实话。由此可以证明,《帝范》一文,原本论的是那个时代的理想中的君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