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通历》[1](1 / 1)

马总所撰《通历》一书,是中国史学史上现存最早的一部编年体通史。然自中唐以下至民初约1200年左右,其以抄本流传,故世所罕见;1915年虽有排印本行世,但因所印极少,亦传布未广。因此,近代以来,《通历》一书鲜为人知,直到1982年刘节先生遗著《中国史学史稿》整理出版,并对《通历》有所评论[2],这才开始引起人们对它的注意。1985年,张承宗同志发表《叶德辉印〈通历〉一书简介》一文[3],对1915年叶氏排印本《通历》作了较详细的介绍。同年,我在《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一文中,把它作为唐人所撰编年体通史之一予以评论。近来,我因考察中唐史学的需要,对《通历》一书及有关问题作进一步的摸索,乃撰成此文,希望能对史学研究者、古籍研究者及各方面读者了解此书有一点参考的作用;不当之处,亦希望能得到批评、指正。

一、《通历》的作者

《通历》的作者马总在中唐历史上也是一个值得人们关注的人物,旧史对他的评价是“有大臣风,才堪宰相”[4]。

马总(?—823年),字会元,扶风(今陕西凤翔)人,家世及生年不详。他从小孤贫,好学,不妄交游。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年),姚南仲镇渭州(治白马,今河南滑县东旧滑县),马总为其幕府[5]。因受监军薛盈珍的排挤、打击,改任泉州(治晋江,即今福建泉州)别驾。不久,薛盈珍入朝掌管枢密,又指使福建观察使柳冕寻机杀害马总。柳冕乃指派泉州刺史薛戎罗织马总罪名。不料薛戎是个正派的官员,反倒“别白其状”,为马总辩护,于是也受到牵连,被免职关押,备受凌辱,然“竟不动摇”。这件冤案,惊动了政治声望颇高的淮南节度使杜佑。他一面上表德宗,说明薛戎一案真相;一面致书柳冕,告诫他不要胡作非为。由于杜佑的营救,薛戎之难方解,而马总亦转危为安[6]。有趣的是,这桩公案却使《通典》作者跟《通历》作者发生了一点联系,这是他们都不曾想到的。

马总在泉州别驾任上,有一首诗作被流传下来,叫作《赠日本僧空海离合诗》。诗云:

何乃万里来,可非衒其才;

增学助无机,土人如子稀。[7]

这位日本学问僧回国后,在自己的集子《性灵集》里收录了这首诗,并为它写了序。序文说:“和尚昔在唐日,作离合诗赠土僧惟上。泉州别驾马总,一时大才也,览则惊怪,因赠诗云。”马总被日僧称为“一时大才”,足见他已有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唐代宗大历十年(775年)以后,他被任命为代宗第六子恩王李连的老师。

马总仕宦一生,“理道素优,军政多暇,公务之余,手不释卷”[9],“虽吏事倥偬,书不去前,论著颇多”[10]。他虽然没有杜佑那样大的影响和贡献,但在气质上却跟杜佑相近。中唐的历史环境造就了这两位重视通史的史学家,这确是中国史学史上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

二、《通历》的流传

马总的论著有《通历》10卷、《唐年小录》8卷、《意林》3卷、《奏议集》30卷[11]。《唐年小录》《奏议集》已佚;《意林》不是史书,本文不讨论。这里先说《通历》一书的流传问题。

《通历》一书的撰述年代,现尚未可确考。王应麟说它原有齐推所作序文[12],今已佚。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对于此书作比较具体介绍的较早说法,是晁公武的一段话:《通历》“纂太古十七氏、中古五帝三王,及删取秦、汉、三国、晋、十六国、宋、齐、梁、陈、元魏、北齐、后周、隋世纪兴灭,粗述其君贤否,取虞世南《略论》分系于末,以见义焉。”[13]这一段话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通历》的断限即其所包含的年代;二是《通历》材料的来源,其叙述部分来源于历代正历,其评论部分则取自虞世南《略论》。虞世南(558—638年),唐初人。《略论》即《帝王略论》,5卷,是虞世南撰的一部史论书[14]。

