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家》、《二体》未能包举百代史学(1 / 1)

刘知幾著《史通》,以《六家》、《二体》两篇,冠盖全书,足见其重要。《六家》篇云:“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这六种史书体例是:《尚书》家、《春秋》家、《左传》家、《国语》家、《史记》家、《汉书》家。他进而写道:“考兹六家,商榷千载,盖史之流品,亦穷之于此矣。”他的这些话,毫无商榷的余地。由于“时移世异”,“朴散淳销”,故《尚书》、《春秋》、《国语》、《史记》四家“其体久废”,“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汉书》二家”,于是乃有“二体”说。刘知幾所说的“二体”,是断代编年体和断代纪传体。他认为,西汉以后的历史著述情况是“班(固)、荀(悦)二体,角力色先,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后来作者,不出二途”。在刘知幾看来,这种认识是不可移易的。显然,他的这种看法,是过于绝对了[27]。

第一,从历史文献学来看。早于《史通》成书半个世纪的《隋书·经籍志》,是中国古代历史文献学发展中的一个重要标志。其乙部(史部)论列史书凡十三个类别,即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每一类别皆有小序,考其缘起,述其流别。显然,这十三个分类所囊括的史书,无论在内容、种类、体例等方面,都是《六家》、《二体》无法包举得了的。当然,刘知幾所论“六家”、“二体”,系指“正史”而言。《史通》另有《杂述》篇,专论十种“杂史”,即偏记、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都邑簿。那么,能不能说,《六家》、《二体》再加上《杂述》,就可“纲维了百代群史”呢?就可以说“史之流品”,“穷之于此”呢?当然也不能。首先,《史通·杂述》篇论说“杂史”,失之过简,与其论说“正史”的篇幅相去甚远,不成比例。这说明刘知幾对“杂史”的重视程度,远不如《隋书·经籍志》的撰者。其次《六家》、《杂述》所举史书的种类和体例,亦不如《隋志》史部书那么丰富。若将二者作一比较,就可发现:《隋志》之正史、古史、霸史、起居注等类,《史通》皆为正史;《隋志》之杂史类,《史通》则为偏记;《隋志》之旧事类,《史通》则为逸事;《隋志》之杂传类,《史通》则析为郡书、别传、杂记;《隋志》有地理类,《史通》有地理书和都邑簿;《隋志》有谱系类,《史通》有家史类。这是二者的相同(或者说是大致相同)之处。二者不同之处,至少有三点:第一点,《史通·六家》篇,以《尚书》、《春秋》、《左传》、《国语》等书入于“正史”,而《隋志》则均著录于甲部(经部),这是刘知幾的一个创见,开“六经皆史”说之先河,应充分肯定。第二点,《史通·杂述》篇所谓琐言类,《隋志》原著录于丙部(子部)之小说类;此类交叉,尚有数处。第三点,《隋志》史部书中的职官、仪注、刑法、簿录等四个分类,《六家》、《杂述》不曾论列,这不能不说是《史通》的一个缺陷。从内容上说,职官、刑法等著作,实为史书之重要组成部分;从体例上说,这些书既非编年,亦非纪传,绝非班、荀二体所能概括。

第二,从历史目录学(史部分类法)来看。魏晋南北朝时期,私家撰史蔚然成风。史学的发展,促进了历史目录学的发展。《隋志》乙部的分类方法及著录诸书,是这一发展的记录和总结。刘知幾《史通》中的《六家》、《二体》、《杂述》诸篇,论述史书的分类和体例,但却完全抛开了《隋志》,另创新的格局。这种做法,虽然标新立异,独树一帜,却没有在历史目录学史上留下什么影响。自《旧唐志》以下,至《四库全书总目》,其史部分类,大体皆与《隋志》相仿佛,而与《六家》、《杂述》无涉,就是有力的证明。刘知幾在历史文献学和历史目录学方面,没有能够达到和超过他同时代的前辈学者,这是与他对《隋书·经籍志》的不正确看法相关联的。

第三,从历史编纂学来看。刘知幾分史书为“正史”、“杂史”两大类。他认识到了杂史的重要性,说:“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同时,他也看到了杂史发展的趋势:“爰及近古,斯道渐烦。史氏流别,殊途并骛。”[28]但是,他却没有把“杂史”放到应有的位置上加以论述。因此,他认为史书的撰述主要是“班、荀二体,角力争先”,“后来作者,不出二途”。这个论断,不仅为刘知幾以后的史学发展所否定,而且也不完全符合刘知幾所处时代的史学发展情况。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典制体史书逐渐发展并走向成熟。《隋志》所著录的职官、仪注、刑法诸书,多属此类史书。这类史书的编撰者,不一定都是史官,但它们在史部著作中的重要地位却并不因此而有所改变,这从《隋志》诸篇小序可以看出。刘知幾对这类典制体史书的发展未给予充分重视,而对他自己所提出的十类“杂史”又不曾详细论列,因而史学的发展只剩下“班、荀二体,角力争先”,“后来作者,不出二途”了。这就把史学的范围缩小了,使史学发展的道路变窄了。这同《隋书·经籍志》给人们描绘的那幅辽阔的史学发展蓝图比起来,刘知幾给人们提供的这幅蓝图就不免过于局促了。至于刘知幾之后,“三通”的继出及其繁衍为“十通”,《资治通鉴》的问世及其在史学史上的崇高地位,纪事本末体的创立和发展,当然都是刘知幾所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