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中,杜佑《通典》是典制体通史,裴潾《通选》是文征体通史。《通典》是现存典制体史书中影响极大、价值很高的书,《通选》今已不存。
杜佑(735—812年)约二十岁开始做官,在地方和朝廷任过许多职务,以担任淮南节度使的时间最长,晚年出任宰相,历德、顺、宪三朝,在仕途上度过近六十个年头。《通典》一书,始撰于唐代宗大历之初(766年),成书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前后用了三十六年的时间。全书二百卷,分食货、选举、职官、礼、乐、兵、刑、州郡、边防九门;每门之下又分子目,子目之下列有细目;上限始于黄帝,下限止于唐玄宗天宝末年及肃宗、代宗年间,有的史事截止于成书前数年,可谓体大思精、繁而有要。《通典》代表了唐代史学的最高成就。
关于《通典》一书的方法和旨趣,我已另作专文论述[34],此不赘述。这里,我想对有关《通典》一书之渊源的传统看法提出一点辩难,为的是要获得对于这部典制体通史的比较接近正确的认识。关于这书,《旧唐书·杜佑传》是这样说的:
(杜佑)性嗜学,该涉古今,以富国安人(民)之术为己任。初,开元末,刘秩采经史百家之言,取《周礼》六官所职,撰分门书三十五卷,号曰《政典》。大为时贤称赏,房琯以为才过刘更生。佑得其书,寻味厥旨,以为条目未尽,因而广之,加以《开元礼乐》,书成二百卷,号曰《通典》,贞元十七年,自淮南使人诣阙献之。
《新唐书·杜佑传》所记与此略同。这里的记载,有些地方是很值得怀疑的。
第一,刘秩《政典》果真有这么大的社会影响吗?《新唐书·刘子玄传》附《刘秩传》却有另外一种说法:“安禄山反,哥舒翰守潼关,杨国忠欲压其兵,(刘)秩上言:‘(哥舒)翰兵天下成败所系,不可忽。’房见其书,以比刘更生。”这里说的“房见其书,以比刘更生”,从刘秩与房琯的关系来看,从《汉书·刘向传》所记刘向(更生)行事来看,也证明后一种说法是符合事实的,而前一种说法是失实的[35]。可见,两《唐书·杜佑传》所记房琯赞扬《政典》的话原是张冠李戴;既如此,所谓《政典》“大为时贤称赏”云云,当然也就很值得怀疑了。
第二,杜佑果真是“得其书,寻味厥旨,以为条目未尽,因而广之”吗?我认为这个说法也是很可疑的。杜佑是一个“始终言行,无所玷缺”[36]、“为人平易逊顺,与物不违忤,人皆爱重之”[37]的人,这虽然不免有所夸张,但毕竟反映了他的为人。如果《通典》与《政典》真有这种渊源关系,他是不会在《通典》自序或《进〈通典〉表》中只字不提的,此其一。其二,对《通典》一书“颇详旨趣”的李翰,在《通典》序中也是只字未提及《政典》。而他在《序》中说的这一段话,则是意味深长的:“翰尝有斯志,约乎旧史;图之不早,竟为善述者所先。故颇详旨趣,而为之序,庶将来君子知吾道之不诬也。”他这里强调的恰是《通典》的“约乎旧史”,又与《政典》何涉?!
第三,《通典》究竟是以《政典》为“蓝本”,还是以历代正史书志为渊源?由于新、旧《唐书·杜佑传》在上述两个问题记载上的失实,造成谬种流传,使《通典》及其作者蒙受不白之冤。其中,最典型者莫过于清代考据学者王鸣盛的论点。他认为:《通典》“既以刘秩书为蓝本,乃自序中只字不及;复袭取官书,攘为己有。以保之事力,撰集非难,而又取之他人者若是之多,则此书之成,亦可云易也”[38]。从上面的讨论中,已可看出王鸣盛这个论点的大谬不然。我认为:《政典》“取《周礼》六官所职”进行撰述,是一部讲职官的书;而《通典》则“采五经群史,上自黄帝至于有唐天宝之末,每事以类相从,举其始终。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议论,靡不条载,附之于事,如人支脉,散缀于体”[39],是一部广泛地讲典章制度的书,它们在渊源上和内容上的歧异昭然若揭。事实上,《通典》的真正渊源不在《政典》,而在历代正史之书志。梁启超在讲到纪传体史书中的书志发展时说:“于是乎有统括史志之必要。其卓然自成一创作以应此要求者,则唐杜佑之《通典》也。……此实史志著作之一进化也。”[40]梁启超从历史编纂学的观点说明《通典》跟史志的渊源关系,说明杜佑是顺应了“会通古今、观其沿革”,“统括史志”这一“通”的史学发展潮流,其所持论点是正确的。可惜,梁启超的论点并未引起广泛的注意,以致在新近发表的一些著作中,尚有沿袭新、旧《唐书》之《杜佑传》的旧有论点的。
现在来说裴潾编撰的《大和通选》。裴潾,两《唐书》有传。他是德宗至文宗年间人。宪宗时为谏官,后来做到起居舍人,因上疏反对宪宗酷信神仙、滥服奇药而被贬。穆宗时,做到考功吏部二郎中。敬宗时,任给事中。文宗时期,官至刑部侍郎、兵部侍郎。在仕途上,裴潾“以道义自处,事上尽心,尤嫉朋党,故不为权幸所知”[41],说明他是一个为人正直的人。
《大和通选》三十卷,《新唐书·艺文志四·总集类》有著录。这书是裴潾在文宗大和七年(833年)编集的。史载:
(大和)七年,迁左散骑常侍,充集贤殿学士。集历代文章,续梁昭明太子《文选》,成三十卷,目曰《大和通选》,并音义、目录一卷,上之。当时文士,非素与潾游者,其文章少在其选,时论咸薄之。[42]
据此可知,《大和通选》是一部类似《昭明文选》的著作,是为续《昭明文选》而编集的。按通常的看法,这书本是文章汇编,并非历史著作。但是,文章也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们同样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历史文献,此即章学诚所谓“以词章存文献”[43],亦如他在地方志中所创立的“文征”一门。《大和通选》虽已佚,但我们今天读《文选》,读《唐文粹》、《宋文鉴》,读《元文类》、《明文衡》、《清文汇》等书,从中得到对于历代社会风貌的认识,亦可想见《大和通选》的这种作用和意义。因此,章学诚把《大和通选》作为“通史家风”的一种表现形式来看待[44]。我们把章学诚提倡的这种表现形式称作“文征体”,而《大和通选》则可以看作是文征体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