此书在唐代怎样流传,已不可考。北宋时,欧阳修等撰《新唐书》时,于《艺文志·编年类》著录此书。而司马光等撰《资治通鉴》时,更参据此书[15],这一点本文下面还要讲到。值得注意的是,北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年),《通历》一书不仅流传于辽朝,且被译成契丹文。史载:辽兴宗于重熙年间(1032—1055年)诏命翰林、兼修国史萧韩家奴译汉文诸书,“韩家奴欲帝知古今成败,译《通历》《贞观政要》《五代史》”[16]。又载:“耶律氏,太师适鲁之妹,小字常哥。幼爽秀,有成人风。及长,操行修洁,自誓不嫁。能诗文,不苟作。读《通历》,见前人得失,历能品藻。”[17]一个大家闺秀也喜读《通历》,可见它在辽朝流传的广泛。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北宋初,已有人续马总《通历》。史载:宋初人孙光宪(?—968年)“又撰《续通历》,纪事颇失实,太平兴国初,诏毁之”[18]。上引晁公武、王应麟说,都提到孙光宪《续通历》事。晁氏说:《续通历》10卷,“荆南孙光宪撰。辑唐洎五代事,以续马总《(通)历》,参以黄巢、李茂贞、刘守光、阿保机、吴、唐、闽、广、胡、越、两蜀事迹。太祖诏毁其书,以所纪多非实也”。晁氏所见《续通历》为十卷本,并对其内容和材料来源都有一定的研究。王氏则谓:孙光宪作《续通历》10卷,“起唐高祖,止闽王审知。今附于《通历》后者唯五卷尔”。这说明王氏所见《续通历》为五卷本,且已附于《通历》之后。陈振孙所见《通历》,就是这种将《续通历》附于其后的本子,他说:《通历》15卷,“书本十卷,止于隋代,今书直至五代,增五卷者,后人所续也”。[19]这表明,在宋代可能有两种《通历》本子在流传,一种是《通历》独立本,一种是《通历》与《续通历》合抄本。马端临《文献通考》分别著录《通历》10卷、《续通历》10卷[20],《宋史》亦然[21],则证明这两种书的十卷本在元代尚有流传。

元代以后,《通历》已佚前3卷,故明代出现了所谓“影抄宋本十五卷,有前三卷,撰人题李焘”,这显然是“后人羼补,谬托李焘无疑也”[22]。但这倒也说明《通历》在元、明两代流传的一点情况。清代学者对《通历》一书似有较多的关注。首先,嘉庆年间(1796—1820年),阮元巡抚浙江,刻意搜求古书。每得一书,即与门人、幕僚研究审订,并仿《四库提要》之式,撰成“提要”,一并奏进内府。十数年间,奏进古书100余部,皆《四库》未收之书,马总《通历》即其中之一[23]。其次,道光元年(1821年)和十三年(1833年),徐渭仁、徐松先后从黄荛圃士礼居所藏抄本转录副帙,徐松还做了“校其讹字,并补目于首”的工作[24]。他们所搜求、转录的《通历》都是与《续通历》合为一书的15卷本,且阙前3卷。

1915年,湖南叶氏梦篆楼排印《通历》200部,很可能是《通历》问世以来最好的一次传播机会,但印数终究是太少了。这次排印,叶德辉在题记一开始就说明是“旧抄本《通历》十五卷。缺前三卷”。他的题记除对《通历》的抄本有详尽的说明外,还对其材料之所出提出了新的看法。

三、《通历》的史文

关于《通历》的史文即其材料来源的问题,前人有种种说法:

——晁公武说,《通历》“纂太古十七氏、中古五帝三王,及删取秦、汉、三国、晋、十六国、宋、齐、梁、陈、元魏、北齐、后周、隋世纪兴灭,粗述其君贤否”。

——王应麟说,《通历》“上索《三坟》,中稽《五典》,迄于隋季”[25]。

——徐渭仁说,《通历》“自太古十七氏迄于隋代,纂辑本纪兴灭,粗述其君贤否”[26]。

这里,不论是说“纂”与“删”,还是说“索”与“稽”,以及“纂辑”云云,都讲得很笼统,都不曾真正指出《通历》史文之所出。这也说明,以往诸家论者并未对《通历》作认真的研究,更没有以《通历》与有关史书作认真的比较,故对它的材料来源未能确有所指。晁公武的说法,甚至会使人们误解为《通历》史文完全来自断代正史。这也是不妥的。

近人叶德辉在《通历》排印本题记里指出:“此书自第四卷西晋至隋止,多本唐太宗敕修《晋书》、《南、北史》、《十六国春秋》”。我以为,这是对《通历》后7卷材料来源第一次作了明确的判断。以《通历》与有关诸史对读,证明叶说不谬。

如《通历》卷六记宋高祖刘裕事迹,内中记了他早年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刘裕“尝游京口竹林寺,独卧讲堂前,上有五色龙章,众僧见之,惊以白帝(按:指刘裕),帝独喜曰:‘上人无妄言。’”第二件事是:“帝素贫,世人莫能知之,惟琅邪王谧独深敬焉。尝负刁逵社钱三万,被逵执,录甚严,谧密以钱代还,由是得释。”这两件事,前者属于荒唐怪诞一类,后者属于刘裕“名微位薄”时的窘迫遭际一类,《宋书·武帝纪》均不载,而见于《南史·宋本纪·高祖武皇帝》。《通历》从《南史》转录,固无疑义,只是在文字上略有变动而已。在宋高祖刘裕事迹结末处,《通历》是这样写的:

这一段话,也是转录于《南史·宋本纪》而非来自《宋书·武帝纪》,亦无疑义。

此种情形,同样也反映在《通历》与《北史》的关系之中。如《通历》卷八记后魏诸帝事迹之前,马总作按语一首,略述拓跋氏先人事迹,其中有一段话说:

这一段话,除所引天女之言系转录于《魏书·序纪》,其余都取自《北史·魏本纪》。又如《魏书·太祖纪》记道武帝拓跋珪之死:天赐六年,冬十月戊辰,“帝崩于天安殿,时年三十九”。而《北史·魏本纪》则记为:“十月戊辰,清河王绍作乱,帝崩于天安殿,时年三十九”。《北史》比《魏书》多“清河王绍作乱”一句。《通历》卷八记拓跋珪死后,补叙有关清河王“作乱”一事,是这样写的:

时国中有谶曰:“珪厄清河死万人。”帝破灭清河郡,手杀万人,以厌之。夜恒变易寝处,人莫知之,唯爱妾万人知其处。帝子清河王绍与万人通,惧罪,同害帝。帝叹曰:“清河、万人,是汝邪!”立明元帝,帝诛绍及万人。

清河王绍与万人私通进而谋害拓跋珪,此事不见于《北史》,亦未见于《魏书》[27],《通历》作者或另有所据,但他把此事补叙于此,显然是受了《北史·魏本纪》的启发。

《通历》关于北朝历代君主的史论,也多主要取材于《北史》。如于北周之末,作者写了一段按语,引了前人史论,其中有两句是“以文皇之经略鸿业,武帝之克崇景祚”,这跟《北史》后论说的“以文皇之经启鸿基,武皇之克隆景业”[28],比较接近,而跟《周书》后论说的“以太祖之……”[29]云云在称谓上就不一致。又如于隋文帝事迹之后,《通历》有一段“论曰”,起首说“文帝创图立本,非积德累仁”,结末说“迹其疏怠之原,稽其乱亡之兆,起自文皇,成于炀帝”[30],多同于《北史》[31],而异于《隋书》[32],等等。这说明,《通历》不独于正文取资于《南史》《北史》,且于史论亦多转录于后者。

以上是举例说明《通历》的南北朝部分的史文多取自《南史》《北史》,以证叶德辉论点的不诬。但这里也有两点是需要进一步说明的。第一点,因《南史》《北史》本身多取材于《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等“八书”,故《通历》材料的真正来源自不能与“八书”无关。第二点,《通历》的南北朝部分在转录《南史》《北史》时,间或也有参考、吸取“八书”的地方,故上引晁公武说亦未可全以为非。如上文所引“天女”之语,《北史·魏本纪》作“此君之子也,当世为帝王”,语意不明,故《通历》不取,乃引《魏书·序记》。马总记西魏文皇帝元宝炬事,有这么一段文字:

(宇文)泰与东魏战,诸将失律,泰表请自贬。帝诏报曰:“公膺期作宰,义高匡合,仗钺专征,举无遗算。而诸将失律,便欲自贬,深亏体国之诚。抑此谦光,恤予一人。”[33]

此事《魏书》固无所记,而《北史·西魏文帝纪》亦不书,显然是作者从《周书·文帝纪》下转录而来,只是略改数字而已。马总记宋高祖刘裕事,晋帝备九锡之礼,裕谦让,王弘率尔言曰:“此所谓神物,求之不可得,推之不可去。”又记傅亮还京师“以禅代讽晋恭帝”,以及刘裕称帝后在扬州刺史人选上同太后的不同意见[34],等等,均为《南史·宋本纪》《宋书·武帝纪》所不载,而是作者从《南史》列传或《宋书》列传中采择来的[35],而傅亮还都讽晋恭帝一事,则采自《宋书·傅亮传》无疑。认识这两点,对于我们真正搞清《通历》的史文,是很重要的;据此,亦可看出前人在这个问题的看法上的片面性。

四、《通历》的编纂

《通历》历来被认为是编年体史书,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通历》又不像一般的编年体史书那样,而具有本身的特点,因此它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有独特风格的编年体史书。这一点,前人都不曾论及。根据我的肤浅的看法,它的这种独特的风格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通历》是记历代君主的事迹,着意于他们“贤否”的史事,而不苛求于编年纪事。它虽然取材于有关史书的本纪,但记事极简括,尤其不讲究于年代的编排,故其体例去本纪甚远,而更近于一般的历史传记。这是从它记每一个君主的单篇来看的。

第二,《通历》在其部分的结构上,也不完全拘泥于编年体史书的要求,而是注意到保持每一个朝代的君主之事迹的完整性。如对于东晋、十六国部分,先叙东晋,次叙十六国。对于南北朝部分,先叙南朝,次叙北朝;对东魏、西魏部分,先叙西魏,次叙东魏;对北齐、北周部分,先叙北齐,次叙北周。这实际上是把南北关系和东西关系放在平等的地位上来看待的,不强调“正统”与“僭伪”的区别,使各自的史事都有比较完整的反映。值得注意的是,马总对南北朝史事的编纂次第,大致是仿照了李延寿的《南史》《北史》,这也进一步证明他在材料的取资上多依据《南史》《北史》。

第三,《通历》在总的结构上,以自注贯穿全书,且申其编年之意。作者一方面略按朝代顺序记事,另一方面十分注意于朝代与朝代之间的衔接。这种衔接的形式是作者的自注。如:

——于两晋之际注曰:“右,自武帝受禅至愍帝遇弑,合五十二年,是为西晋。中宗元皇帝兴江东,是为东晋。”

——于东晋、刘宋之际注曰:“右,自元帝中兴至恭帝逊位于(刘)裕,凡十一帝、一百四年,是为东晋;通西晋共十八帝、合一百五十六年而禅于宋。”

——于南朝梁、陈之际注曰:“右,梁四主,五十六年,为陈所灭。”又:“右,后梁三主,凡三十三年。总按:‘后梁起于(梁)敬帝即位同年,至陈后主祯明元年国灭,入隋,封琮为莒国公也。’”

——于北魏、西魏之际按曰:“出帝与高欢有违言,乃西人关依宇文泰于长安,后遇鸩毒。泰乃立孝文孙南阳王宝炬为帝,称大统元年。”这里,作者还是强调了以西魏为正统。

——于西魏、东魏之际按曰:“出帝既入关,渤海王高欢至洛阳,频表请回驾,帝皆不答[36]。欢乃立孝文曾孙清河王子善见为帝,称天平元年。”这一条按语,连同上一条按语,是分别交代了西魏、东魏的由来。

——于东魏之末注曰:“右,东魏一帝、十七年,逊位于高澄。在后魏正史:由出帝后,更列《孝静纪》,不取宇文泰迎立出帝,以南阳王宝炬僭称专号也。”这是交代了魏收的《魏书》以东魏为正统这一史实,此亦可证马总撰《通历》时于“八书”也有所参考。

其他亦皆类此。这些自注或按语,对于朝代更迭、衔接的情况有所说明,便于读者了解历史演变的过程,同时也起到了贯穿全书的作用。

第四,《通历》于转录前史中也有一定的创造。《通历》记历代君主事迹,不止取材于前史本纪,往往于有关列传多所采择,这一点上文已经讲到。可见《通历》的编纂,并不是简单地抄录旧史,而是一个对史料再加工的过程,其中包含着作者在史学上的创造精神。除上文已经说到的以外,作者的这种创造精神,还突出地表现在对十六国史事的处理与《晋书》的“载纪”有很大的不同。这些不同之处主要是:(1)《晋书·载记》不记前凉张轨等事,而将张轨入于“列传”[37]。《通历》则将张轨等人事迹列于十六国之首。(2)《晋书·载记》以人名命篇;《通历》则以国名编纂,一国之下依次记其君主事迹,这在形式上跟记两晋、南北朝君主事迹是一致的。(3)《晋书·载记》不以立国时间的先后编次,《通历》则很强调这样做。作者在十六国史事之末特意制一简表,以清眉目,并加按语说:“《载记》(按:当指《晋书·载记》)及诸家著述,其编次十六国,皆先后不定。今据僭位年、月向前者为之次第云尔”[38]。这里,我们也可窥见作者对于编年体的基本要求还是很注意把握的。至于他仍然提出了“僭位”一说,证明他毕竟不能完全摆脱正统思想的束缚,这是毫不足怪的。在这样一个重新创造的过程中,作者对前史旧文的加工、删节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如《晋书·张轨传》本文约4600字,而《通历》记张轨事仅250字,约占原文的1/18。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通历》的编纂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在不少问题上,作者是经过认真思考、勇于进行创造的。

要之,《通历》作为一部特殊的编年体史书,还是很值得人们重视和研究的。

五、《通历》的价值

通过以上的考察,现在可以说到《通历》的价值了。

说到《通历》的价值,首先要看到它作为通史在中国史学发展上所处的地位。清人徐松论此书说:“《通历》之书,录自正史,其淹贯博赡固不足以方驾《通鉴》,惟梁武帝《通史》不传[39],史钞之存于今者,以此书为最古。”[40]这主要是从历史文献学上来评定《通历》的价值。如果从历史编纂学方面考察的话,《通历》的产生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依我的浅见,概括地说:它是处于《史记》以后至宋元时期通史著作获得巨大成就之转折时期的通史著作之一。自《史记》以后、唐初以前,中国史学上的通史著作寥若晨星。有唐一代,许多史学在撰述通史方面作了可贵的努力,成就突出,李延寿《南史》《北史》,韩琬《续史记》,高峻《高氏小史》,韩潭《统载》,许嵩《建康实录》,杜佑《通典》,马总《通历》,姚康《统史》等,是为其中荦荦大者。从它们所包含的年代来看,《高氏小史》《统载》《统史》《通典》《通历》则是完全意义上的通史。而这些著作能够流传至今的,只有《通典》和《通历》了。因此,《通历》一书对于我们了解和研究中国史学史上通史编纂,尤其是编年体通史编纂,是很有意义的。而它作为中国现存的最早的编年体通史,自应受到足够的重视。

《通历》的价值,还在于它对后世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关于这一点,本文在有关《通历》的流传的论述中已多有涉及。这里着重要说到的,是它对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在记事和编纂方法上所提供的借鉴作用。这里,我想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通历》记刘裕以宋代晋前的心理活动以及由他导演的一幕话剧,是这样写的:

帝(按:指刘裕)久劳于外,有怀代得。尝宴,从容而言曰:“昔者桓玄篡逆,天命已迁。吾首唱大义,兴复王室,南征北伐,克平宇内,功业既就,仍受九锡。年将衰暮,位极人臣,盛满之诫,古人所重。今欲奉还王爵,归老京师,诸卿以为何如?”群臣咸称功业,而莫晓厥旨。日昃,座散[41]。傅亮遂(还)外,悟焉,而宫门已闭。亮扣门求见,曰:“臣暂欲还都。”帝识其意,许之。亮即夜发,至京师,以禅代讽晋恭帝。[42]

上文已经指出,在这一段记载中,有关傅亮觉察出刘裕有禅代之意并以此暗示晋恭帝一事,《宋书·武帝纪》及《南史·宋本纪》均未载,是《通历》作者马总自《宋书·傅亮传》采入。今以《资治通鉴》宋纪所记与上文相比,则大致相同[43]。像这样的例子,在《通历》和《资治通鉴》中,还可以举出一些来。这当然不是一种巧合,它至少可以证明:《通历》对《资治通鉴》的编纂是有一定的影响的。至于在司马光之前,宋初孙光宪撰《续通历》10卷,以续马总《通历》,上文已经说到,不再赘述。

《通历》还有另一个重要价值,就是它保存了唐初虞世南所撰《帝王略论》一书的许多佚文。《帝王略论》5卷,是唐初一部杰出的史论著作。《宋史·艺文志》尚著录此书,然徐松所抄《通历》题记已谓“虞世南《略论》久已散佚,赖此犹存梗概”,可见《帝王略论》早在清初以前已罕有传本。晁公武说:《通历》记历代“世纪兴灭,粗述其君贤否,取虞世南《略论》分系于末,以见义焉”。晁氏当是见到《略论》一书的。阮元《通历》提要说:“今书中自四卷至十卷,有‘公子曰’、‘先生曰’者,当即世南之《略论》也。”[44]现据叶氏排印本卷四至卷十,“公子曰”“先生曰”凡34首,当是《帝王略论》佚文。唐史学家刘知幾《史通》一书,曾经评论虞世南《帝王略论》“述江左陈氏之亡”一事,原注曰:“虞世南《帝王略论》曰:永定元年,有会稽人史溥为扬州从事,梦人著朱衣武冠,自天而下,手执金版,有文字。溥看之,有文曰:‘陈氏五主,三十四年。’谅知冥数,不独人事”[45]。今证以《通历》卷7陈后主事迹之末“先生曰”,两两吻合,唯《史通》所引较原文简略。这表明,自晁公武至阮元所论,都是可靠的。应当指出的是:近百余年来,知道《通历》一书的人很少,了解《帝王略论》一书的人就更少了。由于《通历》而保存下来的这些《帝王略论》的佚文,对于我们研究唐初史论的发展,研究虞世南的思想,研究唐太宗时期的政治,都提供了重要的文献资料。这一点,无疑是马总始料所不及的。《帝王略论》作为唐初杰出的史论,笔者已撰专文予以评论,这里就不详述了。

此外,在校勘方面,《通历》还可以作为校勘《晋书》、“八书”、“二史”的重要参考书。它在这方面的价值,也是应当受到重视的。

作者附记 本文发表后,作者收到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许福谦同志来信,对拙文提出两点补正。信文不长。照录如下:

林东同志:

大作《说〈通历〉》(《古籍研究》1987年3期)拜读,深受启发,十分钦佩!

然大作有两处似可补正:一,大作引《通历》卷八记清河王绍与万人私通而谋害拓跋珪,谓:“此事不见于《北史》,亦未见于《魏书》,《通历》作者或另有所据。”以余拙见,此事系采自《宋书》卷九十五《索虏传》,唯文字小有异同。二,大作引《通历》作者自注:“右,东魏一帝,十七年,逊位于高澄。”高澄当作高洋。此虽是作者之误,似应出注说明,则更好。

以上意见,或有不妥,仅供参考。

不胜区区向往之至!

许福谦拜书

1987.12.28

许书补正极是。殷殷之意,令人感动,乃全文照录,以申谢忱,且志己之疏失。

1988年3月13日

[1] 原载《古籍研究》1987年第3期。

[2] 刘节:《中国史学史稿》,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第148~149页。

[3] 见《河南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

[4]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三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034页。

[5] 参见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五十三《姚南仲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83页。

[6] 参见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五十五《薛戎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26页。两《唐书·马总传》记营救马总者为柳冕从事穆赞,不取。

[7] 《全唐诗逸》卷中,见《全唐诗》第25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0191页。下引空海序文,亦见此。

[8]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三《马总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024页。

[9] 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五十七《马总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52页。

[10]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三《马总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034页。

[11]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五十八《艺文志二》编年类、故事类,卷五十九《艺文志三》杂家类,卷六十《艺文志四》总集类,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61、1475、1536、1626页。

[12] 见王应麟:《玉海》卷四十七《艺文编》编年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7年,第893~894页。

[13]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五史部编年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02页。

[14]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五十九《艺文志三》杂家类:“虞世南《帝王略论》五卷。”(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36页)今有敦煌本残卷(伯2636号),见黄永武:《敦煌宝藏》第12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63页。

[15] 高似孙:《史略》卷四“通鉴参据书”条,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3页。

[16] 脱脱等:《辽史》卷一百三《文学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50页。

[17] 脱脱等:《辽史》卷一百七《列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72页。

[18] 脱脱等:《宋史》卷四百八十三《世家六·孙光宪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56页。

[19]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四编年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2页。

[20] 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九十三《经籍考二〇》编年类,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5597~5598页。

[21] 脱脱等:《宋史》卷二百三《艺文志二》编年类,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088、5091页。

[22] 叶德辉:《通历》题记,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

[23] 见阮元:《揅经室外集》,参见阮福题记,见《揅经室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83页。

[24] 以上均见叶德辉:《通历》书首题记,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82页。

[25] 王应麟:《玉海》卷四十七《艺文编》编年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7年,第893页。

[26] 叶德辉:《通历》书首题记,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79页。

[27] 魏收《魏书》卷十六、李延寿《北史》卷十六均有《清河王绍传》,记其“作乱”事,都说是因救其母贺氏而发,与《通历》所记不同。分别见《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90页;《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89~590页。

[28] 李延寿:《北史》卷十《周本纪下》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85页。

[29] 令狐德棻等:《周书》卷八《静帝纪》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36页。

[30] 马总:《通历》卷十,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14页。

[31] 参见李延寿:《北史》卷十一《隋本纪上》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31页。

[32] 参见魏徵等:《隋书》卷二《高祖纪下》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56页。

[33] 马总:《通历》卷八,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恤予一人”叶本误作“恤子一人”。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91页。

[34] 参见马总:《通历》卷六,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

[35] 参见李延寿:《南史》卷二十一《王弘传》、卷十五《傅亮传》、卷十三《长沙景王道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0、441~443、354页;沈约:《宋书》卷四十二《王弘传》、卷四十三《傅亮传》、卷五十一《长沙景王道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313、1335~1341、1163页。

[36] “帝皆不答”,叶本误作“常皆不答”。

[37] 参见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21页。

[38] 马总:《通历》卷五之末,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5页。

[39] 梁武帝敕撰《通史》,事见姚思廉《梁书》卷四十九《文学·吴均传》、卷三《武帝纪下》。魏徵等《隋书》卷三十三《经籍二》正史类,刘知幾《史通》卷一《六家》等。

[40] 见马总:《通历》书首,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8页。

[41] 坐散,叶本误作“坐敬”。

[42] 见马总:《通历》卷六,湖南叶氏梦篆楼1915年排印本。参见周征松《通历》点校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0页。

[43] 参见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九《宋纪一》,武帝永初元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732~3733页。

[44] 阮元:《揅经室外集》卷五,见《揅经室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274页。

[45] 刘知幾:《史通》卷十六《杂说上》,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63页。